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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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历劫改地换天

    兆凌不免扫兴,辞了惜花、郡主,自回携鸳宫去。见了碧鸳,只是像往常一样唤了声:“鸳儿。”便不说什么。倒是碧鸳见了他,沉默良久先开口道:“千福姐姐今日从牡丹宫来了,多时不见你,原想看看你的,没想到半日不见你回来,宫里又有些闲事,她就先回去了。”“她总是躲着我。我真不明白,从小她那么疼我,却总是暗暗对我好,怎么也不肯出头!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凌哥哥,你不能这么说!她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罢了。当初,都是因为她的生母——”“好了,别提那些事。鸳儿,姐姐她这会儿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凌哥哥,被她一说,我也害怕了。”

    “怎么了?”听碧鸳忽然冒出这句话来,兆凌的心陡然一紧,忙问道。碧鸳望了爱郎一眼,缓缓道:“爱人之间的感情,是不是会越来越淡呢?”“怎么会呢?难道,姐夫会对她不好?这个我可不信。”“你看,我们之间,也不像当初了,不是么?”“我哪里变了!我到死都不会变。”“凌哥哥,千福姐姐怕,而我更怕。”

    “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到底怕什么!”“凌哥哥,你认识姐夫多久了?”“到今年,整整七年了。”“你看这么多年,他的容貌可曾改变?”“鸳儿,你知道,姐夫他不是凡人,这事儿姐姐也知道啊。”

    “是啊。”鸳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姐姐知道。可是,姐姐却只是凡人。”“那又怎么样!姐夫他端正如神,他绝不会背弃姐姐的,就像你,鸳儿,你当初不是也没有丢下我么?”

    她想了想,顾左右而言他:“凌哥哥,我们之间,话好像越来越少了。是不是我们的情,也越来越淡了?”“鸳儿,我想人与人之间,彻骨的缠绵终究只是一瞬,更多的,只是一种相伴。我们俩个如今也更是如此。日子久了,什么甜言蜜语都会冲淡,绝世的容颜也会老去,美丽的珠玉会黯淡无光,可是,只有陪伴是最真实的。好比你我,就像现在这样默然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也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鸳儿一笑,清纯娇俏一如往昔:“这样你就满足了?”“是,我心里暖暖的,我很知足。”

    一切陈设皆为竹制,携鸳宫中是一派清幽韵致,翠衣的兆凌置身其中,与心爱的娇妻并坐在锦榻,如同屋外春意中初发的嫩竹,充满生气,他的嘴角泛起温暖的微笑,点亮他清俊非常的脸。他的眼美得有些妖异,灼灼然闪着热烈的光,全然不像当初他俩在牡丹宫的那个暗夜里初次相见的情形。“凌哥哥,你别再这样看着我,我怕。”

    “好妹妹,怕什么?”“现在你什么都好了,也许不会像以前那么在乎我了。”“不。”“你说没话也是幸福,其实就是你已经没话对我说了。”“不。”“你说夫妻之间最后只有陪伴是真实的,其实就是因为陪伴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不。我什么也不想解释。如果没有你的陪伴,我就是行尸走肉。”

    “你就会耍嘴皮子。今晚,陪我荡舟荷塘,如何?”“好是好,只是黯儿还小,总要有人陪着吧。”“这个不怕,我让蜓儿陪他,一早哄他睡觉,一定不耽误明天的功课。”“这就好。”

    星夜,繁星满天,宫灯的光影映在荷塘上,涟漪如舞。鸳侣泛舟水上,那些荷花还没有开,荷叶却已经长好了,荷花的品相不同,那些荷茎高高低低,撑起大小不同的荷叶,满目绿意。

    “幸好我们在一条船上,若是分开,被这些叶子遮着,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我非把你丢了不可。”

    “不会的。我丢了你会来找我。”

    “鸳儿,再往前可就进高越园了。”“进就进吧。反正这儿通剪香泾,到园子里,我还有事儿告诉你呢!”

    兆凌微笑:“什么事儿啊,神神秘秘的?”“到了地方再告诉你。”“那你可要坐稳了,我划船可没有文儿那么稳当。”“嗯。”

    拨开了层层荷叶,两人便到一座白玉石桥边,下舟登岸。一起抬头望天,见一轮白月破云西升,夜色静谧,满心浮躁之气尽去。两人不由对望一眼,穿过园中花树,踏着落花缤纷,携手步影,共上那石桥来。

    “凌哥哥,我听姐夫说过,这座桥和牡丹宫的那座鸳鸯桥好像是一对,站在这里,能隐约看见他家门前的那座鸳鸯桥呢。”“是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你说过,是姐夫改的。他作了那句:‘鸳鸯桥上看碧荷’嘛……”“那如今你看,这‘鸳鸯’到底是这座桥呢,还是我们两个?”“当然是我们。”“可我们之间很快就会多一个人了。”“多一个——你是说——!””你取的那些名字,很快就有用了。”

    “真的!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呀!我要当爹了?!”他一把抱起妻子,笑容狂热而灿烂,“哎呀,我要当爹了!这是真的吗?怎么没个人告诉我!”

    “是真的。我让太医诊了三次,不会错。”

    “哈,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再说我也想看看,你知道以后会高兴成什么样儿。”鸳儿杏脸绯红带着热吻的温度,笑道:“先放我下来。”“对了,孩子!”他一面轻柔地放她落地,捋了捋额前被风吹起的发丝:“瞧我高兴的。鸳儿,以后我们就是三个人了。”

    “不是三个,”她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是四个。你别忘了,还有黯弟。”“……嘿嘿,是啊,以后有的热闹了。”“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温暖甜蜜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或者因为人们对于它的依恋而愈发显得短暂,到次日日上三竿,兆凌仍然沉醉于鸳梦之中,忽然章儿催请他去临朝。兆凌只得慵慵懒懒上了协德殿,听得兵部尚书奏报:“桑日国主德仁派手下率500兵士袭扰我腾龙边地蜂城,叶家镇、陈家镇等诸地受袭,州官告急,求朝廷支援。”

    兆凌一听这事大为震怒,只为叶家镇是他姐夫故里,并非别处可比!他待要调兵遣将,有何忠义出班,努力陈说目下演武场无实时可做,自请出征。因忠义刚回来不久,兆凌心里舍不得,但见他立志坚决,也没奈何。只得拨与他一万五千人马,克日启程往蜂城叶家镇等地去。

    兆凌邀了兆猗、兆黯和公主兆清荷、驸马叶惜花,在长亭设宴为忠义送行,千叮万嘱,叫兄弟千万小心!此一去是为兆氏而战,是腾龙百姓而战,务必早去早回,早奏凯歌!兆凌哪里知道,这饮酒的少将军是:情关失意偷垂泪,武场显才出阵前。一面相思难排遣,两地峥嵘扫狼烟。

    何忠义一去三月,战事还算顺利。只是这三月之间,朝局变化颇大。首先兆凌觉得兆猗在雪戟国和桑日国都吃了不少苦,如今也该补偿他,想来他当年是太子,如今又不肯要这帝位,便封他做了湘王,从漓王兆淇学习政事。

    正是:莫叹大国多败儿,须怜多情非为错。早知一举生奇祸,隔阻湘君雪戟国。

    次一事也不算紧要,那雪戟郡主春心一片,原来向着那卫流光去。自流云失势,卫家二老多多倚仗流光,也觉得这个儿子替他们争光,更胜于长子。流光和兆凌是生死之交,最是受宠的,朝臣也多少让着他,这人平素便大咧咧的,哪里知道人心?这般便十分逍遥了。

    数月中流光在兆凌身边,那乃知玉用尽千方百计苦心讨好,流光是个热血汉子,三十余岁正当壮龄,当年是忙于事业才不曾娶亲,见得兆凌与碧鸳、千福与惜花何等恩爱,他心里早就艳羡无比,只是机缘不到而已!

    现下一个异邦贵胄,不仅倾国倾城且对他百依百顺,又日日甜言蜜语引逗于他,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如何能不动心呢?卫流光只觉得那一团火在心里烧,越烧越旺,直到那日,在高越园雨烟楼上,他多喝几杯,竟冒犯郡主。

    郡主命手下的润儿去找流光商量迎娶的事,谁知流光觉得自己犯下大错没脸见人,竟然躲着不见。乃知玉是外邦番女不通中华礼教,竟又找了流光父母理论,二老觉得流光不肖,伤风败俗,气得打了流光一顿,吊在院子里一整夜,两人想想儿子已大,成亲也是迟早的事,便厚着脸皮进了腾龙宫来,见了兆凌身边的小厮章哥儿,这事方才传到瑕玉帝耳中。

    出乎所有人预料,兆凌听了这事半点没有问罪的意思。这昏君找了流光来,嘘寒问暖一番以后,细细问起这件事来。哎,色字头上一把刀,美人美言是砒霜啊!正是:弥天大祸为红颜,一错改地又换天!

    这一篇从兆凌细问卫流光说起,要说流光是个爽快人,按理不应该如此扭捏。可当日兆凌在崇文苑见了卫流光,对他说起他的年龄已经不小,早该成家立业,可是流光就是不愿。兆凌不解,要流光说说他是如何招惹郡主的。卫流光一反常态,支支吾吾半日只说一个大概。

    原来自从忠义发兵蜂城,惜花的灵力越发衰微。兆凌哪里有心思理政?朝中去了叶孤鹤,卫流云又在禅院里,朝堂为之一空。兆凌依恋叶惜花,见他无故病重自然十分焦虑,每每得空就在牡丹宫守候,除此之外便是照看爱妻、幼弟,政事交予漓王兆淇与湘王兆猗全权处理。如此一来,卫流光也不用每日跟随他左右。兆凌又挂念卫流云,常叫流光多去看顾哥哥。

    卫流光每次去了观音禅院回来,必须经过剪香泾,穿出高越园才到近卫营,因此常见郡主。乃知玉是个豪爽之人,她的侍女润儿也是如此。所以他流光常与她俩“以武论道”,可是在书君帝时建的这座通皇宫的巨大御苑里却不能动武,一来二去两人十分憋闷,只得约在西苑桃花林中切磋武艺。两人是棋逢对手、酒遇知音,打了好多时日未分胜负。那桃林不受皇宫管辖,百姓极多,每日有人围观二人缠斗,也是风景。

    朝中自有大臣如桂王及尚青云等等,早就与流光不合,得知流光多次与他人在御苑外面打斗,自然要上告。偏偏兆凌是个不管事的,这事落漓王手里。漓王是个公允的人,也不管流光是主上亲信,依理行权,数落了他一顿。

    流光理屈,却又心想这不是什么大错,十分不满,也没奈何。所以垂头丧气,想对兆凌去说,又怕人家再参他,损了挚友的威信,在父母面前自然不敢说,到了流云处也不敢实说;路过剪香泾见了小郡主,流光也不肯显露半分难色,依旧与郡主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岂料玉姐忽然温柔起来,自此每日对他十分体贴。先前还有润儿作陪,不过在雨烟楼上对饮清茶而已。到后来索性只有他们两人,润儿也不知哪里去了。那郡主红妆素颜,鬓插桃花,全不见半点杀气,自是一副女儿情态,一来二去,把流光弄得神魂俱迷,浑身醉软难以自拔了。

    那日乃知玉约卫流光在雨烟楼上相会,只为订个“兄妹之盟”,流光想也没想,鬼使神差就前往那楼上去了。谁知推杯换盏之际,原本酒量颇大的流光喝的大醉,醒来方知醉中冒犯了郡主。

    兆凌听了卫流光这般说辞,只是微微一笑:“原来是郡主对你一片痴心,流光,你既然做了,就认了吧。她是邻国郡主,貌美如花、文武兼修,哪点配不上你这个粗野的汉子?你小子知足了吧!你看,如今你鸳儿姐姐也已身怀六甲,你三十大几却还是光杆一个人儿,如何使得?”

    “我,凌哥哥,我也不知道——”

    “行了,你可不是那种做了事不认账的人啊。你爹娘都担心坏了,这事我替你做主。”

    “可是,我——”

    “行了,自从何忠义带兵去了叶家镇,姐夫他不知何故身子又不大好,我想可能是在雪戟城留了病根。我也急着去牡丹宫,流光,我心很乱,你的这件事就这样吧,等过三日,我知会那雪戟国主乃知蛟,便封你为郡马吧。”

    正说着,章儿也不通报,直跑进来。对兆凌耳语几句,瑕玉帝面色大变,也顾不得流光,随着叶章出了崇文苑,上了宫轿,风也似地奔牡丹宫去了。

    兆凌到了牡丹宫见一园牡丹,盛放已极,绕过了寝宫外翠玉花坛,才见惜花郎手扶玉杖,缓缓走出。依旧俊美如仙,只是右手腕上罩门处的血痕不断地流血。那些血珠落地,便化作牡丹花瓣,馨香一路。惜花一袭黑衣,朝着兆凌笑道:“凌弟,是姐夫不争气,又想你了,所以才叫你来。本来也没什么事啊。”

    “姐夫,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

    “没事儿。都怪我学艺不精,这些日子有些累了而已。我能有什么事呢?”

    “不,你瞒不了我,好哥哥,你有事!那天在协德殿我就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儿,只是刚才背错了法门,有些难受而已啊。”

    “你不肯告诉我,我问姐姐去!”

    “哎,别!你姐姐到携鸳宫去找鸳儿了,你可千万——”

    “岂有此理!你都这样了,她还在别处!我倒要问问她,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是我有意把她支开的。……凌弟,天暖和了,你一直都想游遍腾龙,姐夫如今闲着无聊,不如就现在吧?”

    “不,好哥哥,你别岔开话题。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支开姐姐?为什么好好的总是——”

    “凌儿,别问这些,那都不重要。不如,让我一日之内,先带你游过龙都再说?”

    “不,我哪也不要去,我就守着你。”

    “凌弟……”惜花轻轻唤了这两个字,不及再说别的,便向前栽去,他将手死死扣住那玉手杖,却还是立不稳,向花间倒去,兆凌看见,分明是殷红的血从他含笑的唇边细细涌出!

    “这又是怎么了!”兆凌上前,执起他扶杖的手,只见那滴血的右手腕又露出森森的白骨来。“姐夫——”

    “我是不愿让娘子看见我这个样子,所以我一早就把她支开了。凌儿,我也不愿你见了我这样伤心,可偏偏就是有人告诉你。不过你瞧,其实也没什么,带你出去走一圈儿,还是——”

    “够了!你这不是在割我的心么!姐夫,你是我最在乎的亲人,你可不能出事,你可不能!”

    “凌儿,你多心了。我哪有什么事啊!好弟弟,你看,这不就好了?”

    “姐夫……你可别再累着了!”

    ……

    其实有些事,是兆凌不知道的。有些事,也是改变不了的。但现在,一切都在未知的黑暗中。一切,终将明朗。

    六日后,腾龙国照会雪戟国,封金吾将军卫流光为结义郡马,雪戟国郡主遵旨下嫁。流光与郡主迁居金吾将军府。

    到瑕玉三年七月,天气进入盛夏,燥热无比。何忠义凯旋还朝。同时回龙都的,还有任满回朝竹城州官叶文。原来桑日人袭扰蜂城,专投惜花的老宅所在叶家镇用兵,难民纷纷逃往邻近的竹城。文儿急忙向朝廷求援,听闻何忠义领兵的旨意,自将本处兵马与他合在一处。正领人马赶路时,护着难民走到蝶殒谷,遇着桑日人的败兵欺凌弱小,叶文领衙下偏将与他们苦斗,将残兵杀散,救了一个丽人,文儿那些手下中也有顽皮的,便开口动问那人,一问之下,才知那人就是当年叶惜花在雪戟城救下的兆猗太子妃李照真。

    何忠义的大兵与叶文合兵一处,桑日兵节节败退,区区半月,退去无踪。忠义打了胜仗,人马回朝。叶文业已任满,顺便将惜花的那位旧友李氏带回龙都,交给惜花再行安置。

    正是:清水之交朋友义,换做倾天蹈海灾。既知同路遭诽谤,不悔永作惜花人。

    且说何忠义与叶文带着李氏还朝,兆凌却在牡丹宫看护着叶惜花,竟一丝一毫也顾不得。文哥儿自然了解兆凌的秉性,未及参加洗尘宴就跑去牡丹宫见兆凌和惜花去了。忠义在席上听漓王等人说起惜花无故病重,圣上不理朝政的事,不禁郁郁在胸,又听说郡主嫁给卫流光,更是心中憋屈不提。

    腾龙宫中携鸳宫。

    只说千福公主在携鸳宫中对着碧鸳泪落如雨。原来三年前,惜花在雪戟国蒙难,白无常造访牡丹宫时,白无常曾对千福透露天机。那时千福就知道今日惜花有此一劫。无常神君教给她的破解之道就是要公主为夫君折寿20年,只要在生死簿上勾去20年寿数借在惜花的身上,便可保他无事。当年千福一口应下,所以白无常才说佩服她的情意。如今时间已到,千福必当殒命。公主一心想要瞒住惜花,所以才顺着他的意思来了携鸳宫。

    “弟妹,白无常对我说过,腾龙剩下的国祚只有一年,国灭之后,凌弟会怎样?惜花会怎样?你和黯弟又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没有比我更了解惜花,我与他缠绵两世,知道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如果凌弟在他身边,断然不会有事。所以腾龙可以没有我,绝对不能没有惜花,鸳儿,你放心,白无常许诺我可以离魂而死,死后身化轻烟,不留尸首。你就对惜花说,地藏王收不了他当地仙,只得让我去当。我一个凡人禁不住诱惑,就答应了……”

    “姐姐,你不能,你这样去了,让我怎么对姐夫交代!你——”

    “来不及了,我与他相爱太深,他若知道我借寿给他,他也会活不了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很多人都会遭受不幸——弟妹,我会托梦回来的,每当你听见那秦筝无人自鸣的时候,请你记住,那不是风,那是我回来了……我不能见他,但是我会想他,我会想你们每个人!”

    “姐姐!”

    瑕玉三年盛夏七月初一,轻烟绕于携鸳宫上,千福公主莫知所踪。举国皆言公主仙去。次日,驸马始知其事,吐血盈地,少顷其血俱化牡丹,悖时而谢,从人无不惊叹。帝哀毁已极,禳星拜月,无眠无食者七日,是有药圣秦隐复来,救之,凡八日,驸马扶杖能起。

    这一小段记载在《腾龙史志》上的文字,兆凌和惜花自然是看不见的。兆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只为了求上天垂怜他的姐夫,而秦隐也正是被他感动才会去而复来。秦隐好好看护着惜花,然而自从千福去后,惜花的灵力每日消减,形容憔悴,熟人见着他都不敢认了。

    兆凌顾不得爱妻有孕,只叫太夫人和蝶儿多多照顾碧鸳,自己却一刻不离守着惜花。但惜花仍是大有改变,有时候手握着千福绣的腰带,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坐在风口里,看着鸳鸯桥下塘中的荷花喃喃自语,好容易有一日清醒,却在杜康酒中买醉,当年他劝兆凌的话,一句句回到他身上,可叶惜花半句也听不进去。

    这样的日子在无比的凄凉中静静流过,直到十日之后,有一件大事传入兆凌耳中。

    何忠义不满卫流光受封为郡马,下书约他在腾龙雪戟交界的“千藤谷”决战!

    在病榻上得知了这个消息,叶惜花似乎是恍然大悟,他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用“驭星之术”推算出来的腾龙只有一年国祚的天机,还有当时秦隐离去时告诉他的一切,原来真的开始在忠义和流光身上。然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想要用仙术改变兆凌和腾龙的命运的努力,已经近于失败。

    此时的叶惜花,因为多日使用驭星术试图改变腾龙与兆凌的命运仙根受损,岌岌可危,可是他已经和他的师兄秦隐一样,清清楚楚的知道今后会发生的一切。然而,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明知道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福儿,娘子,等着我。我不可以丢下凌弟,等我帮他到最后一刻,我就会来找你……

    听说了何忠义和流光之间荒唐的决战约定,兆凌是异乎寻常的烦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二人要趁这个时候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闹。这一年多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首先是叶孤鹤和李荏苒的死,接着潇王反叛中华,再就是是兆猗被劫后又忽然回国,而后他那自私骄矜性子荡然无存,再后来雪戟国郡主投奔腾龙,又遇上那场蝗灾,再有卫流云的妻儿病故,卫流云也遁入空门,后来就是惜花毫无预兆地病了,桑日国袭扰惜花的老家叶家镇,接着千福无故仙去无踪,这一切看似一点关联都没有,可是兆凌生性敏感,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姐夫是玄门中人,仙鬼之身,我认识他十年,从来不曾见他有过大病,只是在为我治病时灵力不济才会稍有些不适,可是调息一刻,就能恢复如初。

    姐夫曾说过,只有恶人抓住他的右手腕,或是挖了他的仙根才能伤他,可是他的仙根和罩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细想来,我曾在雪戟城的玉版山前对流光说起过仙鬼玄门的罩门所在。可是那时,是为了对付那个叫做伏天的敌将啊。再说,流光是重信诺的人,又与惜花是至交,他怎么会说呢?

    而那场蝗灾为什么连派两拨人去赈济却毫无效果,为什么姐夫一去三日那蝗虫就都变成了蝴蝶?记得姐夫的疾风扫红之术全力施展起来,到中华也只需一日而已,当初背我到腾龙十八瀑,只用一晚上的光景,那地方离雪戟国可不远呀。那么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凤都,他却三日才回?想来姐夫一向在乎我,他临行时我曾说过要他小心行事的话,可是这次赈灾,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还有,白无常明明说过,兆猗被他弄风,刮到了雪戟城,做了乞丐,算算日子,那之后没多久,桑日人就退兵了,他们应该找不到二弟。可是为什么李荏苒出使成功后打回的表文中,又说兆猗是在桑日国中呢?既然二弟在桑日国,而李荏苒兄弟遇难的时候他侥幸未死,那么他也应该在探日海之东的腾龙竹城被发现,为什么尚青云却说他在原来的雪戟城里?

    再说,我记得两年前岩香国主来我国订立盟约的时候,就说过雪戟国起了内乱,郡主在中华诸国中投奔不着,事过两年,她到今天才来腾龙,这么多时日,她不仅毫无回国的打算,还明示要招流光为郡马,难道她就甘心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不成?当初在章台阁我们会面的时候,我想问又不便问的,就是她的打算。那她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

    兆凌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不由得出神。“凌哥儿,流光和忠义真的去了‘千藤谷’,那可是雪戟国的地方啊!”满面风尘的文儿焦急地报说。

    “早不闹,晚不闹,偏这时姐夫病了,他们又不知何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闹……”兆凌不由得愠怒起来,嗓音也不觉高了,他的眼看了一下醉卧在硬玉榻上玫红色牡丹下的叶惜花,柔声道:“姐夫睡着了,文儿,我们出去说。”

    “文哥儿,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我好想你啊,可是你也看到了,姐姐没了,姐夫如今又这样光景,我眼下什么都顾不得。这样吧,你让得胜带上我的玉印去一趟千藤谷劝他们回来,有事儿在自家门子里解决,不要闹到邻国,让人看笑话。剩下事儿,等他们回来再说。”“凌哥儿,放心,我让三个兄弟先去了演武场,督促新晋的将领带兵操演,国中的事乱不了。现在我带着你的印鉴去找程将军,让他去“千藤谷”就是。”“好弟弟,劳烦你了。”

    正说时,只听惜花在寝宫喊了一声:“凌弟,小心!”兆凌急忙抽身入内,撩开珠帘,见碧玉硬榻上满是嫣红的花瓣,有一颗颗豆大的血珠从黑衣的公子腕上滴落,渐渐汇聚成一大片的血泊,从玉榻上缓缓流下,落地的刹那,化作了零落的花片,清香满室。

    “姐夫,你醒啦。”兆凌只说了这五个字,便再难说其它的话。他抬头看惜花的脸,病态夺了他的容光却掩不住他的俊美,他的脸苍白如晶玉,他的双目中含着深情,像寒星落深潭一般亮的耀眼,病成这样,那眸子里仍是带着暖意的,一如当初在思过宫第一次相见之时。“好弟弟,你来了,我也不喝酒了。你知道、知道么,喝酒——酒醒了更难受!”

    “姐夫,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劝我别喝酒的吗?你为了我,也要保重好不好?!”“凌儿,我如今,只活在梦里,我醉了,才能——”“姐夫……”

    满室烛光,映得玉榻边那些牡丹娇艳欲滴,深玫红色的花朵整朵整朵堕下,花瓣铺满了紧依玉榻的小花坛,又多的飘逸在叶惜花的硬玉榻上,惜花郎容颜憔悴,却愈发俊美迷人,这满室的烛光,并没有阻挡花中宿醉的叶惜花沉沉入梦,也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他那重于性命的情缘。

    真奇怪,这么多年,就像昨天一样啊。

    八百年前,我的前身孟瘦花弃官而走,在腾龙伏虎两部边界遇到了娘子杜归心一家。我入赘了杜家。留在朱楼边那片牡丹园里住。婚后我在一家书院当了一名教习,养家糊口足矣。剩下大把的时间,我们夫妻、翁婿醉心作画,沉于音律,好不快活美满哪!后来,我所在书院的秦隐公子落榜自尽以后,我被迫离开了书院。

    这时我的父亲写信,要我回去用状元的名号换个官做,我为了和我岳父的约定,放弃了做官,就以贩卖花草为生。腾龙占了边界,我的父亲投了腾龙,他要我跟他一起去,可是我只想过简单的日子,为了那片牡丹园,我又一次拒绝了我爹的要求。我守着原来的家、守着娘子和岳丈,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会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的父亲将家里的珍玩献给腾龙朝廷,原本想为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在战后找一个安稳的官位,谁知其中有一颗辟火珠被穿在轿帘上,在武匡帝和护义帝交战的最后关头,救了武匡皇帝的性命。武匡爷大喜,脱难之后问我的父亲要什么赏赐。我爹想也没想就报出我这个儿子的名号,于是武匡帝就答应让孟瘦花我回朝做官。哪料到当时两部落官员上任前身世盘查极其严酷,细查之间,竟发现我的岳父是伏虎国嫡系部将,因不满两国交兵生灵涂炭才逃到边界上化名‘杜清’独自隐居。腾龙国主武匡帝硬说我孟家私通敌国,将我杜、孟两家满门抄斩。

    我们夫妻二人誓约不饮孟婆汤,同过奈何桥,便饮鸩死于花下。行刑官兵见我们夫妻死得可怜,才将我们二人埋在牡丹花下。二人冤魂过奈何桥时,我的娘子抵挡不住酷刑,被孟婆强行灌下了半碗,被逼堕入轮回。而我则坚决不饮,结果被铜管穿喉扔下桥下忘川河中,我是在溺死边缘蒙你的前身囚牛玉龙所救,才得以逸如阳世,寻觅我的娘子。我作了游魂,无亲无故漂流了这么多年,曾附在无数风流才子的笔端,吟诵多少闺怨春愁、离歌别恨,唯一支持我魂魄不散的信念,就是他的娘子。我记得她的眼睛,她在花下看着我,在朱楼上对我笑……就这样过了无数日夜,我终于在清风朝遇见了师父叶正道仙师,刻苦修炼,才修成人形,摆脱无质无形的状态,我拜了叶正道作义父,后来寻到叶家镇上,住在了当年那所宅子里,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凌弟,姐夫又想起过去了,我的日子好长啊!”

    “姐夫,别再想了,别再劳神了!姐姐仙去我已有数日,她是成仙去了,也没留个身子与你,不如早日为她作个衣冠冢,也免得——”

    “不,凌弟,等一等……怕是,不会太久了……”

    “姐夫!你可别吓我,我可不能听这样的话呀!姐夫,你别吓我!你别——”兆凌活像个三岁的孩子,半跪着,把头靠在惜花的胸口,呜呜地哭着,似乎连心都要剜出来给他。

    “凌弟,别哭,姐夫、姐夫只想留个念想而已,啊,别哭,我不该说这话。凌儿,你别哭。”惜花无奈,柔声细语,轻轻地安慰兆凌。他的冰冷的左手抚着凌儿头顶,解下束发的玉冠,“瞧你,戴偏了。”

    不必说从此兆凌每日虽然守着惜花,自然也放心不下碧鸳。所以两头忙碌,呵护备至。那日听得文儿说起流光和忠义在外打斗,心里又怕他俩出事,真是惴惴不安,片刻不得安心。那碧鸳想吃些酸梅果子,可天已盛夏,梅子熟而不酸,这人怕她不如意,也不知听哪个宦者传说,折梅宫栽有晚季青梅,竟跑到折梅宫自己去摘青梅送她,到地儿才知道传说有误,这梅花树乃观赏之品,所结梅子根本不能食用。

    上下人等私下里说起这事,都说这人酸的可爱了,碧鸳和太夫人刘氏暗想凌儿此举,怎不感他一片深情?那日兆凌偷空回得携鸳宫,歉疚万分:“每次你需要我时,我都不在你身边。鸳儿,我欠你太多……”“你若忘了当年姐夫的恩义,那么你也一定会忘了你我的情分,你现在不忘姐夫的恩义,以后也不会忘了我俩好了一场,所以,我信你,凌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恩爱如此,也未必是好事。须知两情深厚,必定相互扶持,由身及心,密不可分。若一旦有离鸾之苦,破镜之恨,一人必不能受。这就是“情深不寿”之理。这是后话,不必说它。

    却说这个可怜痴情种子,为了亲人爱人两头忙碌,像是一支两头点燃的蜡烛,到那日夜间,又听从雪戟国回来的程得胜报说一事,不由一惊!究竟是什么事,容后便知。

    且说桑日国主德仁得了李荫之子李弥新所献的地图,正要攻打腾龙,只是苦于国力不济,又没有借口,正巧雪戟国内乱,雪戟国主乃知龙被毒杀,新的雪戟国主乃知蛟为了对付逃亡在外的堂妹,不惜投靠了桑日人。他们勾结桑日人在探日海上截住了李荏苒的船队,杀害了李荏苒等,劫夺了兆猗,并嫁祸岩香国。兆猗一心要大哥兆凌身败名裂,自己堂堂正正重新做个皇上,却实在想不着主意;德仁抢到兆猗后,教唆兆猗与埋伏在腾龙国内的郑蜓勾结,多加忍耐,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准备起事。

    尚青云之子尚可,因为怕兆凌再计较他暗害叶孤鹤的事,所以一心要找“后路”便投靠湘王兆猗,作了他的门客。而乃知玉此刻逃到了腾龙。尚可听到传言,知道了何忠义暗恋郡主,而郡主似乎有意于卫流光,于是奉兆猗差遣,日日煽动何、卫二人不和。目的就是让二人不和,兆凌失去可靠之人,这样兆猗可以趁乱夺位,彻底剪除隐患。

    这便是如今腾龙朝廷内外的的真实局势!兆猗打的这样的算盘,可却不知这乃知玉也不是善类!她知道虽然自己武艺了得又冰雪聪明,但手下只有润儿一个真心的人,如何是堂兄乃知蛟的对手!这样她便四下奔逃,逃到岩香国,国主严静玉惧祸不纳,她正想投奔腾龙时,听人说起腾龙与桑日一战元气大伤,国主兆凌命在旦夕,所以她想,这便是弱肉强食,不如不管中华的宗主国地位,改投桑日吧!于是带着润儿,投奔桑日。此时,桑日国主德仁即位不久,德仁便留郡主改名换姓在国中为他训练兵士、战船。此事乃知蛟并不知道,还在四下寻找堂妹踪迹,但中华一系诸国多如牛毛,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直到李弥新献图之后,乃知蛟出人出力,派出国中驻守岩香国的细作死士,暗杀使者李荏苒,劫夺兆猗,目的就是以此为代价,要德仁千万不要收留堂妹。德仁害怕这事被乃知蛟查到,便对郡主敷衍其词,说如果她能去腾龙,说动大将不和,那么桑日定当出兵,为她剿灭乃知蛟,助她成为雪戟国一代女主!

    郡主被这样一说,觉得依靠桑日是一条出路,便用美人计勾引涉世不深的卫流光,又派润儿暗地里百般激怒何忠义,何忠义是个渔家出身,最好面子,又是个直肠子,被她一激,就将一腔子怒火向着流光而发。忠义在蜂城叶家镇打了胜仗回来,便马不停蹄上雨烟楼去找乃知玉,那玉姐却在流光的将军府中,忠义一时糊涂,赶将进去,正值流光正在高越园中值守未归。

    那何忠义将爱郡主的话原原本本说了。郡主故作不知,垂泪道:“我原只想找个有能耐的好作个依靠,却不知嫁了他这般不会疼人的主,既然将军这般错爱,也罢,依我外藩雪戟国的规矩,女子可以随便改嫁。不过,我定要你与流光比个高下,谁赢了,我便嫁谁。”

    “那好,我这便去寻他!”

    “慢!莽汉!你若在这里动手,皇兄脸上不好看,他是收留我的人,我怎么可以恩将仇报!不如你约了卫流光到雪戟国境内去打,到时也好按我国的规矩办事!”

    “这样也好,现在我就给他写个条子,约他在千藤谷一战!”

    那妇人三两句打发了何忠义,便命润儿飞鸽传书,叫桑日国主准备起事,只是别忘了女主之约便好!德仁的回信自是满口答应,正是:多方争斗为江山,究竟赢家归向谁?

    毕竟此事,如何结果,且看下篇。

    上文说道叶文急急忙忙禀报了一件事,兆凌大惊失色。原来文儿接到雪戟国主乃知蛟呈给腾龙圣上的国书,上面写到腾龙大将军何忠义、卫流光因为私怨械斗于雪戟国与腾龙交界的千藤谷,不料却遭到乃知玉所带领的不知名的武士队和桑日国伏明上士所率领的大股桑日人马的合力攻击,因两人去时只随带50名亲兵,所以现在已经陷入重围,两人手下亲兵冒死杀出,向我雪戟国求援,我雪戟国立即派兵增援,现向腾龙圣上求援!

    兆凌修长白皙的手指狠狠地攥着那份国书簌簌颤抖,“陷入重围!”这四个字像四把钢刀一样深深扎进他的心窝。“怎么会?雪戟国郡主不是应该在流光的金吾将军府上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翠色的长袍在昏暗的烛焰下显得黯淡,身后镂花的紫檀木小窗中吹进暴雨前带着湿气的空气,吹动牡丹宫玉榻前的粉色水晶珠帘,吹乱了他飘逸的黑发。忽然冷静下来,那双桃花美目望向榻上沉睡的美男子,很快目光冷峻转向身旁的叶文:“别吵着姐夫,我去找秦药圣,你快去演武场,快!”“凌哥哥,你现在找他做什么!”文儿不解,茫然问他。

    “文儿,如果没有秦隐,不等我们到千藤谷,流光和忠义已经出事了!文儿,我告诉过你,我姐夫惜花不是凡人,可是你不信,现在我告诉你,不仅他不是,秦药圣也不是凡人,我现在去找他,让他用仙术带我去千藤谷啊!快、快走!”兆凌说着,尽力跑了出去,文儿也随着他急跑出去。

    可是不等他们跑出牡丹宫,见青衣的秦隐俊美如女人,已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凌,你居于上位,却从来没有以上压下,这是你的优点,但是这对于腾龙子民却是一个致命的缺点,像今天这件事,你不应该派任何一个人到千藤谷去,因为去多少人都没有用,这明摆着是个阴谋,就算我用仙术带人去,对方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杀害忠义和流光……”

    “我不管!我不能看着我的兄弟死!你不帮我是吧,我自己去!”

    “你就算跑死十匹骏马,也来不及,去了是白白送死。”秦隐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坚冷如冰。“那我也要去。”

    “桑日人等的就是你!”

    “谁说什么都没用!”

    “那么,你的妻子和弟弟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子呢?”

    “我……我不能看着他们死!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不!凌!他们不是你的兄弟,你有你的前程,他们有他们的,他们只是你的属下!”

    “不!他们是我的兄弟!你不会懂的!”

    “凌,桑日和腾龙的战斗是两国之间的事,你的两个属下只是陷进圈套而已啊,你何必要让更多的人也陷进去呢?!”

    “秦隐,我不想让人陷进去,我只想让我心爱的兄弟出来而已!你是地仙,通晓未来,你明知道这是圈套,可是在以前的任何时候,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哪怕一点点暗示!你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也有我的执念!如果早告诉你,我的仙籍就完了,我的功名完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不想像大师兄和小师弟一样,到时候身化青烟,什么都没有啊!”

    “好吧,你在这里眷恋你的功名吧!看在我姐夫教过你,你们又是同门的份上,请你好好照顾他;另外,请你告诉我娘子,我欠她的……”兆凌的话就此噎住,他转过身径直向门外走去,秦隐没有看见,此刻在他清俊绝伦的脸上那双桃花眼中,有珠泪盈睫。

    秦隐愣在那里,身后是美丽的艳红牡丹一朵朵盛极而落,宛如一个个最美的幻梦,好似花香般飘散在这暴雨前的冷风里。

    兆凌独自纵马如飞,顷刻到了演武场,却发现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原本即使在深夜,演武场也是有人值守的呀!这时候这位三十岁即位至今三年的大殿下才明白自己做皇上有多么失败。到这时候,一个人也找不到。

    我在乎的只是兄弟的生命,不是腾龙的国运,我去救的,是兄弟,不是腾龙国。也算一个人也不帮我,我一个人,也要去!

    看官听我说,不是演武场的人都叛变了,而是卫流光盗取虎符,事先让所有人都放了假。原来流光当上郡马之后,发现郡主行为神秘,常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写些什么。流光问郡主写些什么,郡主常常笑而不答.流光是个直性子的人,偏要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就说是雪戟国的情话。流光只当女儿家羞涩,便暗暗抄写下来,想弄个明白,问了一圈,无人能懂。到后来文儿从竹城回来,带回了一位译官,正懂桑日话,一看这话,只有三个桑日字:“千藤谷”。流光不解,闷闷不已。直到那日值守高越园,得到何忠义的信笺,上面约定决战地点也是千藤谷,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流光这事一定有问题。不知怎么的,流光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名字竟然是兆凌。如果有阴谋,那么这事一定是冲着凌哥哥来的,只要演武场没人,他就不会一个人离开龙都,那么桑日人就没机会害他。

    当日手里拿着何忠义写的那封信,卫流光百感交集,痴心一片的豪爽女武士、昔日同在战场拼杀的兄弟,一瞬间,如此遥远。他暗自嘱咐手下:“我是要去千藤谷的。要是我回不来,告诉凌哥哥,我是他一辈子的兄弟,要他守住龙都、守住腾龙,千万别来找我!”

    可是流光想错了,望着空无一人的演武场,兆凌独自敲起集合的金钟,许久,还是没有一个人,甚至,连叶文也不在身边,只有暴雨前的大风肆虐,疯了般刮过耳畔。

    狂风中,翠衣飘飞如起舞,清俊的公子头也不回,坐在卫流光当年与他同坐的那匹马上,独自一人向着千藤谷疾奔而去。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不,你不是一个人!”马上的兆凌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太熟悉了,那是——

    “有姐夫跟你一起去。凌弟,你相信姐夫么?”惜花郎还是一袭月白色轻袍,那天人般脱俗的容光依然如昨:“三师兄借我许多灵力呢,凌弟,姐夫陪你去!”他的身子第一次像个仙人一般,腾在半空,又翩然落在他的马前。

    “姐夫,你、你不能去,你的身子——”

    “你看,我不是好了么?!走!凌弟,姐夫带你去!”

    暴雨倾天,有什么可怕的!有惜花郎的地方就温暖如春!雨中,是疾风扫红的神术,两个一疾行的兄弟和一地落花如血。

    人们总是希望时光停驻在最温馨的一刻,然而,千藤谷上,揭开一切悬疑答案的时刻,竟然就在眼前。

    这不是战斗,是一场屠杀。102个人和五万大军之间的搏杀。等到兆凌和惜花赶到的时候,流光已经身中十一箭,但是还在拼杀。像他这样的,怀着成为英雄的希冀,驰骋疆场的将军,似乎应该有一个更加壮烈、激昂的归宿,然而,面对这个比他大三天的兄弟,他甚至没有说上一句壮烈的话,唇边依稀还带着那种顽皮的微笑,眼中的暖意向开闸之水,热切的释放出来,他的生命依旧绽放出那样的活力,一如当年跃马玉版山的时候。

    “郡马!只要你答应投降,我就可以放了你啊!”雪戟国第一女武士在谷下失声大喊。

    “郡马!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回雪戟国!”

    “要我叛离凌哥哥,你打错算盘了!”

    “如果我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呢?”

    “那也没门儿。你这娘们儿说的话没一句真的!乃知玉,你是个没人要的,把你的门关严实了,等着大爷回来找你索命吧!”

    “郡马,如果你遭遇了我所遭遇的一切,你就会知道,人最根本的,是找个地方活下去!”

    “那么,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吧,我不陪你啦!

    乱军的羽箭被惜花的灵力挡去一部分,可是还有不少射在疲惫的将军身上。终于,一支毒箭从桑日主将伏明的银弓射出,落在他的心口,他渐渐不支,翻身倒在当年那个熟悉的少年身侧。

    “哥哥,对不起。流光似箭,是留不住的……哥哥,记住我……忠义,先走了,他也没有对不起你!都是,为了,为了这个女人。哥哥,得胜兄弟接了我的信号,把放假的弟兄都拉到了边塞上,桑日人这下,打不进来了!凌哥哥,替我……照顾我的……”卫流光的声音温柔如同呓语,却渐渐远去,远去,向远处水雾中的青松,渺茫不清。

    “流光!不!你答应过我,要和我做一辈子兄弟的!你可从来没有骗过我呀!”兆凌手托着他的身子,竭力喊道。

    千藤谷上遍布藤条,滴翠的林木被暴雨一洗,显现出墨绿的油亮,点缀山间,分外醒目。雨幕中侧看那陡峭的石壁形如巨大的石锁,仿佛锁着亘古不变的宿命一般。

    “乃知玉,我腾龙对你有收留之恩,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引大兵来害我兄弟!”

    “叶画圣,你不能怪我,我投桑日国在先,德仁国主对我恩重,又许我女主之位,我不得不按他的意思行事啊!”

    “你!”

    “叶画圣,你不能怪我!是你小舅子指使卫流光杀了桑日国大将军伏天,现在他的父亲伏明要报仇,又得了李弥新所献地图,他非要灭了腾龙不可呀!”

    “那好,我要见桑日主将!”谷中的白衣公子断然喝道。

    “孟师弟…我伏明就在这里!师父曾说,你灵力高强,在我师兄弟四人之首,我从来就不相信。师父他那么喜欢你,要把所有本事都传给你,可是你却不愿意学,我一心想学,那叶正道却不愿意教,我们是同一天修成人形,可是他却指引你住到他的老宅里,我是你的二师兄,我却继续像个游魂一样到处飘流;明明你违反师父的定规,可大师兄却帮了你,而我却在诸国流荡,历经百业,居无定所;好不容易娶了个桑日国的女子,想过凡间的生活,可你的小舅子却为了你,杀了我的儿子!德仁总是说国力不足、国力不足,哈!小师弟,明年我的55岁大限就到了,在此之前,我要拉你做垫背的!”

    “二师兄!卫流光和何忠义都是无辜的,如今忠义已死,你就让我救了流光。伏天的事,我给他抵命就是。”

    “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才算就这样的局面,你想改变吗?哈哈,痴人说梦!卫流光心脉已断,你断然不能救他,小师弟,看在同门份上,我让你选择,是你死,还是你小舅子他死?”

    “凌弟!二师兄,你已经造下杀孽,我求你不要伤害凌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小师弟,你不要太执着!我知道他是囚牛龙转世,我也知道他救过你。可是你别忘了,他是腾龙人,而你前世就是死在兆家人的手里啊!”

    “这些不重要……二师兄,你别逼我!如果你真的要杀凌弟的话,我们师兄弟只好拼个你死我活了!”

    “小师弟,往日我不是你对手,今日我却不会怕你!你的仙根已经被我破了。桑日人才看不上小小的蜂城呢,我之所以领兵袭扰那里,就是专程去找你的老家,好挖出你的真身来,报我失子之恨!”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伤害凌儿,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凭你们的兵力打不进龙都的,你先让他们退了……我们师兄弟对阵就是!”

    “姐夫!不!不要,不要!伏明,伏天是我指使流光杀的,你的桑日国主子玄仁也是我杀的,那是在战场上刀剑无眼!根本不关姐夫的事!要找就找我!”

    “哼,姓孟的,今天谁也不是什么师兄弟,我们只是仇人!今日,你们谁也跑不了了!原本你们还可以多活几天,可是没想到,你们自己来送死,那就怪不得我了!”

    惜花郎梦一般飘过雨雾,来到伏明面前。那金盔金甲的激愤的将军一瞬也被他的俊逸所迷,一时坐在谷顶的马上,忘了出手。灰衣的乱军潮水般的涌来,雨中漫天的灰色,衬得他月白色的身影犹如飞仙,“二师兄,那么,就让我来还侄儿的命吧!”

    然而,没有等到伏明动手,乃知玉已经先一步动手了,伏明的右手腕被银枪挑断,他没有说一个字就化作青烟飘散了。惜花呆呆地望着这位反覆无常的郡主,可是乃知玉却完全不在乎这位绝美的男子。她只是默默用银枪刺向自己的咽喉,而后,像一片羽毛,在大雨中,飘下了深谷。

    郡马,不管我怎么用计,都逃不了自己的心。我没想要你死,我也不知道桑日人会出这么多人,我只想有个前程,不用再东躲西藏,为了这我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郡马,我不想做女皇帝,我不想关着门等你一辈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老去,慢慢流下想你的泪水……郡马,我像一个武士一样去找你……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