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不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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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鹓鶵(2)

    “九幽之地”,生僻的字眼。

    似乎从出生以来,重明只有很少的几次听过,也是从见多识广、上天入海、千年不灭肉身的师父口里听闻:“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

    九重地说的是九幽之地。

    重明想到师父的这些话,思绪如飞,不由得又想起他老人家花白的胡须,手中可以驱妖伏魔凡人眼中连苍蝇也拍不死的拂尘,侧身而立时的慈祥神态和仙风道骨。

    “师父现在过的好吗?会不会在这样的夜里孤独地站在院子里!”重明喃喃低语,回忆成泉。

    重明收敛心绪,看着白凤:“妖是轻易不会死掉的,即便失去妖力,也不可能完全失去,妖灵还在,假以时日就有继续为非作歹或者游戏人间的资格。他倒是经历过什么,才落的如此下场?”

    “看来你是答应做我的帮手!”白凤没有回答,而是先要重明的准信。

    “答应倒是答应,不过我还没有去过那里,不知是何种景象,也不知有没有资格去到那里。”重明说出自己的担忧,因为作为平常人,似乎还无法到的那里,“你觉得呢?”

    “你真的以为自己只是个平常人吗?《白书传》的绘制参与者又怎会到不了那里!若是睡了半天的你已经没有困意的话,肚子又不饿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就出发!”白凤顿了顿,“我已尽知你们的底细,你们或许对我的认识还只是停留在鹓鶵上。在这个世间,很多妖有人身,自然有人名,也有原身,可是它们却把自己的所能隐藏的很深。作为鹓鶵,我很想真诚地在你们面前展现自己,让你们更好地了解我,这样在绘制图像和记述特性的时候就不会出错。”

    “听你说这些,重明好像不去也说不过去呀!”秋练还是心存担忧,“他能到的那里吗?”

    落落更是以哭腔说道:“重明哥哥若是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白凤信心满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担保,重明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若是出错你们可以杀了我。”看秋练和落落已不怀疑,转向重明:“时间所剩不多,我们现在就出发。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白凤向前迈出两步,身子纵起,少年化成全身金灿灿的鹓鶵,在星月之光中扶摇直上,而后平直飞行。

    重明见此双脚轻点,也飞身而起,以大树等为支撑点,将身子不断弹起。两个渐渐去远,身后亮着灯光的几间草屋慢慢变小,秋练和落落也成很小的人影。

    可是鹓鶵似乎觉得重明的飞身有点慢,于是俯身而下,到的重明的身旁,鸣叫两声,身子斜过将重明托了起来。

    重明骑在鹓鶵的身上,在茫茫的幽蓝色天际翱翔。

    秋练和落落看到两个去远,回身去陪周华的奶奶吃晚饭,老奶奶全神贯注在美味的食物上,不多久,吃的心满意足,就回房间休息了,还说道:“让我的孙儿周华好好招待你们。”

    “周华”早已经变成鹓鶵飞走了。

    鹓鶵飞行极快,瞬息百里,过去一个时辰,带着重明来到阴山之下。

    鹓鶵落地,收拢起羽翅,摇身变成白凤,而重明却已经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山势。阴山连绵起伏,不知终于何处,且陡峭险峻,甚至可以说没有登临之途,山上树木枯凋,苍凉破败,鬼魅幢幢,山下阴风怒号,妖气漫天,蓝色的烟雾不时变化出各种妖的幻影,张牙舞爪,飘飘忽忽,似乎要寻找可以寄托的实体。

    “要去九幽,必至阴山,此地已距离我们来的地方不下万里。”白凤边说,边走在前面,“阴山之后,有个幽谷,从那里我们去到地底!”

    重明走在旁边,虽然已经所历不少,但是此等人烟不至的荒山,鬼妖藏身的宿林,还是让他不由得心间栗悚,片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脚步在沉重之时也跟着快起来。

    他们又约莫走了半晌,果然见到个幽谷,幽谷里山岚鬼气充斥,就像粗心大意的人家在煮饭时,不小心引燃灶房,那里面的木柴干湿冒不出火星,只是烟雾缭绕。

    雾气逐渐散去,他们才发现周围的矮坡死木却已有许多的妖物。一只人面鸮栖息在大树的断枝上,它果然有着和人一样的脸,五官分明,只是其它部分却还是鸮。

    穿着绿衣裙的冷艳少女盘踞在石柱上,手中拿着古铜镜子,镜子照在她的身上,显出个山魈。

    几只瘦骨嶙峋的长毛鬼从山上走下来,似乎刚刚到了谷内,便消失无影。

    “彼此不打扰,就是最好的,那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说着话,白凤和重明走入谷中。

    这个幽谷纵深不是很长,就像州城里的巷子,很快到了尽头,但是那里有片青莲,青莲花开九朵,鲜艳欲滴,宛如荷塘中盛开的莲花,纵然阴气常年笼罩,也丝毫无损它的光华,它似乎万年之前便生在此地,守护着这个众妖归合的地方。

    白凤和重明望着这青莲,也知道在这之下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没有什么妖物来阻挡,平平静静,就像一处人世间司空见惯的地方,可正是缘于如此才更加说明它的危险,那些不知轻重闯来的人和妖或许大多都没能再出来。

    “准备好了吗?我们可要下去!”白凤转头望向重明,“我刚刚对你的朋友许下承诺,说能平安把你带出,其实也有点夸大其词,这里处处充满危机。你可要留心。”

    重明听后,眼神温柔:“就算到了下面真是九死一生的话,也没有关系,只求能把周华的妖灵带出。这样的事,就算没有你,我自己碰到,也是会去做的。”

    重明刚说完,手臂被白凤拉过,身子开始急速地下坠,只觉一股透骨的寒风从耳畔飕飕不息,衣袂被卷起,飘飘悠悠。

    周围光线微弱,掉落的速度很快,他们无暇去观察,只觉身旁空空无物,有腐朽潮湿之气窜入鼻内,就像是个深不见底、废弃不用的枯井,他们不小心踩空了。

    渐渐的,飘落的速度变慢,他们也发现身旁像是山石泥土,用手去碰触,却仿佛是虚无缥缈的。

    他们落了地,发现原来别有洞天,光线很亮,但是略显苍白,绿色植物层层叠叠,各种花儿竞相开放,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向远处,若是平展无穷的土地上再有几间屋舍,那么就是另外的人间。

    这里的雾不时地涌出,他们冲过团团簇簇的雾气,才在前方的大树下发现个男子,那个男子侧身而立,低头不语。但他的身子是近乎透明的,只有衣衫还是实体,那也说明,他不过是个虚幻的魂灵。

    重明认出那侧脸和神情,他就是周华。

    白凤走上两步:“我尝试过多次,还是没能救你出去,这次我请帮手过来,定不会再失败!”

    周华转过身,望着他们:“你们带不走我的,这里并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我逃不脱!”

    “我虽然不知这里有何凶险,既然来了,就不会放弃。朋友齐心,其利断金。”重明从身上取下个锦袋,“你试着进来,我们带你走。”

    周华叹口气:“不过又是白忙一场而已!”之后他的身子化成缕月华般的晶莹物质,飞着过来,在到重明跟前之时,它盘旋而起,忽然向重明的胸膛飞去。

    白凤始终在看着它,已隐隐觉得它并不是周华的妖灵,等它突然向重明发动攻击时,白凤才迅速出手,飞身将重明扑到旁边。

    魂灵忽然斜刺斜地飞去,伴随着两声妖媚的语声:“眼看就要得手,想不到竟然让你们避过,即便这样,你们还是带不走他的妖灵。”

    随着这声音的慢慢消失,白凤和重明忽然看到在他们身边的不远处站着几十个周华,都是同样的装扮和忧郁的侧颜,也都异口同声地说:“带我走吧,我不想永世在这九幽之地沉沦,万劫不出。”

    声音重叠,有很高的语调和绵绵不断的回响,这样一来,让两个愈发感受到他的痛苦。

    都是别的妖灵幻化出的假象,它们变成缕缕白色的物质,飘荡而来,而重明和白凤看了两眼,似乎计较已定。

    重明没有收紧锦袋的袋口,而是在步步后退,吸引它们。

    那些周华一个个变成白色雾气般的东西,飞了过来。

    可到最后,却还有个周华待在原地——他始终没有转身,也没有过来纠缠,怆然独悲,莫不是内心深处有真实的伤痛,又如何能自然地流露出来,散发全身。

    重明已经退去很远,也看到那个周华,于是身子转过,背对而立,却凌空将锦袋扔向白凤。

    白凤不偏不倚地接在手里,向前几步,来到周华的眼前,同时瞟了眼身后,那些妖灵已然折返回来。

    周华转身,和白凤对面而视,目光闪烁,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欢喜、激动、落寞和倾诉念头。

    “对不住,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白凤说着,已经将锦袋套向周华,周华旋即变成刺猬的透明洁白的妖灵,被装了进去。

    其它的妖灵也已然来到白凤的身边,只见白凤脖子处挂着的那个鹓鶵玉坠突然发光,一道刺眼的缤纷光芒发射出来,如水波般,冲荡而去,那些妖灵发出惨烈的嘶鸣,逐渐隐身或窜入草木山石之中而去。

    重明用手紧紧护着自己的双目,半晌睁开,发现周围安宁祥和,雾气腾腾的景象不复存在。

    白凤自然也没事。

    白凤松开两只手紧紧呵护着的锦袋,刺猬的妖灵还在里面咻咻而动。

    鹓鶵带着重明,重明牢牢拿着那个锦袋,又走原路,离开九幽之地。

    过了阴阴森森的阴山,飞过亘古不变的夜空,又停在那个周围植满甘蔗、荒草丰茂的草屋前。

    来来往往之间,时间却分毫不会为人与妖而作停留,去的时候可见千家万户灯火通明的月下世界,甚至依稀有孤独陌生的人影映入眼中,回来时,在那样美丽的鸟儿身上俯瞰天地,屋舍的轮廓藏在一片片大树间,一个个窗影上漆黑成团,再也不见沙沙作响的枝叶留下的婆娑痕迹。

    不过,天色欲晓,东方鱼肚白渐渐揭去了黎明的面纱,微微的清光挥洒下来,让这座还亮着灯光有老人、少女和孩童酣睡的草屋变得如在荡漾的涟漪。

    一只很特别的刺猬爬过来,它预感到自己的妖灵,白凤和重明也看到它。

    随着那锦袋的打开,灼灼其华的白色妖灵飘出,融入了小家伙的身上,接着少年周华出现在他们的跟前。

    在伴随着“你已回来,我就要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他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孝顺自己的奶奶”话语的结束,重明发现,他的身边只是只鹓鶵:白凤化出的妖身。

    鹓鶵扑扇两下翅膀,轻轻缓缓地飞起,重明、周华仰头看着,它没有马上飞走,还有它恋恋不舍的人和事,盘旋绕飞便是鹓鶵妖的“挥手自兹别”。

    周华已知是离别的时候,凝目而视,声音温和而多有坚毅:“谢谢你没有放弃救我,并最终救了我。我的奶奶得以存活,还有赖你多年的照料,让奶奶以为我还在她身边,曾经一步也未有消失离开过······那是我以前以为来日方长可以做的事,却几乎因为妖灵被困而成为终生的遗憾,是你弥补了那裂开的伤口······”

    鹓鶵在半空中停住,鸣叫两声,清婉高亢,若山中瀑布的声响。

    重明他们见到这样的场景,突然有个念头浮现,原来这天下最好的告别或许就是这样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别经年,再见雪满崖!

    红彤彤的日头已从地平线上升起,却被远方耸立着的凌天飞檐和成片密林遮挡住,但天际却有染红的流云被飞吹动,鹓鶵的羽毛也似乎受到了漂染,多彩绚烂。

    在那样的时候,它又何尝是妖,到似乎是位出尘绝世的羽仙。

    重明看着那放亮的天色和反射过来的光芒,不由得说道:“他虽然走了,可是以后,在他行遍万水千山,摘下天空中的那颗星星后,在独自凭栏的时候或许会想到那个老朋友,会来扣门而叙的!”

    不知为何,重明觉得周华和白凤两个人定会再见面的,在某个风吹落叶的下午,下着小雨、杏花初绽的曼妙清晨,棋子未落、火炉已温的蛙声阵阵的暖夜,一个少年走在来草屋的路上,到了院子里,到了门槛边,伸手轻敲门扉,而后另外个少年出来开门。

    光线已经通彻四方,清晨的风簌簌摆动着甘蔗细长如裁的叶片,周华清秀的脸上留下了道泪水的印记,那道印记又被走出来的奶奶用衣袖擦拭掉。

    她不知道自己的孙儿为何会流眼泪,或许只是风沙迷了眼,也或许是他遇到什么伤心事,年轻人嘛?难免会遇到喜欢的而对方不喜欢自己的女孩子,伤心后流两滴眼泪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振作起来就好。

    老奶奶似乎没有发现眼前的周华和之前的有何不同,长的一样,衣服同色,说话的语气和勤勉的态度也毫无二致:自然就是同一个人。

    白凤变成周华的样子,填补了周华缺少岁月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