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肖璐瑶在意的并不是“不择手段”这四个字，而是前面那句“跟我一样”。肖璐瑶最不喜欢的就是跟人一样，尤其是跟肖赦这样穷凶恶极之人。

    肖赦何许人也？

    一个先于肖璐瑶入师门，早于肖璐瑶学法术，天赋和肖璐瑶不相上下，但看上去和肖璐瑶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肖璐瑶温润知书，肖赦乖张邪恶，自肖璐瑶入门起两人就不对付。可肖赦偏偏喜欢逗肖璐瑶，什么都要跟肖璐瑶一样，不仅改了个跟肖璐瑶相似的名字，还偷学了所有肖璐瑶喜欢用的法术，美其名曰：这是师兄虚心向你讨教。让肖璐瑶不要那么小气。

    所以肖璐瑶对肖赦厌恶至极，两人除了长相都很出众之外几乎没有共同点，更没有交集。

    但话说回来，肖璐瑶只有一招是肖赦没学过的，那就是小时候父亲教她的肖氏绝学：空气刃。

    空气刃以空气为载体，随时随地取材，以法术塑成尖刀或任意一种锋利的武器，即可翻手杀人，覆手取命。天下惟有肖氏一门能使出这种难度极高的空气刃，那是刻在血缘里的独门杀招。其他人即使能模仿出形，也模仿不出神。

    在某个水乳交融的夜晚，肖璐瑶意乱情迷中以血与王焱互换，教会了他空气刃，第二天清醒之后故意说这不妥，要王焱还给他。王焱当然不肯，又是这样那样一番，一直把师父弄到答应他不收回去为止。那都是后话了。

    所以现在他们俩都很奇怪，为什么和肖氏无亲无故的肖赦能使出空气刃？

    “师父，他该不会……”王焱欲言又止。

    “不可能。”肖璐瑶一口否认。

    事到如今，无论有意或无意，种种迹象都表明，肖赦很有可能跟父亲有着某种关联，但肖璐瑶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这种关联。

    至于王焱，如果不是下意识觉得肖赦不能死，刚才他就已经把肖赦射杀了。他早在箭镞上淬了自己的血，再加上颠倒咒，神弓灌注主人的意志，会认为肖赦是一只罪无可恕的鬼怪。这种具有强烈指向性的咒语甚至比师父的金针更加有效。

    肖赦感觉到了，所以赶紧跑了。

    “师父，我们也进去？”王焱问。

    “嗯。”肖璐瑶抬着下巴，微微点头。

    问话的时候王焱看见了肖璐瑶眼里鹰鹫一般的凌厉凶狠。古宅边上，开残了的鹤望兰和正开的木棉混在一起发出一种扰人心神的味道，把肖璐瑶现在的样子衬托得极为冶艳。

    这让王焱产生了一种冲动。

    无论师父想要谁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让谁死。什么不能杀人的禁忌，什么规矩，统统是废话。

    只要师父喜欢，只要师父愉快。

    古宅门口。无鸦。月明。

    不像影视剧里那么阴森，也不似想象中那样毒气弥漫，这里更像是一个古堡版的肖氏大宅。

    古宅之上是筒型拱顶，隐隐可以看到狭小的窗户和半圆形的拱门，还有低矮的圆屋顶和逐层挑出的门框，墙体是经过打磨的瓷石，和肖璐瑶印象中的大宅简直一模一样。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往上勾的四个尖角，每一个都呈杏仁状，其中荧光流转，像四只不同颜色的眼睛正穿过夜色看着你。

    肖璐瑶说这跟她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像，王焱顿感亲切，长腿一迈就往里走，一脚踩到一滩黏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几个只剩下头的鬼被他踩得歪七八扭，哭丧着脸。王焱差点吐出来，还试图装害怕跳进师父怀里，结果师父比他更夸张，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跟紧点宝贝，我怕。

    啊。师父。

    这就过分了啊师父。

    王焱做梦都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古宅探秘之旅还能如此令人心神激荡，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乐滋滋跟紧了师父，两人径直往里走。

    有肖赦打头阵，一路畅通。

    只不过沿途一片狼藉。有烧成灰烬的不明尸体，有散得到处都是的断肢断臂，还有尚未熄灭的鬼火孤零零挂在枯枝上，苟延残喘。偶尔传来几声怨灵的惨叫，转瞬即逝。

    等穿过庭院到了正门口，一切又是不同的景致。

    从此处开始，万物洁净。

    相比无人值守的庭院，古宅的主建筑中至少被设下了十重结界，连一粒灰尘都落不下。进入中心，空间豁然开朗，无论是厅内的布局还是穹顶上颇为讲究的壁画，无一处不透着高贵。地板是肖璐瑶熟悉的黑白棋局，用来训练反应能力，也是迷宫。

    四下无人，肖赦不见踪影。显然，这个依然只有肖家人能走出去的迷宫，又被肖赦破解了。

    但肖璐瑶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从进门开始，原本一丝都不存在的鬼气突然弥漫起来，在他们靠近大厅西边时暴涨。气势之强，甚至远超厉鬼。

    “师父，不对劲。”王焱也感觉到了危险。

    鬼气在他们的正下方。

    就在他们站的位置，一块黑格子下面。

    肖璐瑶用力回忆着。回忆中的自己变小了，穿着不合身的白绸衬衣，很凉，正在肖家大宅的厅堂里跑来跑去，不留意踩错了一块格子，被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手抓住了脚腕。她正面跌在地上，额头被磕出了血。她忘了迷宫每天都会变幻。她在鬼手就要捏碎她的脚踝时才施法成功，松一口气。童年的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家里的地板下会有鬼怪，他们肖家人明明是捉鬼天师啊。

    “师父？”王焱喊她。

    肖璐瑶缓了缓神说，“这里跟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但我住的地方没有这么重的鬼气。”

    王焱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下面的鬼气比一直追着我们的那只三头厉鬼还凶得多。”

    “你的感觉没错，是凶得多。”

    “那我们下去？”

    “你想下去？”

    “想，我觉得只有下去了才能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

    “如何杀死三头厉鬼。”

    肖璐瑶轻轻挪动脚步，让王焱跟好她，在这里稍走错一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说，“我也这么想，父亲把我们指到这里来，大概就是想让我们在这里找到破局的方法。”

    “那……师父你有把握？”王焱问。

    “当然没有。”肖璐瑶一笑，“我也是刚刚发现肖家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而且，我连外面那只厉鬼都搞不定，更别说这下面的了。”

    “那可说不定。”王焱不以为然，“凡事不都讲求个相生相克么，就像师父能轻松搞定我，说不定我们俩加起来就能搞定下面的东西呢？”

    “都什么时候了王焱。”

    “什么时候都要调戏师父。”

    “王焱，我不吃你这套。”

    “那我吃你这套，师父。”

    “哪里学的渣男言论。”

    “自创的，还有，是我对师父说的，不渣。”

    “好了乖，爱你。”

    “师父，你这才渣。”

    “怕了？”

    “多说点。”

    肖璐瑶顺着王焱的意思又说了几句，说得已经钻进地底下的肖赦受不了了，隔着地板喊，“你们俩有完没完啊，去开房好不好？”

    两人都懒得和肖赦搭话，互相看了一眼，肖璐瑶伸出手，王焱心领神会牵好，肖璐瑶带着王焱向左踏了一步，先进白色格子，再向右上一步，黑。

    第三步在正上方，还是黑。

    当两人稳稳落在最后一块黑色格子里时，脚底下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出现一条通道，周遭的景致却发生了变化，一眨眼功夫，他们就已经到了肖赦所在的地方——古宅正下方。

    “这太酷了。”王焱惊叹。这不是他第一次觉得天师的法术比高科技酷炫多了。

    可当他看清楚眼前的情景，表情僵住了，不由得握紧了肖璐瑶的手，“师父，这……”

    肖璐瑶也握紧了王焱的手，她也无法理解。

    这里的布局也和上面的厅堂差不多，看上去是肖家人的某处宅邸没错，但多了这个像是地牢一样的地方，多了一些嵌在墙上的红色锁链，以及无数连肖璐瑶都看不出材质和年代的血符。

    锁链锁的是厉鬼，血符贴在厉鬼身上。

    不是十年前的厉鬼，也不是外面那只三头厉鬼，而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厉鬼。

    从左往右，一共四只。

    肖赦正在和其中一只厉鬼对视。那只厉鬼只有一个头，和肖赦一样，背上背着两把短剑，王焱听见肖赦说，“还真有点像我。”

    不知为什么，肖璐瑶下意识看向了另外三只厉鬼，她在找，找有没有哪只是像她的。

    还好，没有。

    “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师弟。”

    肖赦居然拍了拍厉鬼的脑袋，厉鬼居然像宠物一样蹭了蹭，三层眼睑的颜色由深到浅，两只眼睛里分别有三个瞳仁。很温顺，很安静。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肖赦脱下了帽子，露出那张即使讨厌也不得不承认帅到难以形容的脸，“知道我为什么裹得这么严实吗，因为我被点了相，姓肖的都在追杀我，得把脸藏起来才行。”

    “再说说这四个怪物。”肖赦没有任何动作，身边却升起四道空气刃，嗖一下扎向四只厉鬼，然后一个接一个掉到地上，碎在空气里。

    即使有法阵和血符镇压，空气刃也无效。

    肖赦说，“你们应该看出来了吧，姓肖的人在这里关的是什么东西，做的是什么事。”

    “所谓的天师楷模，没错，大部分姓肖的天师都在兢兢业业干天师该干的事，偏偏那几个最厉害的却在干这种事，炼厉鬼，养厉鬼，可能是为了稳固肖家的地位吧，却从来没想过万一有一天这几个怪物不受控制了会怎么样。”

    “很不幸的是，我知道得太早了，所以我就没法姓肖了，很幸运的是，你也被送到师父那里了，所以我又可以堂而皇之地跟你姓肖了，肖璐瑶。”

    “别说了。”肖璐瑶低吼一句。

    她不想再听后面的话。

    “我说肖璐瑶，你应该不是害怕面对现实的人吧，还是你只是单纯讨厌我这个师兄呢？哦不对，你应该叫我哥哥，我可是你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呢。”

    肖璐瑶沉默了。

    她知道父亲有几个哥哥，都有孩子，虽然她从来没见过那些兄弟姐妹。但显然，这个神憎鬼厌的肖赦就是她的堂哥，肖赦原本就姓肖。

    “很遗憾，我的父亲不会像你的父亲那样，把自己的孩子保护得那么好，训练得那么好。我父亲就是这四只厉鬼的始作俑者之一，所以把其中一只做成了我的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肖赦眼中出现了些许自嘲，些许悲壮的神情，“因为这只以我为原型，加了我的血去炼的厉鬼，如果有一天不受控制了，我父亲还可以控制我，如果要杀这只厉鬼，杀了我就行了，他们活了上百年，并不少我一个儿子，更不少我一个姓肖的。”

    王焱也沉默了。

    他忽然觉得，或许有多事都跟肖赦无关。

    肖赦看向另外那三只五花大绑的厉鬼说，“很快我就会把那三个哥哥姐姐送进地狱，本来这里的厉鬼是五只，十年前跑出去了一只，如果不是你父亲也就是我叔叔帮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肖璐瑶直视肖赦，“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肖赦笑了一声，“我真羡慕你啊，肖璐瑶，你父亲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这件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