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正好秋水微凉
繁体版

第一章

    靖康年间金兵入侵汴京,贾良此刻慌张的从翰林司一路跑回到贾府,他连夜就要带领全家逃出东都外城,跑到哪里并不重要,保命为上策,他想要南渡而下,因为金兵不擅于水战,过江金兵就很难逾越水路,逃到哪里呢?他一边往府里奔命地跑一面把事先的计划一一重新整理一遍,那么就先去已故的亡妻的娘家江南小镇临川,他一边想着,一边狼狈地逃回来,悄悄地回来没有人护送,因为他知道要让此刻所有翰林司的人都以为他没有离开,他悄悄地扣着深墙的院门,此刻院内被夜风吹拂的垂柳在月辉的照耀下舞动着,翻腾着,就像此刻他的内心,此时要安置的不只有长女贾绣文,因为绣文已过及弁之年还可以暂住于临川,那是她生母的故居,虽然亡妻李家早已搬离但旧宅还可以安身,何况当地还有些人可以互通消息,不用担心绣文的安危,长子贾征之前已告之父亲要随军护城,若城不保再南下,长子早已成家立业,如果南下还可以找寻绣文一同有个照应,这些还好只是此时更让贾良着急的却是城门之外,偏安于外宅的曾经的歌女,现在的小妾频莹和二个年幼的孩子,此刻她们更需要得到保护与得到离开的消息,更要逃得快!贾良想到这些就顾不得向绣文解释了,急忙地扣响院门,声音终于惊醒了邻家院内的黄狗一声声叫,门内的周全快速地打开府门并四处张看着,看到只有贾良一人而归,心中已经明白怕是最担心的事情来了,周全自幼被贾府收留,帮着全家牵马、看门夫人没有过世之前,陪着夫人去庙里上香,现在夫人不在了,他有时会保护小姐的安全,陪着她悄悄出门跟贾征一起看繁华的汴京,可是一切将止于今晚。

    “即刻!速速收拾珍贵什物,离开东都外城!速速!”贾良的一声训斥打断了周全对贾良今日未用马车回府的思虑,贾良匆匆从内室把事先就准备好的几箱器物踉踉跄跄地搬到马车上,就急冲冲地奔向绣文的闺房里,此刻的绣文正点着瑞脑香手拿书卷抬头仰视着挂在墙上的绣有大朵瑰丽绽放牡丹图的绣裙,香飘四溢之时她侧卧在屏风后面,直到父亲进门她还在若有所思的闲望幽窗之外,贾良着急地走到她的面前拉住绣文:“文儿!爹不能跟你一起逃了,你现在收拾一下跟周全和倩儿快逃!金兵马上就要攻占全城了!绣文听到“逃”这个字惊慌地站起来,带着快落尽的梅花妆看着父亲,虽然早已听到风声,但是当她第一次亲口听到父亲要与她别离并逃出汴京,她还是手足无措,最近时日虽在高墙之内未曾踏出四院半步,她已经听到哥哥贾征的告之,让她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不知道金兵何时攻城,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同走的原来只有自己,哥哥贾征早已决定护城直到将金兵赶出汴京,既便没有马上让金兵远离中原故土,但贾征也要在东都外城与护城派的志士们找一处安全的地方继续抵抗!保护家园!所以贾绣文知道这回只是一个人的逃亡之旅。

    “姑娘!咱们还带什么呀?”倩儿的一声问询打断了她的发怔。

    “我先走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就往临川逃!临川是你母亲的故乡,那有一条古街,古街的尽头是李府,估计现在也是人去楼空,你就在那先暂住,回头再与你会合,我会找到你们的,快走!还等什么?”贾良说完转身就走了。

    绣文望着父亲匆匆而过的背影绝望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哥哥那里已经听说过父亲已纳了小妾,还生下一对儿女,只是从未见过那个小妾,就好像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绣文被告之母亲在生下她的那天就难产而亡,她试想过与父亲的种种离别比如闺阁出嫁时他的依依不舍,北上随亲王出巡时而念念不忘,绣文从未想过与父亲会这样匆匆一别。

    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绣文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

    “文儿!快点收拾一下!”倩儿又一次催促了,绣文听哥哥说过母亲生前最喜欢绣徐熙的牡丹图并把它穿在身上,如今家中唯一母亲的遗物就是那件淡蓝色的绣着母亲最喜欢的牡丹长裙,就是绣文每日都要仰视许久的那件长罗衣裙,每日的仰视成了她的一种信仰,母亲离开时未曾给她留下半句叮嘱所以绣文总想从那件罗裙中找到一丝线索,比如被告之每个芳华流逝的春天她要去做些什么,比如每个月满西楼的夜色里她要拥有些怎样的人生启示?然而罗裙不会说话,她也未曾得到问答。年芳十八的她渴望有一天也像母亲一样把牡丹绣在裙上并穿在身上,想到这里她淡淡地低声回:“一定要将这件罗裙一同带走。”三人匆匆收拾片刻起身,绣文坐在摇晃的马车中她头依靠着窗,把帘子拉下任由马儿往临川的方向赶。此行一同逃走的除了自己只有前头骑马的周全和此刻皱着眉头自怨自艾的倩儿了。

    “周全!周全!”洪亮之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原来是贾征骑着马速奔而来,绣文拉开窗帘看见了哥哥,眼泪顿时湿了眼眶,她很想哥哥,那眼泪不是随时掉下来的,要等到可以相信的人,才会有一滴一滴的归处,那每一滴的眼泪都装满委屈与自责,自责于自己的出生才会导致母亲的离开,好像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贵的事物是与自己匹配的,委屈于哥哥为何不能一同南下,父亲也不能一同前往。

    “哥哥!”

    “不要下车!金兵也会南下,如果临川也待不住了,就往建业逃吧母亲的娘家毕竟曾经在那里,父亲最终应该也会在建业落脚好有个照应!”

    “哥!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行吗?”此时的绣文已经泣不成声,难以下咽这些年的委屈并紧紧抓住贾征的衣服。

    贾征眼里含着泪水,心疼地用手抚摸着妹妹的头说:“可怜的文儿,从未迈出那墙院的半步,如今却要出城而逃而哥哥却不能护送!”他颤抖着微微地抬起了头,看着苍茫的夜色与远方轻轻地说:“我一定会去临川找你!一定能找到你!等不打仗了哥哥还带你到街上去找从食店好吃的!”贾征转过了头那一刹那泪水无声地流淌着,像此时的月亮无声地挂在天边,而却不知人间的悲喜与分离。

    “跟我们一起走吧!”周全极力的劝说。

    “不行!我要金兵弃城而逃!要北人回故乡!”

    “文儿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有周全和倩儿在我也安心。”说完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他知道虽然万般的不舍只要为护城而战,终有一天可以回来,文儿也是暂时的避难,如果没有了故乡就要像浮萍永远的飘荡。

    经历数月车马奔波文儿等人于六月抵达于临川。

    六月的临川暑气渐浓,暑热让来自北地的绣文略感不适,加之车马劳顿还有生母旧宅年久的无人打理,心中的悲凉顿时升起文儿终于病了,她侧卧在母亲曾用过的玉枕上,那玉枕而今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温暖起来,反而在六月的暑热里更生凉意,也许是内心的冰冷让她痛不欲生,她只有任凭时间渐渐地流淌,一个人望着那日间的光影逐渐转变成夜里的月色照幽窗。

    时间是流淌的她是静止的,看向窗外凝望着这种姿态与在汴京多么相似,一样的窗、一样四方小院、一样的自己,在故乡有时哥哥还会悄悄地带着她去街上吃各种小吃,听戏和买花儿,而今再也不能了。她忧愁之时看见了窗外低矮的杂树,满树的叶子却还不见花儿开,她想起哥哥曾经说过,母亲刚来汴地时就种了一颗梨树,等哥哥懂事的时候每到春天,那满树洁白的梨花开在树上,抬头望去一瓣瓣洁白的花瓣包裹着花蕊,一朵朵绽放于春天里,这时候你仰望蓝天白云一树的春天便散放于天际。文文此时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很想故乡就像此刻的自己,母亲种了满树梨花,可是此刻文文拥有什么呢?看到窗外的桂花树那个曾经陪伴母亲成长的植物围绕着的小院,那里有过母亲的足迹。

    “姑娘!你不能一天总这样儿,你要吃点东西或者找点消暑的当地食材咱们冲冲茶吃吧,对了,找中药铺吧?”

    “倩儿,我想自己去”

    “这怎么可以?人生地不熟的外一有什事儿怎么办?”

    “能有什么事儿呢?我有什么可以失去?”

    倩儿不语了,她知道文儿的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底,于是小声地说:“周全这几天说就在街口,好像有一家中药铺,可是只开半扇门奇怪得很,你买点甘草和菊花回来吧,然后我们煮茶喝?”

    “嗯”文文无力地应声。

    文文走出了院子,她第一次走上这条安静的古街,安静得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微风轻轻地吹着她的裙子,风起时她感到的是自由,小路旁边长满了无人触碰的蒲公英,她惊奇地采下一枝将它高高地举向天空,蒲公英在蓝天的映衬下随风摇摆,文文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蒲公英的种子四处纷飞起来,她边采边走很快就找到了周全口中的那间半开门的中药店,奇怪的是门前并没有挂着“中药铺”的招牌,门还是半掩着的,如果屋里没有传来浓浓的中草药味道,谁也不敢确认那是一间中药铺了,她轻轻地扣了一下门,头悄悄地试探着里面的动静,忽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姑娘!有事吗?”一声温暖亲切的问询引得文文转身而望,一个面容俊朗眉毛修长眼睛有神,身着淡灰色的男子走了过来。

    “我想问一下有没有甘草和菊花卖?我要煮茶用”。文文怯怯的小声地应答。

    “我家虽然是开的中药铺,可是平日父亲打理,家人们已落户于安阳,我不懂中药只是看着家而已,偶尔开着门通通风,你看门都是半掩着的,而且没有招牌。”

    “哦!好吧,多谢!”文文转过身抬起头要回去。

    彦青说完抬头第一次看见了文文,他惊呆了这不是书上写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淑女吗?翩若惊鸿的女神歌颂的也许就是这般,此刻的文文像是从书中走到了古镇,他看见文文长长的乌黑的头发、白皙瓜子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一双含着秋水与微风般的眼睛看上去总是藏着浅浅的笑,淡粉色的嘴唇紧闭不语,手中握着紫色的绸巾,蓝丝的裙子在风中飘动,在这个盛夏的午后彦青忽然感到一切都像在梦中那样不真实,汴京失守打乱了原本去赶考的计划,心存遗憾的他一直在看守祖屋,现在他有些明白上天给的全部时间安排,因为他看到了一直在书画中的人,那一刻彦青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文文了。

    我叫顾彦青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这条古街新搬来的吗?这条古街已经没有什么人居住了都往江边的泉街上去了。”

    “嗯”绣文小声地应。

    “打扰了”她转身要走。

    “等等、等等!”彦青才反映过来,虽然现在不开中药铺了但是菊花还有,我给你拿点儿,你是要消暑热吧?我正在煮着消暑饮可以分你一些,你应该住不远又是刚来这的吧?你家在哪里住呢?我可以明天也煮水带一些给你,或者让你家人过来取一些,“彦青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他好想这一刻问尽文文的一生。

    “不用了,谢谢!”

    “你应该刚来临川,这里的气候入夏是比较炎热的,如果不找点消暑的食材煮水来喝会中暑会生病,你等一下我找一点菊花给你带着,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者你买些去?”彦青很想这一刻留住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看到她的那一刻,她已经停留在他的眼睛并走入了心中,这确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那我买一点菊花吧。”绣文小声回。

    “好!你等一下”彦青快速地跑到屋内的中药柜前,每一个抽屉都是不同的中药,菊花在哪呢?“这是丹参、辛夷、那是月季花”彦青自言自语着急的好想即刻找出菊花,终于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他急切地抓了一把,快速地包起来飞快地跑到门口,看到文文还站在那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还好她没有走开。

    “给你菊花”彦青轻轻地说,微微笑着并精心包好菊花递给文文。

    “几文钱呢?我给你。”

    “不用!不用!不是,这样好不好?中药铺本是父亲开的我也不知道价钱,我记下来等父亲回来再算清楚可好?如果你住在这条街上,要到西街中药铺还有些路程并且很远,不如先记下来好吗?”

    “也好,等菊花喝完,我过几天再过来拿一些甘草,倩儿可以做些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喝,到时候请你喝一些”这是绣文到临川以来开口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好,好”彦青笑着高兴地应道。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他忽然不知所措地问起。

    “你可以叫我贾绣文。你叫顾彦青?”文文自幼读了很多书不仅过目不忘还保持着对文字天然的敏感性。

    “是的我叫顾彦青,也可以叫我彦青。”他笑得手脚不知该放置何处。

    绣文拿着菊花走了,就像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穿过这条小街,彦青就在她后面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目送着她,他好想把这一幕都记在心里映在脑里永不忘记。待到绣文走到小街尽头快转角的时候,她微微地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中药铺的方向,此时正在目送的彦青只见绣文回头之际,慌张并迅速地把头转向了背面,可是他的动作太慢了,因为此刻贾绣文记住了一直目送他的那个小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