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周:月入华胥
繁体版

第十二章 岳丛雪

    渲染着点点火光的灯盏之后,坐着的女人一袭白衣,双目紧闭,衣袖微卷,持着书卷的右手撑着头,左手随性地搭在右手上臂,面容看上去不过二十大几却是满头华发,这幅场景在黄色的光晕下显得分外温柔静谧。没等周晓开口叫醒眼前这人,这人就自己醒来了缓缓睁开了眼睛,吓得周晓往后缩了一缩。但是这位眼睛真的好漂亮啊,周晓心想,“我等你很久了”,嗯,声音也很好听……嗯?什么,等我很久了?周晓有点庆幸别人听不到自己心里疑惑到九曲十八弯的声音。“那个,嗯为什么等我呢?”周晓小声地问道,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心虚。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来这所为何事呢?”周晓只好答道,“呃,找我的朋友,您有在附近见到一个小姑娘嘛?”“那便就对了,姑娘可以找到你的朋友的”她一副很肯定的样子。虽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但是周晓看到那女子的眼神莫名地觉得她不是哄自己,也不觉地放心了许多。“我叫岳丛雪,姑娘如何称呼呢?”“我叫周晓,刚随我的姊妹来到这凉州城投奔亲戚”,周晓自然地介绍道。“周姑娘,为何到这找你的朋友呢”,周晓心里嘀咕着总不能告诉你我朋友被绑架了吧,到时候肯定要解释更多,还有可能解释不清,她就干脆说朋友迷路走错了,自己一路打听想赶上她。对面沉默许久,突然叹了口气“迷路啊,这里确实很容易迷路,我也曾经和友人在这里迷路过”,周晓看着岳丛雪,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好奇,岳丛雪轻笑一声,突然凑近周晓的耳边,“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说着她坐直了身子,看了眼亭子外月光下格外明显的雪花,接着目光在周晓身上游移了一下,眼神中带着说不清的温柔。“我,明湖,文稷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明湖小我一岁,文稷长我两岁,那天明湖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话,偏要拉着我和文稷去沅芷山找神女,说她长卧醴泉、风月为伴、摄人心魄”,她委婉一笑,“能摄人心魄的哪里叫神女啊,分明妖女更合适”。她接着说道“我们走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任何非凡的东西,明湖也渐渐没有了兴致,于是我们决定打道回府,但是我们返回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停住了,看了眼听得一脸专注的周晓,周晓被这么一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些羞赧地问道,“你们遇见神女了吗?”岳丛雪摇摇头,“没有,是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因为本来也没打算走得太远,所以我们并没有做任何标记,但是按理说我们走得并不算太远,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复杂的地形,应该很快就能走出去,但是那次没有,我们直到半夜都没有走出去,更让我们奇怪的是虽然我们三个经常偷偷溜出来玩,但是将近半夜也没有回来,文家和我们岳家一定会来寻我们,但是我们却没有碰见任何寻人的队伍,最后因为实在太晚了,我们只好在山上找了一处低平的谷底准备休息一晚。那天的月色很好,半夜不知为何我突然醒了,然后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明湖,他见我醒了招了招手,我坐在原地没有动,但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朦胧的光,好似一片升腾而起的雾,我也像被蛊惑了一样想去前面看看。我们就叫醒了文稷,他对我们前去探索一番的兴头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我们去了,走了一会,我们就看到了那光的来源,竟然是一面巨大的明镜,反射着幽幽的月光。我们情不自禁地触摸那镜子,如玉如脂,凉却不刺骨。接着出现了我一生最为难忘的画面,那镜子显现出一个女子,画面断断续续,一闪而过,但是她回眸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猜他们也一样”。

    岳丛雪看了一眼她的小听众,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是在她开口之前岳丛雪接着说道,“我们三个愣了一刻钟才互相确认都看到了那个异于常人的女子,接着是一整晚的沉默,我们都死死地盯着镜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迷迷糊糊地我们三个都睡着了,天亮醒来的时候,更让我们惊奇的是,昨晚的明镜竟然是一汪潭水。我们惊奇之余也赶快找回去的路,一路上明湖都没有说话,但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和文稷都能看出来,他赶路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所幸文稷一把抓住了他,他也只是扭到了脚踝。后来我们遇到了来寻我们的人,我的小丫鬟雀儿哭的梨花带雨,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明湖的脚受伤了,不能及时得治也许会变得很严重,回到家我被关了整整七日,虽然我爹好像更惨,摔了一只他最喜欢的青花茶杯”,她说得轻松,甚至有些俏皮,但是周晓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

    “他们两个呢?明湖和文稷怎么样了?”“明湖还好,休养一周就可以走动了,但是文稷,我听雀儿说因为没有保护好明湖,在文老爷书房门前跪了两天,文夫人抱着儿子哭,趴倒在了门前也跪了两个时辰任谁都拉不起来,文老爷愤愤地骂了句慈母多败儿,长叹一口气才让文稷扶着文夫人回去了”,岳丛雪看了下周晓问道,“你是不是对明湖和文稷的关系很好奇”,然后就看到一脸疑问的周晓感激地点了点头。“明湖母亲是文老爷胞妹,长兄如父,他对这个最小的妹妹最是爱护,但是大家闺秀爱上穷酸秀才的故事才不像戏折子里一样风花雪月,最宠的小妹嫁给穷书生的第二年就因为难产撒手人寰,只留下呱呱坠地的儿子,人家说洛生抱着爱妻的遗体大哭死活不放,等到文家小姑的遗体僵硬了来料理后事的姑子们也拉不开他,还是文老爷一巴掌扇醒了他,然后后事才正常料理的。但是这个孩子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恨不得弃之如敝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他,后来文老爷把孩子带了回来,洛生就离开了这,谁都不知道他去哪了,所有人叫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年的小名洛洛。

    直到抓周的时候,什么银锁、桂花糕、珠算、毛笔他都没看,冲着一幅字帖就爬了过去,小手抓得紧紧的,文老爷看着被捻皱的纸拍手大笑,“这孩子还是个风流墨客呢,‘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哈哈哈哈好,就叫明湖吧,明湖这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从小就长在文家,和我、文稷一起长大。他呀,最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我和文稷也不算多安分,所以两家大人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那次迷路一夜未归让他们觉得太过了,文老爷甚至罚了平时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的明湖在母亲的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我和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安生了一阵子,我爹终于消了消气,见我去找明湖玩,文老爷也没有驳我的薄面,半月来没有其他风波,我以为我们三个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也会像我一样抛之脑后,但是他没有。我能感觉到他的不同,即使在其他人眼里他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心事好像渐渐多了,也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他趁文老爷外出偷偷跑去找过那片他唤为映月潭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后来文老爷辞世,文稷成了文家的主心骨,明湖不顾文稷的挽留固执地搬了出去,虽然离文府不过几里,但是我想他是欣喜的,他自由了,他偶尔会去沅芷山下去坐坐,就静静地看着那片水面”。

    岳丛雪眼中有浓浓的失落,但是她还是收拾了一下情绪,换上了那副幸福的样子接着说道,“后来我们结为夫妇,大婚那天我身着大红的嫁衣迈过那道我迈过无数次的门槛,他喝了很多酒但是分外清醒,盖头掀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脸皱成一团,眼睛憋得通红,我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睛。他轻轻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幸得识君”。我们一同醒来,一同入眠,吟诗下棋,听书品茗,放鱼逗鸟,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亲近,渐渐地我越来越清楚了他的烦恼,那个出现在镜中的女人,他迫切地想要搞清楚这件怪事,其实我也一样,我也同样好奇那个女人”。

    岳丛雪停了下来,远远地向外看了一眼,而她面前的周晓呢,似乎还没有从结婚的情节中缓过来,红着脸问她“你喜欢他吗?”然后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样低下了头,岳丛雪沉默了十秒,“我爱他”,周晓猛地抬起头,“但是他好像……对那个水里的女人很在意,你……不在乎吗?”周晓一向不善于控制自己的语言,就像不善于藏住自己的情绪那样,驱使她的不是泛滥的想象力,而是一向很准的直觉。“你还真是直接啊,怪不得那么特别”岳丛雪打趣道,“我如果说不在乎你相信吗?”周晓摇摇头,“你都不相信,让我自己相信岂不是自欺欺人,我是在意的,我甚至在他私下求诸术士时无比怨他恨他,但是现在一切都了了,我们新婚的第二年,他走了”。明湖死了,岳丛雪浸在诗里长大的男孩,调皮地吹响口哨召唤大家踏月寻景的人,甫冠之年的心跳永远地停驻在了潭水之滨那枝孟春的桃花。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但是却渐渐有了颤抖,周晓小声地说了一句“节哀”,看着岳丛雪不再作声。

    周晓以为自己不会听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了,毕竟谁愿意一遍一遍扒开自己的伤口让别人看呢?但是岳丛雪没有停住,她接着说道,“我遣走了那些术士,就那么走着走着去了沅芷山下,那里还是他没离开时的样子。后来呢,我就大多数的时间这里待着了,这片潭水大多数时间很平常,但是我见过更多它不同的样子,也又见过很多次那个女人,我看不懂她在干什么,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是我想我渐渐地和她有了交集。等在湖边吹着风期盼着那个人的出现,很无聊也很充实,我见过黄昏红透的火烧云,见过凌晨湖面升腾而起的雾,见过隆冬误开的早樱,见过划过天际的彗星,见过几次她笑的样子,见过淘气跑进来的文家小儿,直到现在见到了你,这不是很幸运的事吗?”周晓觉得她的话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不知为何红了眼睛,转过了头不看岳丛雪。

    当然震撼的不止她自己,还有方悠和文林,他们两个早就发现了,虽然就在离得不远处,但是亭子里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像在另一个空间,一开始方悠怕周晓有危险想试着靠近,但是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而不知何时突然发现那个女人岳丛雪,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在这边游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故事呢?”周晓皱紧了眉头,“……我想把那份未能说出口的感情传达出去”,方悠确定了,她确实是在看这边,而且是在看自己。“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不远了”她的眼里带着释然,却看得周晓一阵心疼,“你会消失的吧”,“我活了两辈子了……害怕吧”,周晓摇摇头“不怕”,岳丛雪捂着嘴笑了。“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周晓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像一切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无力。“去吧,不要受伤”,岳丛雪温柔地说道,周晓轻轻嗯了一声。

    周晓走出去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微微亮,亭子影影绰绰的痕迹变得清晰,精致的飞檐翘起,白色的雪映衬着锈红色的木,在地平线之上橘红色的阳光下分外肃穆,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哪还有亭子,更别说亭子里的人了。周晓叹了口气向前看,一下子就看到了远处的方悠,她站在阳光下,整个人都浸在熹微的晨光中,后面站着那个男人,看着周晓笑得没来由的灿烂。周晓刚想往前移步,却发现不知何时冒出来了一片玫瑰,像见到了诱饵的吸血蝙蝠,挣扎耸动着往外爬,已经缠住了方悠的脚,她这才注意到有血顺着她的手滴落,她几乎立刻喊了出来,声音里是嘶哑掩不住的哭腔“方悠”,她着急地拨弄着玫瑰,已经受伤的右手又扎了几个口子。她慌乱地往前赶却被缠的繁杂的枝叶绊住了脚,向前扑了过去。没有想象中的“以头抢地”,周晓感觉扑进了一个人怀里,“方悠”,她有些激动地喊道,却在看见小咪的一瞬间板住了脸,“小咪,你怎么跑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不解和责备,小咪立刻抓住她划伤的手用布条裹住,看着她说“我可以帮忙”。“你不该来的,”周晓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衣服站直说道,小咪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两人继续穿过玫瑰丛,小咪却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冲着男人吼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伤害她?”那男人没有听见一般无动于衷,疯狂生长的枝蔓已经缠上了方悠的腰,她看上去虚弱的没法做出任何动作,那个男人凑到方悠身边仿佛说了什么,他的目光看向了这边,冷笑一声然后就向外走去。小咪跟着追了上去,周晓马上跑去了方悠哪里,隔着可怕的血红色藤蔓扶住了她“你还好吧”她的声音有点颤抖,那藤蔓好像对她没有什么兴趣,只试探了下并没有缠住她,依旧是在方悠那里疯狂生长,周晓抖着手掀起她的衣袖,一瞬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浅浅的黑色鳞片,定睛一看却看到藤蔓甚至扒住她手臂上的伤口拼命地往里钻。该有多疼啊,豆大的泪珠滑下周晓的脸庞带来生涩的疼,但是她没有任何法子。“小咪小咪先来救方悠吧,别管那个人了”,听到周晓的喊叫,正和那人对质的小老虎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男人,冲他愤怒地吼了一声然后跑了过来。她尝试用爪子掰断,用牙齿咬断那些藤蔓,但是完全没有用处,那些断掉的枝蔓就像撒豆成兵一般,浸到水里长了出来,在小咪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尖锐的刺扎进了爪子,小姑娘后退两步抓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不再是小老虎威猛的样子,和一般的扎刺丝丝缕缕的胀痛折磨人不一样,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小咪感觉自己心脏跳动不正常的加快,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看着同样被缠住的小咪,她突然想起岳丛雪那句“不要受伤”恍然大悟。

    周晓看着方悠和小咪痛苦的样子,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子,这是她长那么大以来头一次经历如此无力的绝望,但是山顶突然传来一声渺远的钟声,低沉又浑厚,天色突变,大地开始震动,耳边传来碎裂了巨响,接着又是两声,刚刚还在肆意生长的藤蔓此时却逃命似的钻入地下,地面突然裂开,看上去并不浅的潭水却以极快的速度渗了下去,只零星剩下几片冰层,水退下去的地方,一片盘根错节的红色根系露了出来,随着地面的裂开,这团纠缠的根系被扭扯、拉断,趁机拉着方悠跑到远处的周晓定下神一看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周晓捂住嘴巴不住地干呕,远远地就能看到了那片被扯断的根系下,露出了残破的白色骨骼,溅裂的暗红色汁液斑驳的洒在上面,也许是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的来源。这片狰狞可怕的藤蔓似乎没有了动静,她们也不敢贸然向前去,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恐生变故的异物,这超出了她们活了快二十年的认知。周晓方悠小咪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决定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