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潇潇剑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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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各怀心思

    从除夕夜里便一直下雪。到了正月初二,这雪还没停。

    许易安起床时发现,院中的梧桐树竟然发了芽。

    这些出生翠芽好似从天外而来,和周遭的白雪格格不入。

    院子里还有些昨夜下的雪。但奇怪的是,地上的雪正在融化。化出的雪水带着黄泥,院子里一片泥泞。

    许易安打开院门,发现除夕那天的披风少年站在自己家门口。他今天换了一件杏色的长袍,见到许易安之后,笑道:“我是为那天的事儿来道歉的。”

    许易安说了句没什么,本想关门回去,门外少年却先他一步,伸出右手。

    “我是齐希声,真的是来道歉的。”

    见到来人笑容和煦,表情也是真诚,许易安心中的不悦也渐渐消了。也伸出手去,握了一握。

    齐希声开心道:“这么说你不生气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旧袄少年答道:“我叫许易安。”

    齐希声颔首念道:“易安易安,随遇而安,好名字啊。哦,我还有一件小事,想拜托你。”

    许易安从他说出名字之后,便知道他果然就是河东齐家的人。要说在这鸣凤镇里,最有名的,当属齐家齐若云。当年在殿试中,以一篇《议礼》,获得大宁皇帝赏识,下旨辟入钦天监。

    而后更做到了礼部侍郎。

    当年入京时的鲜衣怒马,就像昨天齐家放的烟花一样,引得全镇人都艳羡不已,更是被很多百姓拿来,当做教育自己家孩子用功读书的例子。

    少年不解,这种应当诸事无忧的人,怎么还要让自己帮忙。

    见许易安半天不说话,齐希声只好解释道:“从我爷爷入京当了礼部侍郎到我出生,我们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现在我爷爷告老还乡,这次回来,我对于镇子里的情形我是一概不知道。所以,就想拜托你这几天带我四处转转,熟悉熟悉镇子,方便以后我照顾爷爷。当然,也得你有空。”

    许易安想了一下,好像也合情理,便答应了。

    果然,从这天开始,齐希声或早上,或下午,都来找许易安到镇里闲逛。一连三天,院中的梧桐树已经如夏天般郁郁葱葱,齐希声也看到了,只啧啧称奇。

    转眼间到了初五,中午时分齐希声又来到许易安家,说是也想跟着许易安学钓鱼。许易安跟他讲,冬天水冷,鱼都不愿咬食,怕是钓一天也钓不上一条。但齐希声兴致勃勃,手里攥着从家里带来的两根鱼竿,还是拽着许易安出了门。

    结果刚出门,就碰到了宋浩然。嘻嘻哈哈地说道,有个卖年糕的老头来到自己家中,说是从外地来的,没曾想雪太大封了路,这两天便借宿在宋浩然家里。那老头的年糕,又甜又糯,好吃得很。

    只是当目光移到旁边的齐希声身上时,宋浩然立刻停住了话头,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三人到了河边,凿开一个冰窟窿,就坐在冰面上钓鱼。

    宋浩然一直不喜齐希声,自己坐在一边,齐希声和许易安坐在另一边。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许易安觉得这齐希声并不是个官宦家里的纨绔。就比如这冰窟窿,齐希声一个人就出了所有力气,说什么也不让许易安帮忙。

    一连坐了两个时辰,一条鱼也没有。齐希声眼睛盯着鱼漂,口中问道:“你怎么在院子里种了棵树啊?木在院里,可是个‘困’字,不吉利。”

    许易安说:“这棵树我小的时候它就这么大了。夏天的时候,每天干完活,我就会把凳子搬过来,在树下躺着,可凉快了。”

    齐希声有些好奇:“干活?那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许易安叹了口气,“我出生时我爹就去世了。娘在九年前也去世了。”

    齐希声黯然,小声道歉:“对不起啊。”

    许易安摆了摆手,“没事儿,毕竟这么多年了。只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想想爹娘。”

    齐希声微微点头:“也是人之常情。那你一定很孤独吧?”

    许易安说道:“不孤独啊。我每天都有活干有钱赚,干起活来就全忘了。而且住在对面的宋浩然,我俩经常一起钓鱼,他钓鱼永远比我多。街坊们也都很照顾我,就像陆先生,他让我到学馆里旁听,让我学会了写字,听了很多学问。河边卖包子的李大娘,卖给我的包子都便宜一文钱。这镇里的人,都很好的。”

    齐希声听完,有些唏嘘:“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许易安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便笑道:“我还羡慕你呢,做梦都想过上你这种日子。”

    齐希声却说:“你应该知道,我爷爷和我爹都在京中做官。在这种家里,不轻松。其实我的日子并不是比你好过,你知道你每天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做的是为了什么。挺简单,反而挺舒服的。”

    “但是我呢,读书,修行,都是因为父亲和爷爷的期许,就是书里的说的那种,要修身齐家。除了家世门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我也没什么朋友,京中的那些公子哥儿们,相交从来都是只看出身,而且就算在一起谈天说地,谈风月,谈花酒,却谈不了心。”

    齐希声言罢,自嘲道:“像这种话,我以前从来都没说过。”

    许易安不明白他说的这些。不过这几日的光景,让旧袄少年轻轻问了一句:“我们应该是朋友吧?”

    齐希声一愣,忽然笑了。

    “你说是就是。”

    宋浩然是待不住的。这二人光顾着在这儿一问一答,没人理他。那鱼竿动都没动,实在憋不住了,说在这儿吹了一下午冷风,实在不行他下水咬个钩,助两位公子一笑后就各回各家吧。

    结果话音刚落,许易安那里鱼漂一动,转瞬间钓上来一条大红鲤鱼。

    这下宋浩然不张罗回家了,屁股急忙坐好,死死盯着鱼线。

    身后一人经过,见到后啧啧称奇:“你这条鱼好漂亮啊,能卖给我吗?”

    三人一齐回头,只见一位白衣少年正站在路边,相貌颇为清秀,身形却有些瘦弱。听得问话,许易安道:“你若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少年道了声谢,走到许易安三人这边,也没直接取鱼,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钓鱼。

    那边宋浩然突然大喊:“上钩了!”然后绷直身子就在跟水里的鱼较劲。没一会儿,也钓上来一条鲤鱼。只是寻常黑鲤,不过体型要大些,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带起了好些水。

    许易安从鱼钩上取下红鲤,鱼竿扔在原地。那少年凑上来看,不曾想踩在冰面上,脚下一滑,连着鱼竿一起掉进冰窟里。

    落水前双手乱抓,一把抓住齐希声腰带。齐希声正在看宋浩然收拾鱼,没留意,也被拽落水中。

    许易安急忙去抓,结果一下子竟扑了个空。想也不想,许易安直接跃入水中。

    宋浩然懵在原地,许久,才如梦初醒,急忙喊人。

    许易安下了水,四下看了一圈,便看见齐希声离自己较近,正在水里挣扎,手脚乱扑。那白衣少年漂得有些远,看样子是呛了好几口水,嘴边冒出一大串气泡。

    许易安赶紧游过去,先拽住齐希声,把他带到冰窟下用力往上抬。齐希声毕竟是有修为在身,又落水不久。刚落水时确实慌乱了一会儿,见许易安来救自己,便镇定了下来。

    许易安把他送到水面上,齐希声自己一发力,手把着冰面钻出了水。刚爬到冰上,便急忙回身伸出手去,想把许易安也拽上来。

    许易安摇了摇头,说水下还有一个人,在水面吸了一大口气,又下了水。

    齐希声在冰上等了好久,也不见许易安的身影。连忙拽着还在岸上大喊着来人的宋浩然,说赶紧回家喊人。

    二人分头离开之后,冰面上已空无一人。

    而许易安再次下水之后,看那白衣少年已经漂出好远,此时直直地躺在水底,人已经溺晕了。

    许易安游过去,拉住住少年的衣带,拖了几下却拖不动。许易安往那少年身后看去,发现那人肩上衣服,牢牢地挂着一个鱼钩。

    鱼钩上有倒刺,本来是防止鱼儿脱钩的,现在挂在少年衣服上,一时半会儿解不下来。那根被白衣少年拖下水的鱼竿,此时死死地卡在两块儿大石头缝里,鱼线扯着两头,绷得很直。

    许易安拽了几下鱼线,拽不断。

    少年索性不管那鱼线,手指捏住鱼钩,靠蛮力把鱼钩扯出来,连带着那人的衣服也被撕开了一大片,肩上露出一道伤口,此时正在流着血。

    许易安看到这伤口,足有二寸长。伤口泡了水,边缘往外翻着,显得伤口很深,不像是被鱼钩划的。

    冬天水冷,这么一会儿手脚已经受冻麻木了。许易安见少年已经脱了身,便抬头寻找出口,所幸河水比较清,还能看见冰窟处的光亮。许易安咬着牙,拼命向那光亮处游。

    到了冰窟口,许易安向上推了几下,可是那少年已无意识,加上人在水里要轻一些,向水外推不上去。齐希声和宋浩然二人回家还没回来,也没人帮忙。许易安试了几次,呛了两口水。

    之前吸的那口气,经过水里这么一番折腾,早已所剩无几。此时肺中好似火烧一般,火辣辣地疼,逼迫许易安张口换气。

    许易安知道,如果两人再不出水,没多久都要溺死在这儿,便也发了狠。一条胳膊拦腰将那少年抱起,另一只手托在他腰上。鼓着腮,猛一发力,直将那白衣少年从水中扔到冰面上。

    自己却因为刚刚用力,此时手上分量一轻,不由得张开嘴,一下子吸入一大口水,灌得许易安一阵头晕。呛水入肺,肺里火烧更甚之前。

    少年已是凭着本能,将双手死命抠住冰面,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爬了上去。躺在冰面上,大口喘着气。

    许易安肺里因呛了水,现在又灌入冷风,一阵钻心的疼。那少年躺在冰上仍无意识,之前还显白净的脸此时已经发紫,双手也是冻得通红。二人身上的水都开始渐渐结冰,许易安打着哆嗦,扶起那少年,将他翻过身,用力拍着他后背。

    白衣少年后肩上的伤口刚刚还在流血,此时血也冻住了。许易安用力拍了几下,没多久,那少年吐出几大口水,但还是没醒。许易安试了试鼻息,少年呼吸微弱,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许易安不知道他住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把他送去哪儿。左思右想,只能把他先带回自己家里。

    身上旧袄早已成了一个冰块,冰冷刺骨。许易安搓了搓手和脚,觉得麻木稍稍减退了些,背起这个少年,冒着大雪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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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希声回到家里,一身湿漉漉得有些难受。换过衣服,到内堂去见自己的爷爷,齐若云。

    大宁礼部侍郎齐若云年过六旬,却毫无老态。相较儿子齐正则,齐若云对自己这个长孙极为看重,要求也颇为严厉。只因齐希声出生时,有人说过:

    “三代气运载承,皆系此子一身。”

    因此,齐希声八岁就到了钦天监修习。钦天监监正齐正则便是齐希声的父亲。本就楼台近水,凭着钦天监里的天材地宝,加之齐希声确实天赋异禀,境界提升飞快。更是因曾在一年中连破三境,名满天下,连皇帝都要亲自召见,称赞一句:后生可畏。

    齐希声见到爷爷,先施礼问好,然后将刚刚河中之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齐若云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又问道:“如果许易安死了,我们能否进院?”

    齐希声想了想:“应该不能,我之前试过。陆慎言设的那道结界,没有许易安在旁边,旁人进不去。”

    齐若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这么说,还不能让那少年死在河里。

    “希声,你带着人,去河里把许易安救出来。不管怎样,现在,要让他活到龙脉出世。”

    齐希声点点头,转身出去喊着家仆,正遇上父亲齐正则。身旁是那两名钦天监供奉,金坚和秦肃。

    齐正则口中正低声恨恨骂道:“这陆慎言真是个书呆子。仗着自己贤人身份,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见自己儿子出门,齐正则也没问话。与金坚、秦肃一同走进内堂,走到齐若云右手边坐下,齐正则一脸愁容。

    齐若云端坐,一位名叫秋水的丫鬟进屋奉茶。金坚的一双眼睛,往那摇曳如柳枝的腰上直瞟。

    齐若云只当看不见,问自己儿子:“正则,陆慎言那里如何?”

    齐正则愤愤道:“那陆慎言知道我们要取那院里的龙脉,说什么也不肯把春联揭去。”

    齐若云说道:“陆慎言作为书院贤人,将自己立命的端、正二字写在一起,以自身神魄融于其中。他这是赌上贤人修为,也要阻止龙脉出世啊。”

    齐正则想了想,又问道“我要不明天带些礼物钱帛,再去一趟?我就不信,这岳麓书院的人,总不可能每个人都无欲无求吧?”

    齐若云摇了摇头:“没必要了。你这次去,一是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的可能,二也是代表朝廷,给书院有个交代。如果真的要是动起手来,我们也算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那边,我来应付。”

    说完这些,老人仿佛有些乏了,仿佛自嘲道:“人上了年纪,总是容易累,想守的往往都守不住。真是岁月不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