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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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疑心鸳侣生嗔

    如今且说瑕玉帝兆凌为了其弟兆黯,只得坐轿离开了叶惜花的牡丹宫。原说穿过了高越园中梅花海,便到皇宫的偕鸳宫。谁知走到梅花林旁,兆凌想起前日去棋圣府之前,宫中玉瓶里的梅花已凋谢尽了,偏偏郑蜓儿顾着兆黯,忘了这事。想到兆黯如今已在宫里,自己也不急着回去,就吩咐落轿,众人知他素来说风便雨的性情,劝他半句也是多余,轿夫、小厮谁也不说什么,料他无妨,撇了他抬轿便回。他却冒着夜冷,趁着清兴,迎着飘雪,踏着碎梅,转到花林深处去了。他的心腹叶文舍不得月夜抛下他一人,待众人走远,他便自己折回,才知众位从人闯下大祸!

    怎么说?一瞬功夫,只见兆凌攀着梅树老枝,在那里发呆。叶文看看觉得蹊跷,奔向近前,问道:“圣上,莫非身子不爽么?”那呆子愣了一会儿笑道:“哪里!我好的很呢!走吧,走吧!”叶文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兆凌一把握住他的手,叶文觉得那手凉的不对,他想到前几日连着下雪,那兆凌身上只穿薄袄,双手也不曾像这般凉的揪心呢!况如今惜花伤愈,万事顺心,他身上穿的又是惜花随常的雪狐裘,乃是书君帝当年表彰画圣头名所赐的宝物,可怎么反倒如此?想到这儿,叶文脸色陡变!慌忙领着兆凌疾行几步,越发觉得这人足下无力,他竟将全身重量生生压在文儿肩上!

    叶文心道:“不好了!我们这些人仗他素日恩重,随便的惯了,这下怎么向主子交待!”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离开才刚片时,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这事文儿哪里知道!

    原来,只方才众人离去,兆凌在梅林折梅,见潇王爷也在那里徘徊于月夜花影之下。兆凌一向认定自己断然比不得潇王才气豪富,也更不敢与叶惜花相提并论了。只是惜花与兆凌是刎颈之交,自然可以倾心相敬,就是玩闹也没丝毫避讳;那潇王与兆凌既不熟悉,过往也没什么深交,只有一株人参,虽说当日也曾解了毒、救了性命,兆凌到底不敢亲近。兆凌见得潇王,恐自己认错了反而不好,故隐在梅影之中,不敢向前探问。

    才想抽身回去,只见一个女子身形袅娜,翩翩而来。兆凌一惊,反思潇王爷独居多时,这皇族第一的才子,为他原配,苦守如此,倒也可怜,今日见了这等好事,若成全了,也是一桩美事!

    隐隐听得那女子道:“兆凌不在宫中,这园子便是你的。今日在此,不会被人知道吧。”“他知道了又怎的!他也管不得你我,我和你好,天经地义。”“谁说的,这腾龙天下,他都管得,何况你我呢?”“谁说的,他管得了天下,就是管不了我!天下是我让他坐的,他的命也是我救的,难道他不该谢我?”“谢你,莫非要用女人来谢你?”“他真能如此,我倒真要谢谢他啦!”

    月夜梅林,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凭他昔日练琴时练得耳音了得,才能勉强听的话音。潇王自是昨日才相见过的,还认得准,那女子是谁,他哪里知道!

    兆凌只管凭着意气断章取义,一段话儿听到这里,一片狐疑,向着邢碧鸳去!想着鸳儿原由太夫人做主,要嫁潇王作侧妃的,是惜花成全、千福说合,才成就自己的姻缘。她和他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若说拿女人来谢潇王救命之恩的话,更像是为着鸳儿说的!

    他那里满心胡乱猜疑,偏生此时,那女子拉着潇王往剪香泾方向去了,更添了他的猜疑。他此时只觉得越想越像,越像越是了。不由得心中升起那苦涩凄凉之感来。想起自己一生不幸,幼年丧母,断绝父爱,一身多病,二十多年没人怜爱,思来想去,全不想那开心惬意的事,只以为自己一片痴情,换来是一片虚情假意!霎时只觉得浑身不适,万念俱灰,焉得不病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女子自然不是碧鸳,这全是他自寻烦恼。这女子也不是潇王爷的新相好,而是旧相知了。她就是大烟鬼江王爷的正妃,名唤蔡虬孑的便是。虬者,苍龙也,孑者,秋虫也。这蔡氏聪明绝顶,才华远在碧鸳甚至千福之上,那邢双蝶的才具,更是不可与她同日而语!怎见得?这蔡氏年稍轻时,曾与其母并其兄被伏虎国所俘虏,只会说一口乡间俚语。当时嫁给江王,百般不顺,直到书君朝才得脱难。

    她少时曾认得潇王,与他有段情愫。回国之后,旧情复萌,又蒙他点拨,区区三月,将乡间土气褪尽了,后不过两年,就学得多种笔体,书法妙绝,略解音律了。真是未得时日似秋虫,一旦得云化成龙。那蔡氏与江王婚事,是其父与清风皇帝议定,哪里问过二人?蔡氏眼睁睁见潇王这般人物,自己的丈夫每日只有大烟,哪有怜香惜玉之心!她本是好强之人,见此情景,越发恼怒,咬牙切齿痛恨江王,越是恨江王,便越是和潇王好得如同干柴烈火,恨不得每日双宿双飞,方才称心。

    如今李太妃就要过头七了,潇王爷少不得进宫张罗,又遇惜花伤愈之喜,兆凌传旨,众人尽欢,他便托太妃的事,早早回宫,心里猜到兆凌必定和众人留宿在牡丹宫,便用皇家玉鸽子,传信到江王府,大胆约嫂子一会。那蔡氏心里爱的他紧,连嘴上也不愿推辞了。就以拜谒太妃为名,速速进了高越园来。

    这个呆子哪里知道这许多内情!由文儿扶掖着,生出一腔怨愤来,跑到偕鸳宫,一通胡搅蛮缠,倒也有些意思,我这里信笔一写,看官会心一笑也好。

    当下,文儿扶着兆凌,他倒也不曾十分失态。依原路回了偕鸳宫,看见碧鸳手持一支翠玉笛,动了雅兴。在那里吹着一首清雅乐曲,细听之下,却是《长相思》,兆凌心下忖道:“我只说你想的是我,谁知你想的是他!”他也不打招呼,进了宫,顾盼一周,见兆黯坐在鸳儿膝上专心听曲子呢,卫流云的儿子小宇已被家人接走了,兆黯闹得累了,正好倚在鸳儿身边休息,所以坐在膝盖上,也是不错的选择。兆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兆黯抢到自己手中,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的动作很猛,兆黯可能是被他吓着了,疑惑地看着他说:“哥,轻点,我疼!”“黯儿,疼也要忍着,别当你自己是什么先皇的皇子,腾龙的帝裔,什么亲王殿下,哥告诉你!你,我,我们不过是孤儿罢了!人家表面对你好,对你万般体贴,千种柔情,谁又会从心里爱你?情啊好啊的,全是骗人的把戏!人家心里,指不定装着谁呢!”

    碧鸳听了这话,也不恼,嬉笑道:“怎么,到姐夫家还会被什么人比下去么?对黯儿说这些话,谁又惹着你了?”“惹我!是有人拿刀子要杀我!”“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胡话?!你敢说我说的是胡话!”兆凌不由得无明火从心头起,粗暴地把兆黯扔在锦榻上,三两步走近了鸳儿,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支翠笛来,摔在地上,顷刻粉碎!兆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只鹦鹉也在架上不安稳,扑着翅,叫着“我又输了,我又输了!”整个偕鸳宫被搅得鸡犬不宁。碧鸳一怔,望着眼前幻衣名产翠玉横笛的碎渣,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待回思一番,找出症结来,只见兆凌还不罢休,两眼怒视着琴案上千福送他的那架秦筝,忽然赌气似地狠狠一刮,那弦纷纷应声而断,兆凌的右手也被琴弦割得满是鲜血!碧鸳早知事情不对,忙跑过去,抓着兆凌的血手,喊道:“凌哥哥,你莫不是魇住了?你疯了,这是姐姐送给我们的成亲礼物啊,这是你往常,最珍爱的东西啊!”

    “可是,情都没有了,我要这琴,有什么用!”“你怎么啦!”“你心里清楚!把你的手放开,笑话!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啦?”“你说的是什么疯话!凌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是不是——”“邢碧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病,可就是没有我的人!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你就是心软,你不忍心看着我吐血死在你面前!可是,我想要的,你从来——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说什么!”“我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鸳儿听了,也胡思乱想起来,想来前些天宫中传的那个“梅花学士”必定真有其事了,想到他这般,必定是怪自己没让他娶上妃子,想来自己出身寒微,那先前绝情朱谕上的话,想必也有真话?或是怪自己没能快快生养第二个儿子吧?或是朝秦暮楚爱上了别人,又找不出自己的错处,心中憋闷吧?这样一想,因冷笑道:“是啊,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我怎么会为了你,每日每夜寝食难安,我怎么会为了你连省亲都不踏实,我怎么会为了你既使在值夜处的屋子里,也整夜不得安眠,我怎么会为了你这样的人,打掉了孩子,还拖着身子守在你寝殿之外!我为你守了整整五个多月啊,我怕进寝宫找你,你的心乱了,毒伤就好不了,我怕你知道我没好好养着会伤心,再伤了你的身子。我扮作侍儿躲在殿外,连文儿都知道了,你却浑然不知,我对你的心就是呆子也明白了,可你居然还怀疑我!我要怎样对你,你才会放心满意?只怕我当个泥人儿,方的圆的由你摆弄,也未必能如了你的意!”

    “谁要摆弄你了!我知道,我就是不称你的心!我知道我就是配不上你,行了吧!我知道,就是再学上二十年、三十年,哪怕一辈子,我也赶不上那个人!好,好!哪一日我死了,由你去嫁给咸的淡的,我不拦着你就是!”

    “我知道,当初先皇用剑刺你,你伤得很重,病了这么些年!可今日你这话呢?你杀人可以不用剑的呀!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怄我,也不用激我,我明白,你狂蜂浪蝶见得多了,心里如何会只有我一个人呢?但我与旁人不同,我断断容不得你心里有别人,你若真的另有新欢,先赐我一死,然后再派使者去追那‘梅花、桃花’的,我也不管了!兆凌听她说到此处,心里渐渐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理亏,底气已经软了。只听她又闹道:“你说呀,我知道你心里念旧,说不得这样的话。好,我也该识趣,宝剑就悬在墙上,我自己了断了吧!”

    兆凌霎时反应过来,只见鸳儿真的从墙上取下那驱邪的剑来,那剑锋立时出鞘,兆凌惊得魂飞天外,急忙上前狠狠把住:“放手!这东西岂是随便动的。鸳儿,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呆子,我都明白了!你要是非要杀人才解恨,你就杀了我吧!快放手!鸳儿!你就是再刺我一剑,我也不怨你呀!放手!”兆凌费了好大劲才夺过剑来,扔在地上。转回神来,两人才听见可怜的黯弟哭得嗓子都哑了。兆凌按着胸口伤处咳了一阵,轻轻坐在黯儿身边,爱怜地轻抚着他的头:“黯弟,哥哥错了,方才说的,都是病言病语,你原谅我,哥说的都是胡话,你可不要学哥,别哭了,黯儿,都是哥哥害你这么伤心。”

    且说一场风波,到此稍平。兆凌亲手给兆黯倒了一杯羊奶,他喝了,嗓子舒服些,再慢慢哄着小孩子家就睡着了。鸳儿心中不舒,随意脱了锦袄,将身向内,一手抱着黯儿,倚靠在榻上,满面凄然,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凌儿这时也没话说,脉脉含情,用玉壶斟满一小杯水,小心放在榻旁的桌案上,有意靠近她的手边。鸳儿明知他是后悔方才的鲁莽,却故意要看看他如何温存,因此索性闭上双眼不理他,兆凌知道碧鸳心里不悦,只是自己一颗真心,也不知怎么掏给她看呢?

    如今只有展开绿缎面的被子来,给鸳儿盖了。他此时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心中泛起,怕自己越是显出病态来,便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绝色妙人,越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了。看看碧鸳和兆黯都已睡下,兆凌只得疾步走出偕鸳宫来,掩上宫门,未及走远,便觉胸口闷气,那热血从喉间涌出,哪里熬得住!急用丝绢去接时,他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好几年不曾如此,今日将要远离龙都却忽然旧病复发,若鸳儿知道,哪里肯放他去呢?只是如果自己借故不去竹城,怕的是叶惜花真要被上差押回冥界,果真这样,自己岂不是要失去最知心的亲人么!想来想去,兆凌狠性上来,即便丢了这条命,也不能任由旁人把惜花抓了去。

    说起来,惜花郎对兆凌何尝不用心良苦!当初明知仙鬼没有内丹就不能生子嗣,却把自己和千福的后半生抛开不管,一心只救兆凌的性命。惜花一片丹心,慢慢开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才让他渐渐复原。但惜花自己毕竟不谙医道,就是显达先生,先前也不能总为兆凌一人医治,故而他的身子其实大抵靠着惜花的内丹护持,万万想不到那珍琇石的奇毒,耗损了半颗内丹的元气,所以他心里不能藏着事,若是情绪不稳,旧病必发,须得名医好一番调治,才能勉强痊愈。

    兆凌这时想到,这时万籁俱寂,宫中上下想必都已歇了。他自即位之后,开了逸乐宫,免除下人值夜的旧制,上下同心,从文儿等小厮算起,到留用的旧宦官,谁不是死心塌地的向着他呢!这是件要紧的事,只为他真心对下,到将来倒能保住地位,这是后话了,这里按下不论。

    鸳儿哪里是真睡着了!迷蒙间,觉得身边少了兆凌,忙披衣起身,见夫郎坐在荷塘之畔,沉吟思索。碧鸳道:“天冷,才下了雪,这化雪时比下雪还冷,你是存心把自己弄得病了,好与我置气,对不对!”“不,我——”“既然不是,就进去睡吧。”“鸳儿,我今晚是睡不着的。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呢。你……”

    兆凌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天晚了,你快睡吧。女儿家,身子娇弱,最怕熬夜的。来,我扶你——”这一句未竟,又觉得血气上涌,这人倔强,强撑着,将一丝浅笑僵在脸上,狠狠咬着嘴唇。毕竟终是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鸳儿听他如此,知道他不愿惊动他人,更怕吵着自己,想他此番是为情染病,病中却对自己这般体贴,真真是一片痴心了!女子天生心软,到此时鸳儿顿觉剜心般的疼!

    碧鸳心慌意乱之时,只听兆凌长长咳了一阵,鸳儿哭道:“你这样疑神疑鬼的,把自己身子不当回事!我再三规劝你,让你多多珍重,你就是不听!如、如今……如今又怎样!你不爱惜自己,还要我为你担惊受怕,你口口声声说你如何爱我,却要我为你时时心如刀割,凌哥哥,我问问你,你这是爱我么!你的心里真的有我么!”

    兆凌一把将鸳儿揽入怀中,静静说道:“我没事儿。你别怕嘛。哎,我以前总是哀叹自己命薄,现在想想我是何等幸运!有你这样待我,我若再不爱惜自个儿,不是太对不起你了?放心!今儿我从姐夫家回来,受了点风寒,听见潇王爷和一个年轻女子在梅花林里说话,我就七想八想的,脑子里不知盘算些什么!我不过觉得屋里闷气,才躲到荷塘来,本来想闲步一回就回去,谁知这月色清雅,我就坐了一会儿,不就是着了凉,咳了几声,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要紧的!”

    “虽这么说,我还是不放心。”“放心吧,明日我就同流光、文哥儿和兄弟们去竹城了,你今日好好歇着,明儿一早,好给我们饯行!鸳儿,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等我从竹城回来,李荏苒兄弟估计也已经把我三弟兆猗找回来了,到时候我就退位,咱们带上黯弟,回眷花王府去,这辈子也不分开。到时候啊,我们生一大堆孩子,我想让他们排‘惜’字辈,让他们永远不忘姐夫和姐姐对咱们的恩德。他们的名儿我都给想好了,偷偷的写在一本空奏本上,就藏在你的妆盒里。”

    “我怎么没瞧见呢!哦,你啊,我让你批折子,你原来想这事儿呢?”

    “怎么能不想啊。我抚琴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咱们没出世的孩儿,鸳儿,你放心!等咱们以后再有了孩儿,无论男女,一定加倍对他们好,你说呢?”“凌哥哥!我可以不在乎孩儿,如今,我只在乎你!我不拦你,我只求跟你一起去那苦寒之地!夫妻之间,是要同患难的,不然,人的离远了,心也会远的!”“鸳儿,你知道的,上差要我去那儿就是为了让我能为百姓办点事,我要是真带着你去了,我这没出息的满心都是你的影子,还能做什么正事儿?你听话,在宫里等着我,就两个月而已嘛!”“不!我一定要跟你去!”“那好,你会骑马吗?你若会骑马,我就带你去!”“这——”“鸳儿,听我的。你等着我,我得空儿,一定给你们写信!你放心!”

    且说这夫妻二人一夜私语,情意绵绵。但一夜时光,转瞬即逝。到第二日,天气转晴。偕鸳宫外,高越园中,一派欣荣之态。卫流光一大早从近卫营跑来。随同的有他细细从将士中挑选出的六百多名精干兵卒,及叶惜花和千福的牡丹宫中得力手下五十余人,一起等在朝门之外。百官除了惜花夫妇和李荏苒之外,都在门外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