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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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圣爷为情舍生

    谁知人有旦夕祸福,惜花即将痊愈,李太妃与刘太夫人却似相约了一般,先后病倒了。原来,书君三十年,腾龙遭了兵灾,桑日人把太妃长子漭王爷最心爱的姬妾掳了去,那妃子死在路上,漭王爷原有目疾,闻此凶信,一病不起,今年年初便薨逝了。想太妃原有五个儿子,到今日只有这一个,如今又死在她老人家前面,她怎么不悲从中来,由此缠绵病榻。幸而她有个干练的孙子潇王兆贤倒是常来照料。太妃病了大半年,兆凌虽时常问候,却因有潇王在,也不必他亲自劳神。刘夫人却常常入宫伺候故主,这也是她们一向姐妹情深的缘故。到岩香国主回国时,太妃病势日重,病中嘱托刘氏,道地下定要见两家秦晋之好。谁知未及秦隐就职,太妃便归天去了。

    刘夫人哭得死去活来,竟赌气怪女儿女婿不曾悉心侍奉太妃,故而不愿在宫里久呆,郁从中来,回了棋圣府,小蝶守着,她也得了一病。正是:姊妹苦情深,各人福分定。太夫人自回棋圣府,有蝶儿照料,原也无妨。这是这日夜中,梦见李太妃来,一觉惊醒,倒觉得命不久矣,生出许多慨叹来。愁上加病,病势沉重。

    唬的蝶儿只得星夜进宫,劝开宫门,直奔偕鸳宫苑,去寻碧鸳姐姐。碧鸳一听也慌了,来不及知会兆凌,便点了叶氏兄弟同行,乘轿回家。这原是祖制家法中闻所未闻之事,然而放在他夫妻身上,并不足为奇。这兆凌难得独自一人上了高越山,归来只见得宫苑冷落,问过鸳儿最亲密的郑蜓,才知道鸳儿姊妹二人回家去了。兆凌心中懊悔,怪自己不该冷落了岳母,累她生气。一面千叮万嘱,要郑蜓儿与奶娘照顾好兆黯,一面忙命人发轿,跟着也往棋圣府去了。

    连夜到得棋圣府,兆凌落轿看时,真是处处不离棋:颜生对弈增仙寿,王质痴棋斧柯酬。任城局中误啖枣,仲宣复记黑白谋。看那棋圣府前,有一面大广场,上铺的淡灰色大方砖,十分有趣!原来这砖铺成纵横各一十七道,共二百一十九道划线,门前不用石狮,却在地上列了黑白小凳若干,细看之下,竟成棋局。从人沿着小凳的布局依次进去,秩序井然。叩门入府,自有小哥通报,这两姐妹出府相迎。

    众人一起去了夫人卧房,隔着门槛,三人立了许久。只见里面灯点得极亮,却听不见人声。蝶儿着急,推门而入。谁知刘夫人面若冰霜,手捧着一尊观音像,看也不看来人一眼。见此情景,兆凌也有些局促,他与鸳儿对望一眼,示意三人齐刷刷跪下告罪。太夫人依旧只望着这观音出神,好容易说了句:“下一个,怕是我了。”那鸳儿一听这话,知道母亲怪着自己,忙劝道:“娘千万莫说此话,累您如此,都是小辈过错!母亲要罚、要打,多少女儿都是情愿的,只是不可气坏您老的身子。”

    “老身不敢!如今你们都在凤阁龙楼安享富贵,哪里还记得我邢家两代都只是侍女?老身横竖早不在你的眼里了!”兆凌知道太夫人心中其实怨的是他,便接口道:“娘这般说话,凌儿的罪过大了。娘您千万消消气,是儿的过错,太妃那里,只因原有她亲孙子照管,是儿一时疏忽,疏于问安,如今儿也知错了,求娘亲息怒,保重身子才是!”“哎,我也乏了,懒得与你们计较,都散了吧。”

    看官听说,这些话若是放在书君朝,则无人会说,也无人敢写。只是放在兆凌身上,他却早盼着有人说这些话呢。只因他幼年丧母,那父亲又一丝也不疼惜他,既没有长辈,谁又将他当作小辈呢?幸而九年前遇着叶惜花,倒把他当做小辈一般疼爱,又有千福公主从旁护着,更是称心合意。然而惜花与千福虽是他的姐姐、姐夫,毕竟是平辈,也不得像母亲一般疼他,他的心中也以此为憾。自打见了这岳母刘冰泉夫人,兆凌心中已将她认作亲娘,如今见她并不见外,直露这不满的意思,兆凌反倒认定她是真真儿的把自己也当作至亲待了,心里何来的恼怒,只剩下这一片柔情了。

    当下兆凌与鸳儿哪里敢回宫?!在太夫人卧房近处,寻了个厢房,也不敢入睡,恨不得打个地铺陪着老夫人才好呢。思来想去,兆凌打发她们姊妹睡下,自己到卧房外间廊下侍立,当真做起半子来了。夫人病中,烦躁难眠,只吹了灯,并不卸妆,去了外罩大袄,和衣倚着绣枕,思想一回,哪里睡得着!辗转益发觉得闷恹恹的,便推门起夜,见有人立在廊下,也不知是不是睡眼朦胧,未曾看清,竟脱口喊了一声:“春山!你回来啦!”预知后事如何,下节细说。

    且说当下刘夫人失口叫道:“春山,你回来了?”又自回过神来,见是自己大女婿立在廊下,愣了一下,知道他心里孝顺,倒也不由的欣慰起来。“娘,这些天下了雪,夜里是最冷的。您想要什么,只出个声,儿替你办就是。”“凌儿,为娘知道,适才的话说重了,你们小儿女们还是孝顺的。只是为娘在病中,自然比平时古怪。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太妃、想你岳父——”“病中还是要多歇着。”“我其实没什么病,只是想找人陪着。人老了就想要儿女陪着。”“都是我们当小辈的不好,既如此,让儿来陪你手谈一局吧。不过,穿这么点总是不够的。我们且进去,再穿上袄,笼上一炉火,点上琉璃灯,下它一整局,可好?”“那就好。”

    兆凌扶着太夫人进了屋,只闻见一阵幽雅的芸绛香味道。细看这间卧房,墙上、供桌上、书案上、卧榻靠上,乃至椅子上,连笔杆子上,都雕刻一个形象。

    看官猜道:“棋圣府嘛,一定雕着些棋枰、棋子,无非是这些而已。”,其实不然,所有物件上,都是观音大士像。兆凌大惑不解,想道:“岳母一个聪明人,如何这般笃信神佛之事呢?”想来棋圣生前喜欢白色,所以一应器具,都制成月白色,全是用制作白棋子的云母白石打造的。

    兆凌将一盏水晶莲花琉璃灯点上,轻轻挂好,又试了炉火,回身取了一件青缎面的长棉袍,给刘太夫人穿好,亲手为她扣好了八颗蟠龙纹的锻布面纽扣。又到她身后,将太夫人头上戴的景泰鎏金百花坠小心取下,将她盘发解了,用黄杨梳子仔细梳顺,心怕扯坏了她的发丝,动作极柔,竟如清风抚云一般。而后笑中含嗔,说道:“娘,我以为你是睡中起夜,谁想你竟还没安寝。如今头发都散了,说好了,只一盘,下完了就睡!”太夫人见女婿如此,也笑了一下道:“不,我若输了就还要来!”

    下到中局,太夫人没来由冒出一句话来:“凌儿,前些天,来的那个国主,长得华贵么?”“哦,是挺华贵的,看看就知道,岩香国主年轻时定是美貌女子。”“那么,比我如何呢?”“这——哦,她是天潢贵胄,自然有些傲慢之气,比不得娘慈爱如同观音呢!”“凌儿,有件事原不关你们小辈。可为娘还是要请求你,撤了跟岩香国定的和约!”“娘,这是为何?”“为什么?!多少年前,这个女人仗着她是长公主,抢走了你的岳父!是她逼死了你的岳父!好吧,这把年纪了,都告诉你吧!”

    你岳父邢春山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子。那个时候,你父皇刚破伏虎国,把他掳了来。你父爱好风雅,便令举国棋手与他对弈,后来这些棋手都败下阵来,你父亲脸面扫地,要打开杀戒。为了腾龙的体面,也因为信任我,太妃就举荐我去与他对阵。我原是下不赢的,你岳父他故意留了破绽,让我赢了这局棋。你也知道,我和太妃那时面上都受过火灼伤,奇丑无比。书君帝为了羞辱棋圣,竟将我嫁他为妻。春山他英气逼人,一表人才,我自然是自惭形秽。可是,新婚之夜,他对我说:“娘子,别把红纱盖在脸上,伤口闷气,就更不会好了。你放心,我早知道你的事,我之所以让了娘子,就是希望娘子能免受责罚,更希望如此讲义气的才女,可以多看我一眼。如今好了,当今圣上万岁!竟把你嫁给我了!为夫得了你,别无所求了。”

    我听了这话,就放了心。可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只有默默落泪。我对他故作冷淡,逼他纳妾,他却不肯。他只是百般的讨我欢心,刻些观音莲花的木偶人,像个孩子一般哄我。我虽知道他的心,却不敢亲近他,故意说他用观音之美来伤害我。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说让我等着他。等他带着灵药回来,医治我的伤。我那一晚一宿没睡,我以为他就要离开我了。我悄悄给他换了一双鞋垫,心想,只要这东西跟着他,就算他以后遇上别人,我也算有过这么一段情缘。他就这么离开我整整五年,五年以来,他给我写了无数封家信,我心里甜甜的,却一封都没有回。因为,我知道,一千封信也不如见上一面。

    终于,到第五年冬天,我记得就是那年的今天,他回来了。为我带回了伤药。而我也决定,不再自卑,放大胆子投入他的怀抱。我们在一个观音院许愿,无论我的伤会不会好起来,我们两人都不会分开了。后来,我们有了鸳儿、蝶儿,她们两个当时叫作秋水和飞花,我的伤也好起来,我把灵药献给了太妃,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啊!

    可是,正当这时候,当时的岩香国主递上国书,要棋圣入赘他国当驸马,娶的就是长公主严静玉。原来,春山历经千辛万苦,才知道灵药出产于幻衣国,但当时探日海通幻衣的航路未开,所以要进入幻衣国,一定要借道岩香国。

    春山在岩香国签押过境文书时,被当时摄政的长公主看上,她回明老国主一定要招赘他为驸马。春山辗转逃回了腾龙,那老国主还是穷追不舍,害得春山避入佛寺,当了居士,她还不满足,进下照会给皇上,要皇上交出棋圣。你父皇一心想与岩香国结盟对付伏虎国的余部,于是就答应了。幸亏那时你岳父有位以前一同下棋的好友,就是李太妃的二儿子,漭王之弟、潇王之叔,自请娶岩香公主为妃。你父皇认为皇族总比棋圣强,所以便答应了。谁知,太妃的儿子因水土不服,却英年早逝了。

    那岩香老国主还是不死心,一定要将女儿再嫁棋圣。可怜春山,临走时留给我一个翠玉的观音,说:“娘子,这是我在当年那个观音院里求来的,不管我以后如何,你都要好好的。等过了六十年,我们就能再见。到时候,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娘子,你现在可真好看,我把你额上的伤痕,也刺成一朵莲花,天下的女子,没人比得上你。娘子,我在哪儿都忘不了你。”你父皇最终还是命棋圣和亲,可怜春山在我国和岩香国交界的大海上,跳海身亡。而太妃为了我们也白白牺牲了一个儿子。

    “凌儿你说,我们是不是不该和他们结盟?”“如此看来,这事是岩香老国主和我父皇的过错,与严静玉国主没有直接的关系啊。”“要不是她看上春山,老国主怎么会坚持己见?”

    “即便她爱上岳父大人,可岳父无意于她,痛苦的其实也并不是只有岳父一个人哪。娘,我知道您是深爱岳父的,可是人生就像这局棋,就算是胜局,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丢开些吧。看孩子们成人,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啊。”

    “是啊,鸳儿姐妹两个自小跟了千福,也算有福气。后来惜花驸马初来,就给鸳儿改了名。她省亲回来告诉我,我也觉得秋日池水有凄凉之感,干脆将蝶儿也改了现在的名字。可是至此之后,我更思念棋圣,我甚至希望把女儿的名字改成‘碧鸳、双蝶’自己有一天也能再见着他。凌儿,我总觉得棋圣还活着、太妃还活着,我总觉得他们都活着!”

    “娘!”兆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到几个月前,自己思念惜花和鸳儿,也是如此呀。

    这局棋是在伤感中下完的。兆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局终也没有点目,兆凌只得笑道:“儿输大了,你看,这些要地,您都占了,儿认输了吧。”说罢,用双手揉了这盘棋,说道:“别想了,睡吧!咱们都不能活在过去里。儿并不劝娘忘了棋圣岳丈,儿也想,若能像你们这般爱一番,此生也无悔了。可若是岳父他活着,他也想见您每日开心惬意,您是和他一起活着。一命,两魂啊!娘,别再胡思乱想啦,睡吧!”

    兆凌开了玳瑁棋盒,把黑白的玉棋子分开放好,默默将棋盘收了。走过床边把手伸入被窝,觉得被中尚凉,便取过暖香,将锦被薰了,才扶刘夫人登榻,又亲手脱了那件袍子,挂在雕观音的红木衣架上,返身来,仔细掖好了岳母身上的被子,把全身盖实了方吹了灯,放下厚棉花门帘,悄悄掩门退出。

    且说鸳儿姐妹两个同着兆凌陪伴刘太夫人多日,老夫人心结已开,她便旁敲侧击说起蝶儿的婚姻之事来。听她言下之意,老夫人似乎属意潇王爷。只是蝶儿总是回避,兆凌也觉得两人实难匹配,既不能违逆岳母心意,又不能勉强蝶儿,因此心里为难。这事只好暂时搁下,但太夫人此时已动了这个念头,今后一场祸事,此时已伏下根来。潇王兆贤的正妃已去世八年,正位悬空,他也不曾纳娶侧妃,至今孤单一人。他与正妃未有子嗣,潇王与千福同年,今年三十有六。蝶儿今年方满双十之年,两人相差16岁。照理二人绝不般配,但夫人为人有时过于执拗,如今生下此念,料难轻放。此事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