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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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叫我尤莎·湖光(上)

    我们在河边停下,清晨的薄雾已尽数散去,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乐声。沿岸苍翠的林木将影子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鲜亮、静逸、美好。

    在河流奔涌而去的地方,那座傲立在平原上的城市,就是我久别重逢的故乡。

    “大姐头,我们还会再见吗?”法兰,那个羞涩的小法师,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道。

    “当然啦!”我安慰道,内心的欢欣却蒙上了层离别的哀愁——别了,我亲爱的伙伴们,原谅我中途离去,有一座古老的城市正在等待我的继承,比起荣耀加身的女公爵,我或许更想做风餐露宿的冒险者,但当责任找到你时,逃避是最懦弱的选择。

    是的,父亲的信使找到了我,那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已垂垂老矣,久卧病榻,奄奄一息。他迫切期待他的长女——尤莎·胡佛,回来继承他的爵位与领地。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伙伴(法兰甚至哭了鼻子),我来到了这座最陌生也最熟悉的城市。

    一别三十年,无数雄伟的高塔已拔地而起,彰显着人类新贵的荣耀,这传承自高精灵的文化被曾经的奴隶们所发扬,走在这些遮天蔽日的塔楼之下,简直像在地精穴道里摸索,只有些许阳光穿过封锁,洒在泥泞的街道上。

    贫民所居的街巷则毫无改观,污秽之物随意堆积在街边,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而那些面黄肌瘦的民众,麻木地在街边踟蹰着,裸露的皮肤黝黑、皲裂,透露着苦难的痕迹。偶尔有衣不蔽体的孩子围到我身边,并非想听我讲述什么冒险奇谭,而是结结巴巴地向我讨要些食物。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羞耻,是我抛弃了这些可怜的民众。在我外出游历,与山怪巨魔血斗时,从未想过自己的人民过着怎样的生活。父亲已不复年轻,大权旁落,被奸恶小人所包围,可以想象那些颐指气使的贵族,借着胡佛公爵的名义犯下了多少罪恶。

    我加快了脚步,父亲现在一定焦虑地等待我的到来,穿行过密密麻麻的棚屋,在来到阳光灿烂的中央广场,这段旅程仿佛从地狱重回到人间。在胡佛宫门口,以往见过的信使匆忙向我迎来,脸上挂着焦急和担忧。

    “小姐,公爵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父亲他要走了,我想,我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掺杂着浓烈的爱与恨,他不顾母亲的颜面,公然蓄养情妇,母亲因此而抑郁而终。而我,也负气出走,宁愿做一个刀尖上舔血的雇佣兵,干着最脏最贱的活计,也不愿再受他供养,在胡佛宫的花园里蹉跎岁月。

    可三十年的光阴,到底磨灭了我心中浓浓的恨意,我总会回忆起儿时父亲对我宠爱,记得他讲我高高举起,脸上满是宠溺的笑意;记得他教我如何使剑,怎样驾驭马匹;记得他带我在博识塔的书柜间,一本一本的寻找古老的童谣和传说。

    走过胡佛宫的廊道,那金碧辉煌的装饰令我炫目,原本锈迹斑斑的青铜立柱已镀上一层黄金,地板由大理石重新铺就,而墙壁上,连衔的壁画甚至没有丝毫缝隙,里面描述着父亲那些傲人的功绩——号召起义、光复高塔城、九公爵会晤、重修胡佛宫……

    里面没有母亲,也没有我的身影,有几幅里其乐融融的全家福里,占据母亲位置的是位美丽端庄的人类女性,而我的位置则为几个漂亮的小男孩所代替。

    “到了,小姐。”信使恭敬地做出“请”的姿势,打断了我的回忆和遐想,我抬头望向大厅尽头,在那里,一位老迈不堪的男子,他皱纹满面,枯瘦的脸上显得饱经沧桑,凄苦且严峻,仿佛为诸神的熔锤所锻打过,眼里则流露出王者才有的傲人光彩。

    在他身旁,站着三个英武的中年男子,他们平直稀疏的头发已泛起灰白,面容严肃而阴郁,嘴角都挂着似有似无的讥讽。

    看来这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弟弟们了……

    “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父亲开口说道,声音洪亮而威严,“尤莎,欢迎回家。”

    “看见您还如此健康,我深感欣慰。”我欠了欠身,提起母亲让我略微有些火气,而兄弟们不友善的目光则更是令人不快,但能见到父亲——虽然垂垂老矣但精神不减当年的父亲,我的心里还是泛起不少喜悦。

    之后我和父亲叙起了旧日的时光,想起那些和母亲朝夕相处的岁月让他的眼里布满羞愧与哀伤,而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则有些尴尬地假笑着。

    接着我向他讲述这些年的冒险经历,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日子——还是小女孩的我攀着他的腿,描述今天的所见所闻。

    我告诉他,我曾与海裔同游,探索过古老的海底城市拉莱耶;也曾结交过深精灵,在通往地底的穴道里与暗魔厮杀;我向他展示自己的龙牙长剑,取自一只真正的成年巨龙;还有伙伴们离别的礼物——矮人的响箭、骑士的圣像、兽人的牙雕和法师的一朵玫瑰,法兰向我保证它永远不会凋谢,就像我一样青春常驻。

    我的经历曲折而传奇,就连那些一脸不快的兄弟,也情不自禁地凑近,为我英勇的事迹而不时惊叹。

    “天啊!我的女儿,你经历了这么多!”他摇了摇头,“这三十年里,你从未回来见我,也没有来信问候,你是不是很恨爸爸,很怨我当年所做的一切。”

    我耸了耸肩,坦诚地告诉他确实如此,但看到父亲受伤的眼神,我立马补充道:一切都过去了。

    只有一点我很奇怪,既然父亲还如此健康,为何急于召唤我归来。

    “我只是想见见你……”父亲磨砂着我的脸庞,“我的女儿,我的天使,我的爱……”

    父亲,我也一样,父亲。

    他泪水涟涟地拍了拍手,大声喊道:“上酒来!”

    侍童们捧来酒瓮和高脚杯,为我们斟满鲜血般红艳的葡萄酒,父亲咳嗽两声,率先举杯:“敬尤莎·胡佛!敬我久别重逢的女儿!”

    “敬尤莎·胡佛!敬我们英勇的姐姐!”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附和道,他们高举酒杯,然后满饮入口。

    “也敬您!爸爸!”我看着他们满饮杯中红酒,才张嘴饮下热辣的酒液,那饱含回忆的醇香刺激着我的味蕾,顺着咽喉,深深沁入心田。

    紧接着,天旋地转,黑暗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