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周:月入华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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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喜剧:小丑国》

    亲善的人养虺成蛇,智慧的人与蛇共舞。

    一条仁义街划分了江南的两家布商巨贾王家和金家。人都说同行是冤家,但是这王金两家一街之隔却能在百十年来相安无事甚至交情匪浅,无他,为金家打下基业的金家成才太爷可以说是王家一手扶持起来的。金家虽然经过三代人的经营成了和王家有分庭抗礼之势的大家族,但是无论是论渊源还是家底一时也还是没有办法与王家相提并论的。如今王家当家的虽是以亲厚中庸闻名的王伯安老爷,但是他的祖父却是赫赫有名曾位至将军后辞官回乡,醉心田园的王文虎大人。王将军既没有安置家族势力入营接续,也没有提携王家子孙为官为宦,因此太爷王重锦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白手起家,苦心钻营才将王家变成当时最负盛名的商贾之家,凭借着老太爷的尊贵地位和太爷的强大手腕,王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也正是重锦太爷提携了当时只是给王家跑腿的伙计小四,也就是如今的金家的成才太爷。他本是个从小没见过爹娘被村里一个老爷子收养的孤儿,长到五岁那位老爷子撒手走了,他也就在村里吃着百家饭这才勉强长大成人。十五那年他离开了村里,一路辗转才来到了源城,当了王家布庄一个给染池运料搅拌的小伙计。他在王家做了九年的工,每天浸在染池边挥汗如雨干到脑袋昏昏地工作着,到三里之外的布庄送货就是他这份工作最期待的时候了。不只是因为不用满身脏污,他很喜欢看着布庄的人一点点地清点、核准、上架、交易布匹,这是他忙里偷闲的最好消遣,只是他有时候会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穿着体面的衣服和来来往往的人商谈胡侃呢,想着就会笑出声来。但是也许命运就是如此巧合,王家的人很少来染池这边,不管是巡视还是督查,但是就是那一天王家夫人和二位公子来到了这里,也许是为了让孩子从小就知道守住家业吧,但是孩子还那么小能懂得什么呢,只是一个功夫没有看住,小公子王仲安就跌进了染池,一时间只有丫鬟慌乱的尖叫声。就那一刻,在不远处瞥到的他快步跑了过来,一下扎进池子,眼疾手快地把小公子救了起来。

    后来重锦太爷问了他叫什么,他说自己叫小四,他其实没有名字,只是当时收养他的老爷子一直叫他小四,他便叫了小四。重锦老太爷本来给了他不少银钱,足够他做些小生意,娶个老婆,维持较好的生活,但是小四也没有离开布庄,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依旧在那里勤勤恳恳干着搬货的活计。后来重锦老太爷看他勤快又踏实,脑子也灵,就给了他一间铺子经营,他果然不负所望经营得很好,仅是六七年的时间就把铺子的生意扩了三倍,于他而言人生可以说是一朝时来运转,几十年美梦成真,一夜一步登天了。后来他甚至利用曾经在王家干事活络的关系,开了自己的铺子,又娶了几房漂亮老婆。为了报答重锦老爷的知遇之恩,他把自己的姓改成了王,于是在叫了半辈子小四之后他终于是有了个像样的名字王成才。

    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在离王家本家这么近的地方开铺子,这不是叫板嘛,他摇摇头,他就是要开在最近的地方,坦坦荡荡让对自己有恩的老东家看着。他甚至还要在大事小事上和王家保持一样的态度,冲了王家面子的客人,无论多强的实力他都不会接待,毁了王家合约的买家,不管多大的生意,自家都不会做,同样,王家辞了的人,他也是无论那人有多大的能耐都不会收的,和王家在一条船上,可以说是他的首要立场了。渐渐地,在他的奔走下,自家竟也在源城有了一席之地。但是在重锦太爷要驾鹤仙去,昔日的小四、后来的成才也终于熬成了太爷的时候,事情有点不同了。重锦太爷下葬那天,成才趴倒在他的墓前哭诉跪谢重锦太爷的知遇之恩一番,后又说着自家的苦处,涕泗横流,情真意切,极尽凄凉。但是旁人在这番话里抽丝剥茧只得了一个讯息,他家孙辈连得三女,有神人指点说这是因为自家撑不起王姓,才会人丁不兴,语尽之意,总之那神人要他改“王”为“金”了。至于为什么是“金”呢,大概是为了人丁能王,珠玉满奁,栗粟归仓的好寓意吧。他貌似只是诉苦,但是众人都知道这位摸爬滚打几十年成长起来的老人不是什么不知礼数、装疯卖傻、只会哭天喊地、诉诸鬼神的泼皮汉,他这是摆低姿态给王家面子更是要探探王家的态度。王家伯安老爷自是没有什么话说,他性子宽厚,为人谦和,更何况这位大自己十几岁的老哥还曾救了自己的胞弟的命。于是在一番盛大的仪式之后,他的家族从王家的附庸变成了独立的金家,也许是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了,一向身子硬朗的成才太爷不知为何不久也就去世了,死前指着空气说自己要追随重锦太爷为奴为仆去了。

    要说这金家成才太爷的担忧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自己娶了正妻和三房姨太,一辈子得了两子两女,老来,小儿子还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他打击不小。自己的儿子金曜八年得了三女,看着王家瓜瓞绵绵、福祚绵长,他就想在哪天自己撒手人寰之前,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子降生。虽然还为此张罗了许多,甚至改了姓,但是到底也没看见他那期盼已经的孙子。于是乎,自金家最宝贝的第三代孙金国出生之后,他便是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从小就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长大之后更是不算顽劣倒也是十足的任性了。

    王家伯安老爷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王培竹、次子王培菡、幼女王宜兰,虽不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也是人中龙凤。年纪又长一些,他便把家业给了他们,自己也便像祖父一样寄情田园了。金家那边,金成才打下的家业交到了长子金曜那里,金曜为人很有能力,不只是经营有道,脑子更是活络,敢于推陈出新,因此金家的口碑愈来愈盛。他一直以来都事无巨细亲自教导儿子金国,不仅是经营生意,更多是守住家业,因为自家这看上去顽劣不堪的儿子,多年以来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他将来之不易的家业挥霍一空,也怕他因为行事乖张而丢了性命,这颗心终于在一朝金国做出了点成绩之后落了地。他本想再亲手带他十几年,但是竟在一次偶感风寒后一病不起,于是他在弥留之际恳切地将年轻莽撞的儿子托付给了王家二当家王培菡,金国照理应叫一声王二叔,和自己的老搭档金成坊的二当家于策,然后在一声声哭喊中撒手人寰。

    王家这最小一辈的子孙三个,培竹老爷家的大公子王景明、大小姐王含光和二公子王郁青,却也和金家四兄妹差不多的年纪,本该是世交的青梅竹马,但金家三代孙辈前面三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后面的金国又受不了父辈总是低人一头的样子,不喜欢和王家的孩子来往,父亲死后更是装也不装,所以这对街而立的世代的交情便也只是渐渐淡了的邻里之交了。这金国小时候顽皮任性,长大不学无术,但是经过进献一事后本就汹涌的气血更是蛮横,久而久之王二叔他也不叫了,吃穿用度、车马排场样样要压王家一头的样子。最离谱的是王家有祖宗斩杀九尺大长虫的美谈,这孩子就非要自己编一出戏来挖苦讽刺、指桑骂槐,还让戏班怎么寒酸怎么排,在老太爷生辰按照惯例施粥的时候演了起来,这异常滑稽可笑的画面就风风火火地传遍了整座城。这事传到当家的王家培竹、培菡、宜兰三兄妹那的时候,已经是转了好几手,压了好几重火药味的话了,但是听了旁人说起这事,他们还是气得直哆嗦简直都快吐血,王培菡狠狠砸了手里的茶杯,也不顾金曜生前的委托了。

    金国王家的布样式典雅,绣花精致,质量上乘,但没有多少新意,而金家的布样式华丽,花纹繁复,色彩别致,尤其是在贵妃娘娘中秋家宴身着金国进献的“芙蓉泣露”裁成的衣服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之后,金家名声大噪,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也因时而动,跟上了这股风潮,金家布匹成了炙手可热的追捧对象,因此后来王金两家竟也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不知是不是上次中秋夜宴上贵妃的衣服令皇上十分满意,后来宫里传来消息此次中秋晚宴的宫妃布匹由金家负责供应,虽然一时并未确定,但是这对王家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皇家的一举一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以往王家即使是超过划拨的银钱自家倒贴也要尽善尽美完成任务就是这个道理,而这次的风声,让他们不安的,除了丢掉的最高水准认定和金家愈发盛气凌人的嘲讽,更有这背后不得不揣测的政治意图与信号,事关家族兴衰,他们不得不如履薄冰。后来宫里才遣人来说由金家和王家共同负责布品的供应,金王两家共同赶制一批,再由金家封箱运回京城。王家松了口气但并未有太多喘息的余地,这话无疑是让金家主导的意思,若是这样,其中的变数就多了,俗话说惹君子不惹小人,他们实在不知道金国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金国并不掩饰避讳自己的意图,也不顾王金两家世代的交情,即使是现在表面的交情,他大有赶尽杀绝的意图,不停借两家共制之名浪费毁坏王家的原料资源,还一不顺心就肆意裁撤王家的工人,一步一步欺人太甚地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王家本看在皇家安排上竭力避免和他起冲突,对他能让则让,能忍则忍,但是不料他竟得寸进尺,最后竟用成品布匹运送的安全作要挟,威胁王家把大小姐含光嫁给他。王家知道这金国绝非良人,他这么做大概为的是折辱王家,含光若是嫁过去,也定是跳入火坑。可如果不从了他的意,他若是在布上做了手脚,每匹布若是追根溯源定会追究到王家制造和管理的人身上,到时候怕也是百口莫辩。当然为了交差他金家肯定会多赶制,到时候他便能从保管不力的责任中隐身,一跃成为解急的得力助手和为了皇家未雨绸缪、鞠躬尽瘁的忠诚仆从,这种火中取栗的冒险行径也只有金国会视若助益。

    但是王家一向扶助乡里,为富且仁,救济过很多贫苦的穷人也周济过一些落魄的寒士,恰巧金成坊的二当家于策便是其中一个。他一直以来都觉得是金国年轻气盛才会这样,只要自己好好教导几年他知人事了性子便也就能改一改,但是他对王家围追堵截、赶尽杀绝般的狙击让他开始怀疑金国,也怀疑自己。这次他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只想挫挫他的锐气,让他能不那么张扬,也不至于以后不知哪一步走错就丢了性命。他知道无法阻止金国,就在验收后封箱之时对自家的布也动了一些手脚。出发之前千万嘱咐金国,如果有变故就说是路上遇上了贼人,冒死才拼下了这两箱布,只是可能有些许破损,但是金家已经提前赶制一批可做替补。这样虽有过错,但也算是可以弥补过去。

    果然制衣司验收之时,当王家的箱子一经打开,看着那人拿起时不小心脱落的布料,金国微微一笑。他跪在地上,那人问他是运途中发生了什么事,金国猛地想起于叔临行前的嘱托,但是仅是一晃而过,他说一路顺利,怕不是王家的衣服加了特殊的材料,当时验收的时候没有问题,这过了一段时候就侵蚀了布料显现了出来。那人果然眼神一变,但是还是定了定神示意旁人去开另一箱,打开的下一秒,金国伪装的焦急僵在脸上,他愣了一阵才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金家那箱竟然也有损坏。他慌忙地说可能是路上运送的工人保管不力,金家为保无虞提前赶制了一批,可做替补。

    但是金国本没有想到两箱都会损坏,所以就算日夜不寐再赶制另一批怕是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于是他不得不提议让王家共同赶制再行追究。那人点点头,但是就在金国感恩戴德之际,却有来人说江南王伯安求见,正是已经归隐田园的伯安老爷。他命人带来了预制的布匹,他托源城知府在请安折子里递了给皇上的请安信,这才来亲自来送这些布匹。那人打开箱子,拿出一件件精美的布匹,伯安老爷娓娓道来,他慢慢地念道,“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一字一句,饱含深情,清晰有力。他说完转向金国,问了他一句熟悉吗?金国一愣,摇摇头,他是向来对这些诗词歌赋并无兴趣的。老人轻笑一声摇摇头接着说道,“这前面几句是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他说罢看向制衣司的人,那人也看向金国,只见金国在伯安老爷说完就一阵战栗,他可能不知道那诗句究竟是何意思,但是他听到了那熟悉的“芙蓉泣露”,这就够了。

    说罢伯安老爷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箱子,按照顺序指着那些布匹一一说道,“空山凝云”、“昆山凤凰”、“秋雨弦音”、“蟾宫佳桂”,其实还有一匹,但是现在不在这里,它叫做……“芙蓉泣露”。制衣司的人看着那些华美无比的布匹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些绝非三年五载之功。“花了七年织就的锦绣竟因管理不严被人内外联合偷了去,用作插我王家心脏的钝刀,养虺成蛇,叫我如何跟祖宗交代啊”,他说着老泪纵横。片刻他定了定说道“我已经禀明了圣上,皇上圣明,自会定夺”。金国瘫倒在地,他来不及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人都被扣下来。王家的人殷切地托源城知府上折子求情,皇帝后来终于是看到了那封信,那封王文虎将军辞官还乡、归隐田园时曾写下的信,那信重锦太爷给了伯安老爷之后,它就一直就在伯安老爷的锦匣里放着了,他以前一直以为是写给重锦太爷的,如今看来,大抵也是写给当今圣上的祖父圣祖皇帝的吧。

    王文虎将军虽是武将,但是字确是极好的,那封信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两张发黄的纸,还有因为见圣才装好的信封,但却似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拿出信,摊开纸看了起来,皱了皱眉,虽是在一封问安的折子里,但这似乎不是一封呈阅的信该有的格式。

    夜色微凉雾成霜手执剑鞘醉思量

    疏星零落夜渐长虫鸣声声入梦乡

    犹记年少付轻狂战沙场斩敌寇

    驰骋千里马蹄封疆

    黄金台上岂顾丝竹之响

    正衣冠华章绽引得狎昵千千万

    高山流水也罢无论附庸风雅

    笑把浮名搁置忍将风雪拂擦

    与君难顾成牵挂。

    犹记金戈铁马任我征伐

    一朝煮酒在侧稚子盈门笑言闲人髀肉生

    南山种胡豆茅草葺家宅童稚闻吾名喜笑复颜开

    雏鸟已长成临巢各自分雨打草庐破只可共前生

    前未栽树后难成荫不盼人拥持只恐宵小毁其名

    忽来一夜梦归还醒时灯火已阑珊

    余温尚且存犹恐与君分见时难舍兀自伤神

    日可访亲友亲君假何名

    纵时岁难驻难为绕梁之音曾不负韶华似锦

    泼酒成诗志比山高情似海深

    绕膝见幼子传与后来人三省善其身苍生胜鬼神

    纵不复少年意气清风朗日花开半日亦为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看完折子便遣人去慰问王家一番,赏赐了王家上下许多珍贵的物件,但是王家人领了赏后长跪不起,将进献布匹的事情原委与来人原原本本说了个遍,转达后皇上即刻就下令查明此事。查清事情仅用了三天,伯安老爷回来的时候,王家上下皆是相互扶持着忍不住垂泪。王含光更是跪倒在祖父面前哭作一团。后来在伯安老爷跟圣上求情之后,这背信弃义、阳奉阴违的金国才没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但是最终也是自食恶果,密谋盗取王家布匹的人斩首,金国流放岭南,金家家眷发配充奴。

    王家便又恢复了耕读传家、工商并行的传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终于守住了这百年家族的荣光,抓住了韬光养晦的处世之道。而金家一路向南,这漫长路途中的毒虫、瘴气、流离之苦实在难捱,好不容易忍过颠沛的日子,终于还是有人撑不住了,金国的三个姐姐有两个便病倒在了路上,骨肉分离,苟延残喘,曾经显赫一时的金家从此一蹶不振。

    而金国,在岭南偏僻、荒凉、潮湿、崎岖的环境中,漫长又看不到头的苦作消磨了他大半的精力,就连支撑他不知所谓地争了那么多年的傲气也偃旗息鼓了,以至于他倒是也没有生出什么幽愁暗恨,也许是知道就算是有怨气也无济于事了。就这样,这个曾经不学无术、放浪形骸、时时处处想着压人一头、桩桩件件荒唐事做遍的“丑角”公子哥在糊弄了半生之后不得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认真负责了起来。

    大幕终会谢,或喜或悲,把酒临风,咽声掩泣。人生是有形的章节,而命运便是一出无声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