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续阳缘
落日映雪残,
朝晖山海第一关。
飘然若蒲丸。
絮絮同行样,
南北内外各往还。
都似相熟面。
却说钟未之盍然而逝,长辞人间。恍惚间见牛头马面前来,引导共去。钟未之心中纳闷儿,传言无过之人自往奈何桥,有罪之人由黑白无常索拿归案,自己何故由闫君御前将军前来引领?但也不敢询问,稀里糊涂地跟着面无表情的二位大将前行。
三人没有来到传说中的望乡台,钟未之也没有喝那孟婆的忘情汤,一路直接过了奈何桥,来到传说中的酆都城内。钟未之见城内一如阳间夜晚,并无二致,于是好奇地回头观看,却没有见到一个过了奈何桥进城的人。他又纳闷儿,明明看见那么多人喝了忘情汤便进入城门,怎么在城里却看不见人进来呢?正疑惑间,钟未之“嘭”地一声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如同撞到一棵大树,被撞得坐在地上。钟未之看清之后,才知道自己回头观看的时候没有停步,撞到了牛头将军背后,而牛头将军二人已汇报完毕,他也没听见都说了什么,二人已分别站在闫君案前左右侍立,闫君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钟未之赶忙爬起施礼,说道:“草民钟未之拜见闫君大人!”
那闫君说道:“嗯,钟未之,你十世修行,一世行善,知书达理,人杰鬼豪。如今北地缺任城隍一职,你可愿继任?”
钟未之答道:“但凭闫君差遣,未之尽责便是。”
闫君笑道:“好,北地苦寒,黎民艰辛,政务繁忙。望你恪尽职守,秉公一切,万勿徇私。你可放假三年,再上任不迟。火魅,赠热汤一碗。”
钟未之答应之后,有点糊涂,这缺任在即,还放假三年,到底是忙还是不忙?但也不好问,传说十殿阎罗脾气都不好,这也不知是第几殿的,总之不要触霉头吧。只见旁边大鼎底下熊熊烈火,鼎内炭火般红汤翻滚,鼎旁一只浑身火焰的红彤彤小鬼,拿着一只红彤彤大碗,伸进鼎内就舀了一碗,带着火焰,转身恭敬地双手递给钟未之。
钟未之刚才并没有看见鼎,更没有看见称为“火魅”的小鬼,眼见得忽然出现,又递给他炭火似的热汤,忽然就恐惧起来。但又见闫君及牛头马面二将恐怖的表情看着他,便哆嗦着伸手接过来。他很奇怪,入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烫,而是温温的很舒服。他瞟了一眼,见闫君等人都出现了微笑,虽然那微笑比哭还难看,但能感觉到善意。于是,慢慢喝下炭火似热汤。而汤一入口,便仿佛跑到周身,温温的极度舒适,便又想继续喝。于是,钟未之一直喝,而碗中仿佛大鼎一般,有喝不尽那么多,于是又放心继续喝。
钟未之正舒服喝汤之际,那火魅劈手夺下汤碗。他惊讶地看着火魅,见火魅转身生气般走向大鼎,而大鼎下面火势已快要熄灭,鼎中也已空空如也,仅仅剩下底部还有一点点汤。钟未之又看向闫君,闫君“哈哈”大笑,说道:
“邓只吾,不愧千年鬼豪,险些喝掉火魅汤根。哈哈哈哈......”
钟未之纳闷儿,难道自己之前叫“邓只吾”?喝了一个大鼎的汤?不过全身热乎乎的很舒服。正神思不在时,又听闫君说道:
“邓只吾,本尊还你十世记忆,望你莫要因私废公,三年之内务必上任。去吧。”
钟未之心说,你怎么还我啊?这就让我放假了,我怎么上任啊?也不认识路啊。但也只好答应,施礼之后转身出去。不想,因为心中叨念着事情,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回头看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连雄伟庄严的大殿也没了。便起身拍打一下灰尘,咕哝一句“真是鬼地方”,直起身要走,见正是来时的城门里侧,忽而门洞刮来一阵风,无沙无尘,吹得钟未之一阵凉爽,闭眼享受。待风停吹止,钟未之一下想起千年前的往世,算来何止千年,已三千多年了。正惊异间,见进入城门的人络绎不绝,自分左右,走进门边小亭。
邓只吾很好奇,这仅仅可以容纳一人的小亭,怎么进去那么多人?于是走过去想进入看个究竟。当他要进入时,被旁边的鬼兵拦住了。鬼兵施礼道:
“城隍大人,此乃轮回之门,大人不宜进入。”
邓只吾更加好奇,问道:“你怎知我是城隍?”
鬼兵笑道:“大人说笑了。大人一品官服官帽,小的怎会不知?”
邓只吾越发好奇,但又不能让人看自己像痴呆一般,便尬笑道:“哦,呵呵,本官刚刚升职,忘记服饰有别。呵呵。”
鬼兵答道:“无妨。大人可随意阴阳两间,但切不可进入轮回之门。”
邓只吾尬笑道:“哦,好好,本官正当假期,刚好走上一走。呵呵。”
鬼兵答道:“大人随意。”
邓只吾点头尬笑,慢慢走出城门。过了奈何桥,他才放心下来,原来真的没有鬼兵拦他,那孟婆也自顾送汤,没有理睬他。邓只吾心想,可能孟婆的官阶比城隍要高吧,不屑理他。但是,要到哪里去,心里还没谱。思来想去,还是看看灵儿吧,最是对不住的就是灵儿了,妖仙本无寿终之日,但嫁给他之后,生儿育女,或许坏了修行,也如俗人一样日渐衰老,如今年过古稀,恐来日无多,转世轮回,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如今还没有上任,看看灵儿,还不算徇私。于是,打定主意,便要成行,却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如何返回阳间,一时又没了主意。
邓只吾想打听一下,但看着形形色色人等排队喝那孟婆汤,估计阳间刚到的新魂也不知道,但进城的魂鬼已经忘记了一切,也不会知道,这便如何是好?闫君给了官职,竟不知道他是个小白,什么都不懂吗?这如何做好职责之事?于是抓耳挠腮,心思烦乱,想不出任何办法。
邓只吾只管挠头无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忽听人声吵嚷,抬头见鬼兵拦着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挣扎要奔他而来,却被鬼兵长矛拦住。邓只吾定睛细看,竟然是灵儿!便快步上前,喝止鬼兵。那鬼兵见礼道:
“城隍大人,小的怕这老妇对大人不利,故而拦阻。”
而老妇见邓只吾青年俊伟,官服官帽,周身似火,气宇轩昂,一时蔫了,跪地说道:“民妇不知是城隍大人,错认之罪,还望大人恕罪。”
邓只吾笑道:“你认不出我了?我变化很大吗?”
老妇答道:“大人恕罪。民妇因夫君离世,郁郁而终。许是老眼昏花,误认大人酷似夫君。”
邓只吾笑道:“念你深情一片,恕你无罪便了。抬起头来。”
老妇抬头细看,犹犹豫豫道:“大人可识得钟未之?”
邓只吾不答反问:“他是你何人?”
老妇答道:“他乃是民妇夫君,一月前寿终正寝。民妇与夫君两情相悦,恩爱一生。故而安葬夫君之后,民妇思念成疾,郁郁而终。适才见大人一举一动酷似夫君,故而欲上前确认。”
邓只吾悲喜交加,毕竟,相逢是喜,而相逢黄泉,也是大悲。便道:“灵儿,我便是未之......”
老妇惊讶不已,问道:“民妇确是白灵儿。只是,夫君耄耋之年,大人正值壮年......”
邓只吾道:“我亦不知为何,闫君命我为北地城隍,我便成了这般模样。”
灵儿道:“民妇与夫君一世情笃,不敢妄认。大人可否错认民妇?”
邓只吾一时无语,尬笑道:“我怎会错认?不妨揪耳踢臀为乐?”
二人生前,往往于卧房内由灵儿揪着钟未之耳朵,踢臀如赶牛驾车为乐,是二人私密之事。灵儿心知不错,一时喜上眉梢,转而又想,自己已是古稀老妇,怎配青壮之年的城隍大人,虽然不舍,但也只好放手,便又泪眼潸然,不知如何是好。
灵儿正踟蹰间,牛头马面二将忽然而至,与邓只吾见礼。马面将军说道:
“邓大人,闫君已知城隍夫人来到,特命我二人相送官服。”
邓只吾喜极无语,只剩道谢。二将又转身面对惊讶不已的灵儿,马面将军说道:
“易家囡,你十世为人,一生行善。闫君特赐婚你随夫任职,还你十世记忆。望你再积阴德,勿忘君恩。”
灵儿跪拜谢恩。牛头将军将手中红灿灿华服抛向灵儿,转瞬间,灵儿官服官带,头饰晶莹,重回年轻模样,光彩照人。而邓只吾欣喜之下,与马面将军纠正道:
“马将军,拙荆白灵儿,并非易家囡。”
马面将军笑道:“大人勿怪。生死簿上,大人阳世夫妻之名如此,并无白灵儿名讳。大人家事,末将不宜好奇。若有闲暇,请大人城中吃酒。我二人尚有令在身,恕不奉陪。告辞!”
邓只吾虽然糊涂,却也不好延误阴将做事,只好施礼作别。转而再看灵儿,依旧年轻模样,美的不可方物。于是,笑吟吟地拉着羞怯的灵儿,走过奈何桥,来到城中游逛。
二人也算是小别胜新婚了,手拉手游逛,仿佛恋人一般甜蜜。而阴间平民,并不像阳间一样,见了官员便礼让回避,完全是一副平等的架势。二人也很习惯,想喝茶了便来到一家茶楼,喝茶聊天。贝儿首先说道:
“夫君,你可认同奇缘天定?”
邓只吾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你一夜温存,害你修为尽失。又执着千年,方有一面之缘。又千年后,与你失之交臂。我撕魂裂魄,凡二十载,终有缘与你共度一生。如今,也是积德行善,感动闫君,又得阴世重逢。自然奇缘天定。”
贝儿笑道:“夫君久读圣贤之书,终究些许酸腐,稍不灵光。今日灵儿,早已并非灵儿,贝儿也。夫君不必疑心。当年,夫君赶走贝儿,贝儿已身怀有孕。灵儿姐姐可怜贝儿,便相陪贝儿在外一年。期间以仙药仙法,将贝儿变化,与姐姐一般无二。重阳之日,姐姐令贝儿与夫君相见,以姐姐之名,陪伴夫君一生,以报贝儿前世救命之恩。前世,贝儿乃望君山下一农妇尔。灵儿姐姐因劫难加身,身受重伤,若留山中过夜,性命难保。贝儿背负姐姐归家,渡过一劫。此生有缘,姐姐便思回报。夫君俗世心情,并未思量相聚之日,贝儿所说诗词何意,只是认定眼前之人便是灵儿姐姐,也因此有了一世恩爱。
夫君呆木也?姐姐仙人,怎会如俗人一般老去?奈何夫君酸腐,绝情赶走痴情人,否则,姐姐会与贝儿共侍夫君一生。重阳相聚之后,姐姐亦时常看望夫君。奈何夫君酸腐,不知灵儿贝儿。后贝儿日渐老迈,姐姐恐夫君生疑,不利贝儿,才不再现身。夫君下葬之日,姐姐亦来相送。且告诫贝儿,莫要过于悲伤,善缘已结,日后自有好报。姐姐与贝儿,明里暗里,相伴夫君一生,而夫君竟不知姐姐其仙,不知贝儿痴情。
夫君酸腐也?抑或姐姐与夫君姻缘尚浅,姐姐并未知晓夫君千年执着之事,仅知望君峰百年之事。”
邓只吾听罢,唏嘘不已,说道:“原来如此。果真姻缘天定,秀才酸腐,枉了你一世痴情,留后报答吧。贝儿,灵儿可曾讲起,为何于望君峰巅苦修?”
贝儿叹道:“夫君转世之钟家,其鼻祖之事未尽其祥。当年,姐姐游历人间,于茶楼献艺,深得追捧。钟家鼻祖又善钻营,各式宰割,月余敛财无数。而姐姐不谙世事,无意间成为众矢之的。同行延请高人无数,最后请来真正捉妖之人,剑中藏有天神神识,抓住姐姐。而天神念姐姐从未杀生,亦从未作恶,便嘱托捉妖之人,莫要伤了姐姐性命。捉妖人乃力排众议,将姐姐放归望君山中,嘱其修行,勿入魔道,勿忘初心。姐姐因此寻地静修,历经千年风霜雨雪,终得大成。
而姐姐接连三次劫难,如今看来,正是因你而起。姐姐于你前世苦读之地,误中猎人陷阱,险些丧命。回魂之后,便是山中遇我前世之时。而出山游历,便是因与你前世一面之缘,之后回归山林,心烦意乱,无法静心修为。故而,接二连三之劫难,皆因你执着不休而起。姐姐常言,执着乃是一种贪念,万勿执着,随缘就好。如今看来,姐姐历经劫难,已是得道之仙,大智慧也。
夫君,你前生守望,其情固然可悯,殊不知,险些令姐姐走火入魔。而夫君撕魂裂魄,执念至深,令人发指。若无姐姐善心指点,夫君如何报答前世孝敬之情,今生养育之恩?而姐姐念你一片痴情,心存善念而无恶意,依然以德报怨。殊不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姐姐舍下心心念念之人间真爱,成全贝儿,夫君所行如何?
贝儿所知甚少,也知真情不可辜负。试问夫君,若姐姐无视于你,有何罪过?夫君作何感想?”
邓只吾频频点头,感叹良多,便道:“贝儿,未之汗颜。自谓熟读诗书,却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天恩浩荡,令贝儿指点迷津,未之幸甚!自今以后,唯有心系黎民,惩恶扬善。还望贝儿伴我生生世世,考错纠偏,莫生冤案。”
贝儿叹道:“贝儿痴情于夫君,自然相伴。只是苦了姐姐,自贝儿老迈,姐姐为免意外,苦行南疆北国,身如柳絮随风。处处人相似,年年情自伤。”
邓只吾也叹道:“是啊。眼下阴阳两隔,无能为力。有缘再见,或可报答。”
二人嗟叹不已,邓只吾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三年假期呢,可以游历人间,或许有缘可见。贝儿也高兴不已,而二人忽又想到,不知怎样重返人间。这就尴尬了,堂堂城隍大人,鬼中之神,竟然一概不知。贝儿也是哭笑不得,问谁来?找谁来?人生地不熟。
忽而计上心来,贝儿叫过小二,问道:
“此处人家,不去投胎,何故?”
小二答道:“大人想必初到此地,此乃地仙府,所住人家均是无功无过之鬼。此类鬼魂,阴间最多。因阳间各国连年征战,冤死之人畜过多,而阳间人畜过少,投胎转世便需等待。有功有过之鬼,需马上投胎转世,以示奖惩。”
贝儿问道:“如此说来,这里尽是鬼婚之家?”
小二答道:“正是。”
贝儿问道:“孩童何来?”
小二答道:“与阳间无二。”
贝儿问道:“鬼胎何来?”
小二答道:“下层有功之鬼,共计十八层,此乃第一层,上层便是人间,故而此地鬼称‘地仙府’,乃是鬼之最高境界。”
贝儿问道:“既为地仙,若去人间游历,如何便去?”
小二答道:“大人关照的是,我等不似大人法力高强,想去哪,便去哪。我等若想看人间风景,可报名等候,待官府准许,里保便带领众人,由阴兵带路,开阳间通道,至人间游玩半年。”
贝儿问道:“贪恋不归如何?”
小二答道:“雷神有神兵无数在人间值守,不归者魂飞魄散,莫敢不归。”
贝儿笑道:“你可曾去来?”
小二笑道:“小的去过数次。”
贝儿笑道:“人间可好?”
小二笑道:“人间是极好的。待等得投胎,必定一心向善,有功于国,闫君尽知,便可即刻转世,再回人间。”
贝儿笑道:“如此甚好。去吧。”
小二笑答:“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贝儿笑着点头,悄声问邓只吾:“夫君可曾明了?”
邓只吾尬笑道:“何事?”
贝儿笑道:“想去哪,便去哪。”
邓只吾疑惑道:“那又如何?”
贝儿笑而不语,喊来小二结账,拉着邓只吾走出茶楼,悄声笑道:“夫君,想去哪,便去哪。想去哪?”
邓只吾笑道:“想去我任上看看,不知在哪。如何便去?”
贝儿笑道:“想。”
邓只吾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想了一下,周围环境即刻变了。只见眼前建筑砖石厚重,雕梁画栋,大门上方大大的“城隍”两个字,有很多人正在擦拭打扫,仿佛刚刚竣工一般。再看周围,叶落草黄,街道两侧高低建筑鳞次栉比,旭日初升,行人三三两两,俨然便是人间景象。二人惊喜不已,原来想一下就行了,好不简单。又看大门内,威严地坐着一尊雕像,身上服饰与邓只吾一般无二,旁边竟然真的坐着夫人,服饰与贝儿也是一般无二。两人都有点晕乎乎的,来到门口打量里面,见一应人物器具,都如升堂审案一般。两人有点奇怪,劳作众人都是平民打扮,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呢?于是,贝儿笑着问道:
“夫君,看来你的官职并不大嘛,众人都不理你。呵呵呵。”
邓只吾尬笑道:“此地应是阳间城隍庙,他们看不见咱俩。”
贝儿止笑叹道:“对啊,如此说来,见到姐姐,她也看不见咱俩,如何是好?”
邓只吾答道:“灵儿是得道仙家,理应看得见。”
贝儿忧郁道:“好吧。咱俩去逛街吧,看看此地何府何县。”
邓只吾笑道:“好。看看。”
两人手拉着手,一路开始游逛。正是
人间一别两茫茫,
痴情难分鬼双双。
善缘善报成佳偶,
相爱相知连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