剑意潇潇剑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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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锉心之痛,相思之苦

    卯初日头未出便来药铺,直至申末月上半空回家,每日许易安都要在冯掌柜那锉肉筑骨六个时辰。自杜姑娘走后,许易安回家越来越晚。冯掌柜也不管,这小子能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死在自己手里,也不能算违背和小陆的约定。到一个月之后,更是每天晚上都要到戌中才停。许易安觉得如果还要回家,来回路上还要耽误时间,便和冯掌柜说能不能就住在这儿。冯掌柜答应后,少年便带着那尾红鲤,就住在药铺里。这样一来,更是到戌末亥初方歇。

    看得穆郎中心惊胆战。每天许易安往那木板上一躺,自己还要去把他手脚捆起来,就像年前乡亲们杀年猪一般。等结束了“修炼”,血肉碎骨散落一地,穆郎中还得自己去一点点扫起来拖干净。每次穆郎中都暗叹,自己只是个参灵,从来没见过这么血肉模糊的场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不过一个月过去了,现在锤子总算是用的少了,说明体内深处的腐疴除的差不多了。前几日有人来买药的时候还问,连二月二龙抬头都过去了,你们怎么还在包饺子剁馅?穆郎中听到后堂里锤子梆梆响,只能陪笑道最近掌柜的太累了,有点儿瘦,包顿饺子补补。

    这天许易安又是在起床后,自觉跑到木板上躺好。穆郎中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动手捆着。结果应该是瞌睡没睡醒,少绑了一条胳膊。许易安任着他捆,这一个月就感觉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好像只有疼的时候,自己的脑袋里才不会想别的。也就没在意他少绑了一只胳膊。

    尤其是想杜姑娘。还不知道多久可以破开三境,到时候就可以出去看看了。

    冯掌柜又拿着锉出来了,不过这次还多拿了把刀子。穆郎中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刀。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就是隔壁屠户杀猪的那把剔骨刀吗?

    要不说师父永远是师父,真懂得就地取材物尽其用。

    冯掌柜说道:“许小子,你这副泥瓶已经快干净了……”

    许易安急忙抬头,往身下看去。

    冯掌柜自知语失,咳了两声,又改口道:“嗯,你这泥瓶境已经快破境了。在老夫的鬼斧神工之下,你这一月破境,比齐家那个小崽子还快上不少。”

    许易安欲哭无泪,确实是真斧真锉啊。不过还是躺在木板上答道:“谢谢冯掌柜了。”

    冯掌柜应道:“嗯。不过接下来一个月得把你体内顽固的浊质剜出去,只锉的话,新肉虽然长出来,但还是容易被那些浊物影响,锉再多次也无益。小穆!”

    穆郎中颠颠儿跑来。

    冯掌柜吩咐道:“今天开始,你给配些祛滞升浮的药。每天晚上煎了,我这边完工之后就让他喝下。”

    穆郎中小心问道:“都用哪些药啊?”

    冯掌柜眼睛一瞪,骂道你他妈一棵人参你问我?

    穆郎中赶紧跑远。

    许易安想笑,结果身上一痛,冯掌柜已经拿着小铁锉开工了。嗓子眼儿里的哈哈立刻变成了牙咬紧帕子的哼哼声。锉了没几下,冯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刀。许易安只觉身上一处被人一剜,早上没绑好的那只手痛得直接推开冯掌柜下刀的手。

    冯掌柜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声暴喝:“死木头你还能干点儿活不能?赶紧滚过来绑上!”

    穆郎中又赶紧跑回来,拿着麻绳捆好那只手。这一大早的,都快成出气筒了。

    里面又传来穆郎中早已熟悉的钝器割肉的声音。这位参灵,坐在接诊台前用手托腮,盯着外面日头从红色变成白色,又从白色变到黄色,映得山顶晚霞一片。

    穆郎中咧开嘴,嘿嘿笑着。这晚霞,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山里那位迎春花灵的眼睛。

    真是好看啊。

    日落月升,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穆郎中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师父今天让自己给许易安抓药。急急忙忙地到处抓了几味,跑到药炉那里,一股脑扔到砂锅中煎着。没多久,一股药香飘满了药铺。穆郎中仰着头,深吸了几口气。

    还是这味儿,正!

    不过许易安这小子是真能忍。每天被师父这么折腾,从木板上下来,还不忘给师父鞠个躬说声谢,整的自己师父像他师父一样。而且这小子从木板下来到第二天再爬上木板,每日里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习惯了这种睁眼睛就要开始洗髓换筋的生活。

    想到这儿,穆郎中摇了摇头。什么样的人才会习惯?这么疼,除非他不是人。

    不对啊,自己也不是人,但自己也不会习惯啊。

    穆郎中毕竟是草木之长,每种药效,煎药火候都烂熟于心。就算神游万里,时间一到,就立刻停火滤药。

    火候刚刚好。

    许易安也出来了。不过今天少年没有回到给他腾出来的房间睡觉,而是一步一步,走出了药铺。

    穆郎中以为他要回家去,急忙端着药去追,边跑边喊:“该喝药啦,先别走!”

    结果他刚一跑出药铺,就发现少年正坐在药铺门口,抬着头,怔怔地看着月亮。

    心有忧思之人,才会抬头望月,穆郎中没来由想起这句话。

    这也是好多好多年前,那位迎春花灵说的。

    穆郎中递过药去,少年转头,歉意一笑。双手接过那泛着药香的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药有点苦,但没有糊,也没有药渣。

    想到这儿,少年嘴角浅笑。自己认识一位姑娘,哪儿都好,不过药煎得属实是……一绝。

    穆郎中接过碗,也在少年一旁坐下。少年觉察到了,往边上挪了挪,给这位郎中腾了点儿地方。穆郎中望着少年的脸,一个多月的折磨,脸上血肉模糊。身上还裹着一层层的布条,有些不成人形。

    这株参灵,不由得心底慨叹:

    “好一张悲催的脸啊!”

    反正也没什么事,穆郎中想和这少年聊聊,便问道:“有心事?”

    许易安轻轻嗯了一声。

    穆郎中想了想,又问道:“是那个女孩儿?你喜欢她?”

    许易安深吸一口气,身上如万蚁噬身,又疼又痒,这是新肉正在长出来的感觉。

    身体上只是疼,很纯粹的疼。但是心里的感觉,是疼吗?也不全是,很复杂,就像以前母亲打毛衣时的那坨毛线球,许易安拼命去翻,也找不到线头在哪里。一坨就是一坨,在心口处不上不下的。

    难受,这个词真好。不管是疼还是苦,是甜还是酸,只要他们交杂在一起,一个难受就全搞定了。

    许易安突然觉得不吐不快。不知道从哪儿说,那就想到哪儿说哪儿。

    “杜姑娘她每次煎药,都不会把药渣打出去。而且总是煎过火,煮出来黑的反光。煮粥也是,白粥里面会有些黑末,一股糊味。”

    “但是她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会着急,甚至会落泪。我太笨了,说出的话会惹她生气,又不知道怎么让她不生气。”

    “她会陪着我去和陆先生到打樵山上去。那天的烟花很美,她眼睛里全是烟花的样子,亮亮的。”

    一阵微风拂过。二月春风,在许易安看来却如钢针无异,扎的身上各处生疼。少年屏气忍着,等这阵疼痛过去,又开口道:

    “她也会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扶回去。那次是跟人打架,还有一次,是和柳金风喝酒。喝醉了,她出来寻我。”

    “对了,那天柳金风问我是不是喜欢她。他让我想一下,如果杜姑娘离开了,不知道会不会再见面,我自己心里是否会难受。如果难受,就是喜欢。那天我想了一下,只是那么一想,就很难受。但从杜姑娘走的那天开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会这么难受。”

    “冯掌柜给我筑骨,这疼痛如同锉心,但为了能早日破了下三境,去到杜姑娘家看看,我能忍。但是就算我去了剑庐,万一她不在家呢?万一她爹不喜欢我呢?”

    “万一,到那时,她不喜欢我呢?”

    少年苦笑道:“果然还是柳金风通透些。没能当面对杜姑娘说出我喜欢你,遗憾。真是遗憾。”

    穆郎中轻声问道:“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对这个小姑娘,穆郎中印象很深。一是她总和许易安在一块儿。还有就是在短短的几面里,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趣的。灵动,英气,

    一如好多好多年前的那位。

    少年语气温柔,答道:“杜若。”

    穆郎中思忖了一下:“杜若这味药,味辛,微温。久服,能明目轻身。”

    许易安转头看向这位百草之王。药性药理,自己也是懂的,只是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而且,杜若还有令人不忘之意,好名字。”

    令人不忘,确实啊,自己应该忘不了她了。

    穆郎中叹道:“老病皆有药石治,自古相思最难医。师父能帮你提升境界,打磨筋骨,但是没法帮你排解相思之苦。不过,我觉得那位柳金风,说得挺对的。”

    “喜欢就要说出来,让对方听见。这不仅是向对方表露心意,也是给自己一份公平,不然如果错过了,那就不是难受,而是后悔了。”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好多好多年前……”

    许易安有点不忍心打断他。但一想到这是个漫长的故事,讲完估计大家都不用睡觉了。只能硬着头皮拆穿道:“那位迎春花灵?”

    穆郎中十分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许易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冯掌柜单独给我筑骨的时候,偶尔会念叨两句别的事。按他的话说,只听一个粽子躺在那哼哼,多少有点无聊,便说点儿趣事自我娱乐一下。而且,正是因为这两天冯掌柜分了上中下三回,讲了那位仙灵和……某位草木之王的故事,才让我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以前,想了想以后。”

    穆郎中欲哭无泪,没有这么坑徒弟的师父啊!

    这小子也是,本来还想着看在他这么难受的份儿上,明天给他添几味安神的药。结果自己情绪刚上来,就被他一句话搞得心情全无了。这份郁闷,明天一定要给他药里加上五钱杜若,一股脑全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