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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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弱子夜入禁苑

    惜花郎在千福面前,几乎成了一张白纸。但他始终不明白,他每次吹箫,都只吹一首曲子,问他为什么,他还是不答,一如失语的时候。千遍万遍,千福也乏了,索性不问。由他去吹。

    闲话少叙,只说书君皇帝,自诩一物画的最出色,谓天下无人能及。原来书君帝擅画珍禽异兽,身上毫毛羽翼,根根毕现,活脱脱栩栩如生。群僚拜服,想来书君皇帝只在书画韵致,辞藻风流两事上,是真正令人拜服的罢。人家拜服就是,独驸马爷不服在脸上。书君帝见他能说话了,十分欢喜。要他自挑题目,自行练习,来日与皇帝比试。他手一点,高越之内,美鹿最多。就比鹿!

    书君帝爽快,一口答应。众人都劝他看上次的教训,惜花道:“亲人记恩不记仇,何况,我又不要与父皇比高下,争得他一乐就是了。”

    那惜花每日在画苑画鹿,画苑即在御园高越之中,每日在仙境,回宫去又伴着爱妻,惜花已是逍遥无求了。这日惜花,见一只金色梅花鹿,十分稀奇,周身闪烁灵光,形如仙物。原来那鹿产自雪戟国,周身长有细麟,阳光一照,绮丽无比。整个御园,仅此一头。那鹿觉得有人看它,惊得撒腿就跑!惜花一时好奇,顾不得画笔就去追。追到界口,已出高越,十几个内侍将惜花拦住。那鹿径向西去,惜花道:“别拦我!”此时想起官位:“我是驸马都尉、画苑总领叶惜花!皇上赐予我的玉牌!”

    还没说完,这些人全都闪开,惜花追鹿去了。叶惜花只管追鹿,鹿跑累了,变得悠闲。惜花看清楚了它身上的麟片,才知道它会发光的原因。鹿自己回头了。叶惜花才回过神来,看看周围,这宫里,哪里会有如此凄凉的地方!

    但见:抬望眼,老树昏鸦;视足下,野草稗芽。分明衰落苦人家,怎纳多病帝苑花。到处是,鸟声鸦语应答,哪有那半点人间情致佳。不效先贤雪中送炭渴时瓜,亦不作落井投石壁上夸。

    当下,惜花想这里会住什么人呢?见头顶上挂牌:思过宫。认得是书君帝御笔。门前只有两个恶奴,叶惜花不打官腔,直接道:“二位请了,请问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啊?”

    “……”。

    惜花又问了一遍,那两个人依旧漠然。惜花道:“我是驸马都尉,画苑总领、钦点画圣叶惜花!”“大人,我们有眼不知泰山!大人!”

    “回答我的问题!”

    “里边儿的人是废太子兆凌。”

    “我要进去!”

    “大人,这使不得!小人们担不起这个干系。”

    “这个够不够?”叶惜花把吃饭的玉牌交给二人。“拿出宫去当了,你二人一世吃用不愁。”

    “不行,还有八个呢?今儿是例假,原本只能一个人休,能走的全走光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在这儿耗着呗。”“那你们别告诉他们就是了,我去去就出来。”

    惜花进入思过宫内苑,他看到了自进皇宫以来最可怕的一件事。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爬到槐树上,竟是在摘食树叶!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惜花大惊,急忙问道。那人看也不看进来的惜花,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惜花走近前去,又问了一遍。那人还是不理。这回惜花总算听清楚那人说的什么。

    “你们要我死,我有什么罪?我要看着你们死!”

    “兆凌!”那人听见惜花这一声喊,微微怔了一下。说:“来了,索命的来了,到头了,到头了!”

    “谁要你的命,快下来,一个皇子,你这样不成样子。”

    这次兆凌反应很激烈:“皇子,我不是皇子!”他费力的从树上下来,惜花也帮不上手。

    他说着用手扶着树拼命咳嗽,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来。对着惜花道:“是毒酒,还是白绫?”

    惜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说:“放心,我是你姐夫,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一个孤儿,无权无势,没有你想看的东西,你走吧。”“我就是——”惜花语塞,眼泪簌簌的往下流,仿佛眼前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跟他认识了很久一般。兆凌轻轻咳嗽,自顾自往内室去了。惜花想随进去,他却把门掩上。惜花站了好久,只听见里面那个人病态的咳嗽声。时轻时重,每一下,都打在叶惜花心上。他心一动,手中多了一碗药。这是独属于他的幽冥之术,此前,他已经偷偷用过两次了。

    叶惜花用独门法术,变了一碗药,想用托盘送给兆凌。但兆凌不过轻轻一带,就把门反锁上。惜花不得已,又用同样的办法,把门打开。进门只觉得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整个狭小的室内,只有一张长案,长案上放一瓦罐,一只瓷杯,还有几卷旧书,烛台上有半截红烛,另外西向有一张床榻,墙上有一幅画像而已。剩下的只有四堵墙,和昏暗的几乎不见天日的压抑。

    兆凌清俊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侧面向内,卧在杏黄榻上,束发的银冠扔在地上不用,头发散乱。他不停咳嗽,胸口因此不断起伏。惜花一见这样的情景,不禁垂泪。心道皇宫内苑,还有这样苦状!惜花走向前,将药放在案上,想从瓦罐里倒点清水,却倒不满一瓷杯。惜花一气之下,又用法术倒满了,却变了一杯绿茶。看官一定大惑不解,叶惜花怎么会这种诡异妖术?这与他的来历相关,下文慢表。

    叶惜花倒了绿茶,贴着兆凌在榻旁坐下。“喝点吧。”惜花眼中含泪,只说了三个字。那人也觉得过意不去,转过头来,看着惜花,眼里似乎有点希望。他不接杯子,也不说话。惜花看他身上,穿的是淡银灰色的一件绸衫,轻薄如纸,他病中畏寒,哪里受得了!又看他身上盖的缎面被子,细看之下,轻的异常,惜花过去按了一把,里面竟是芦花!

    “喝点吧。”眼前的人似乎不相信这句话,呆了半晌。直坐起来,抓过杯子,又好像不忍心喝似的,小口抿着茶水,眼泪一颗颗往茶里掉。一杯尚未喝完,又咳得撕心裂肺。叶惜花平常心肠最软,见他这样,怎不伤心!惜花郎扶着他的肩,轻轻拍他的后背,待他喘息平了,扶他在榻上坐稳,把被子盖到他胸口,方才走到书案前,取了药,喂他慢慢服下。

    惜花怕他见疑,躲出门,在外院里,用手段取了一床丝绒软被来。转到殿内,轻轻盖在他身上。兆凌望着惜花,他绝不敢相信这里还能有这样的人。

    惜花守着兆凌过了半日,不知到了何时,兆凌道:“姐夫,你走吧。天不早了,路上暗,夜路不好走。你被册封为驸马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儿了。我,我对不住你了。”惜花道:“姐夫给你留下饭菜,在书案上,你自己吃,以后姐夫会经常来看你,你可千万别再吃树叶了!”惜花说着又变了一桌饭菜,看看兆凌,转身出殿,果然天已漆黑。凄凉无比。

    惜花踉踉跄跄走回牡丹宫,千福早在门外迎他。叶惜花说:“千福,让我到牡丹花下坐一回。我乏了。”原来叶惜花的法术,不能多用。否则他灵力散尽,必死无疑。

    叶惜花在牡丹花下调息,公主让心腹侍女小鸳端过饭菜,都是他最爱吃的,他这时才觉得饥饿难忍,大口的吃起来。千福冰雪聪明,见叶惜花满面泪痕、神思倦怠,不免起了疑心。

    这时小鸳的妹妹叫小蝶的,从门口跑进来和千福耳语几句,公主立刻花容失色。“千福,你怎么了?”惜花先一步问道。

    “我二弟太子和我四弟,都被父皇关起来了!惜花,怎么办?”“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俩成亲的时候,就没见我二弟,他虽则一向病着,可他从小就不记恨他母亲和我母亲之间的事,和我向来亲密。如今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不来?我就命人去太子府打听,谁知那里现在是三弟住着。我身边的小蝶和父皇身边的小太监极熟,今日才打听出来我二弟去了什么‘思过宫’,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思过宫’啊。那小太监还说,几日前,我四弟和妙妃娘娘都被关起来了!父皇这是要干什么?惜花,你说,这还了得!”

    “你二弟关在哪儿,你该知道。思过宫不知道,西殿总知道吧!”“宫中有人犯了谋逆大罪,才会关进那儿去等待领罪。况且,宫中谈‘西’色变,那里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

    “你还记得那场日食么?”“当然,就在我认识你的第二天。”“就因为日食,你父皇把殿名改了,现在那儿叫‘思过宫’,你二弟,就在那儿!”

    “什么!惜花,你没弄错吧?我二弟身子不好,他怎么会在那儿!”

    “我也不知道!你父皇真够狠的!你四弟会在哪儿?”

    “那小太监说,他们母子住在西侧院!这地方,我幼时在那儿嬉闹过,我认识。”“我明日,一定要去求父皇!”惜花最后扔下这么一句。“我,不,本宫决定,今晚就去!驸马都尉随行!”

    惜花和千福用四个轿夫抬着銮驾,来到内宫门口。守门侍卫向惜花索要玉牌。惜花唯唯诺诺,还在那里说缘由。公主道:“混账!连公主驸马都不认得!”“公主,是飘絮皇后吩咐——”“让她当着我的面吩咐去吧!来呀!都给我放大胆子闯进去!天大祸事有本公主在!”轿夫一听这话,都奋勇向前,守门的侍卫们素来知道公主受宠哪里敢真的拦,不过做做样子,搪塞过去。

    不想没等二人入书君皇帝的絮妃宫,就只见西侧院火光冲天。四轿夫跑得像风一般,惜花还是嫌慢,让千福坐轿,自己下轿一路飞奔。

    太狠了,太毒了!惜花越想越恨,灵力不由自主迸发出来!千福在轿上看得真切:只见一树硕大无比的玉牡丹,在火场前青砖地的石缝里骤长起来,其高有丈余,花朵繁多不可尽数。那花朵剧烈的摇动,墨绿色的大叶,醉酒似的左右摆动。它的花瓣如舞娘的裙摆一样,先被西风卷过,朵朵飞向半空,而后整朵整朵坠落,白色的花片伴着金莹莹的灵光,在暗夜里令人神往,如入佛境。花片在落地的瞬间纷纷散开,火势如龙入大海,直收进花芯,一瞬,火熄香止,花残叶凋。灵光渐散。

    方才那一幕,许多从人仆役都亲眼到,全都以为神仙显圣,哪里会疑惜花!只有千福眼光,在四下苦苦寻觅叶惜花的踪影。

    只见惜花像熟睡了一般,卧在青砖上。千福呆了多时,然后以最快速度奔向惜花。惜花嘴角带着笑意,轻轻道:“没事,快救人!”众人这才冲入火场。只见小皇子已烧的血肉模糊,却还有气息微微不断。妙妃娘娘项上有瘀伤,早已香消玉殒。惜花抱了小皇子,不禁黯然神伤。今日一天,先是兆凌,后又是兆黯。他心中凄楚可想而知。他蓄了灵力,用手抚遍小皇子周身,小皇子顿时痊愈。千福愣在那里,任凭他把小皇子放在自己的怀里。看着惜花悲悲切切,转身回坐在銮驾上,她才跟随上去。

    还未起行,有人报书君皇帝驾到!才看见书君帝偕同妫妃不紧不慢前来。书君皇帝默不作声,妙妃并随从人员的尸首,就躺在帝后面前。那妫妃扑到妙妃尸首上,边嚎便道:“妹妹啊,你有什么大过呀!姐姐我劝劝陛下,不日就可放你出来的呀!你怎么就等不及呢?妹妹啊!天下人都以为我妒忌,这下姐姐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叶惜花灵力虚耗殆尽,听她如此说气满胸膛。撇了千福和小皇子兆黯,自己下了銮驾挣扎走到妫氏面前,凑近她跪下,对妙妃哭道:“娘娘,您死得惨啊!儿臣——”话未说完,惜花只觉得自己气力不够,他故意乘妫氏仰头时,将一口鲜血,吐在妫后脸上!扑地便倒。

    叶惜花当时灵力不足,扑倒在地。鲜血溅了絮后一脸。那妫氏正要发作,书君帝忽然说:“算了,他倒是个实心眼,天灾人祸的,皇后别添乱了。”妫氏只好作罢。千福也不顾许多,亲自三两步上前,去扶夫君。轿夫及从人一起上前,搀起叶惜花,也不与帝后行礼,叫声:“儿臣告退!”上銮驾,匆忙而去。

    叶惜花一袭月白色衣,在深玫红色牡丹花丛下那张玉制的硬榻上躺着,恬静而又神秘。这张榻是当初他被打之后专为他休养所设。千福看着,越想越觉得蹊跷,她默默张了几次口,却都欲言又止了。她的美丽、高傲、聪明、果断,在这个人面前都不值一提。这个人有的其实只是一颗水晶般纯洁的心。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怀疑变得苍白而无力。她最终决定,对今晚发生的一切,不再追问,因为,千福公主已经深深相信,当她的丈夫愿意告诉她的时候,她将明白所有的一切。

    叶惜花到了四更,慢慢苏醒。他的眼中充满矛盾和彷徨的神色。他想向至爱的妻子吐露事情的原委,又害怕从此失去自己的妻子,他只轻描淡写的对这一切怪事做了一个总结:“这是我们家乡的幻术,只是小把戏罢了。”千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从虎口死里逃生的兆黯,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睡在帘帏里的小床上,似乎可以听到不信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