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茅屋密会
黄河郡南郊外。
一间茅草屋里,燃灯盘膝着腿,坐在三位鬼老的面前,颇有探讨学问的姿态,而虚耗、殷鸦、侯白低着头,极是谦卑,又像是在垂听圣教。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门后挂着很多农具,一滴滴雨从几位鬼老的头顶落下,拍打着他们面前的木案。
斯是陋室,乃一个老妪的家,方位很偏僻。
多年以前老妪的儿子儿媳死了,她就寡守在这间茅草屋里,今见四个路人在外淋雨,便好心地请到家中避雨。
“饿了吧?吃吧!”
老妪笑吟吟地端来一盘大炊饼搁在木案上,热气腾腾,散发着很浓的香气。三位鬼老面无一色,似有一些嫌弃的意味,惟独燃灯笑脸还礼,拿起一块炊饼咬了一口。
咀嚼几下后,燃灯笑道,“贤家手艺不错。”
老妪呵呵地笑道,“没什么招待的,要觉得好吃,就多吃点,那锅里还有。”
燃灯掏出一锭金子,“来,拿去。”
“嘶……”老妪定睛一看,果然是锭金子,不由得吓坏了,实在不敢去接,“不不不,怎受得起呢?”
“无妨。”燃灯笑道。
“不必,真不必。”老妪合掌弯腰,连连拜道,“慈老的好意,老身心领了,老身寡居在这,尚有两亩薄田,而今身子骨也好,自是不愁吃不愁穿。唉,其实无财一身轻,要是收下这锭金子,赶明儿引来贼人,是祸也。”
这番话,颇含几分哲言:不经风霜打,说不出来,不尝人间苦,也做不到。老妪知行合一,诚让人悲叹。
燃灯什么话也没说,便收回金子。
果然,老妪又叹道,“唉,钱有什么好的?再好,也换不回我儿的命……都怪老身的儿子儿媳太能干了,后来富庶了,就被一帮炼士盯上了……”
“恨吗?”
“恨什么?”
“炼士。”
“呵,不敢不敢。”
老妪嘴上说不敢,可眼睛里全是恨色,而后抹了抹眼泪,扭头捯饬家务去了。
燃灯叹一声气,抽回思绪,转进正题,玄音道,“本尊只想把苗绮罗引进汉王宫,可她太精了,竟知道狂橹化雄的事了,我逃走以后,才想起了禹治。现在那个九元全真也去了王宫,怎不棘手?鬼婴是异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看着纯善,却不受纯善所锢。当年祖顿就拿一城百姓的性命逼其就范,然而她却不为所动,旱魃也曾以颛觋的性命进行威胁,可她仍然无动于衷。鬼婴只在乎自己的想法,或许根本不受任何胁迫,简直无懈可击。”
适才燃灯的“善举”莫名其妙,或许人之将死,善念使然。虚耗想了半天,缓过神后,又将燃灯的话揣摩一遍,少时玄音道,“燃尊,既然鬼婴和苗绮罗已经察知凰鸟化雄一事,那我们还能怎么办?惟有趁虚而入,掠走所有药植和玄器才是上策,你刚刚否定了这个建议,想必是有办法对付鬼婴才是。”
燃灯顿了一会儿,玄音道,“不错,本尊很久以前就在思考怎么对付鬼婴。不管怎么说,鬼婴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死。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了,只能借用你的十杀法阵杀她。”
殷鸦和侯白以为幻听,不由得面面相觑。
侯白玄音道,“她乃九元全真,岂会怕那十杀法阵?”
殷鸦跟着玄音道,“是啊,她也是一位遁甲大师,其造诣远胜虚耗鬼老。”
说到遁甲造诣,虚耗自是望其项背,于是玄音道,“属下一生所学,皆受祖顿鬼老点拨,而鬼婴所学,却是灵祖言传身教,区区十杀法阵,她岂会放在眼里?”
燃灯玄音道,“本尊不求十杀法阵可以杀她,但求十杀法阵可以困她。”
虚耗玄音道,“困不住啊!”
燃灯玄音问道,“难道一弹指的时间也困不住吗?”
虚耗略作沉默,而后玄音道,“燃尊,这弹指之间,真能杀了鬼婴?”
燃灯不予置否,玄音道,“旱魃能在弹指之间杀了叶棠,那么本尊为何不能在弹指之间杀了鬼婴?要知道,人终究是肉骨凡胎,只要本尊的玄盏文武火可以烧到鬼婴的身上,谅她也要化为灰烬。”
侯白眉头一皱,玄音道,“如此一来,鬼婴的尸身与魂瑰岂不也毁了?”
闻言,虚耗和殷鸦为之苦笑,笑他一把年纪了,想法竟是如此单纯。
虚耗玄音道,“侯白,你是觉得鬼婴很好杀吗?现在能不能除掉鬼婴尚是未知之数,你竟还想着她的尸身和魂瑰。”
侯白眨了眨眼,不禁前仰后合,乃被自己的天真逗笑了。
燃尊苦叹一声,玄音道,“侯白之考虑,戳到本尊的痛处了。若将九元全真炼成尸奴,即便有两座玄机城,本尊也能轻易踏平。本想取得长生丹之后,好好绸缪此事,奈何时间不等人,眼下别无他法,必须一击毙命。当然,想要瞬杀鬼婴,必须要有非常好的时机,本尊也想过其他偷袭的机会,譬如让肖潇策应,譬如让禹治策应等等,但这种机会不一定可以创造出来,反正虚耗的十杀法阵加上本尊的玄盏文武火,是最有把握灭掉鬼婴的手段,万一不成,我等能逃则逃,不能逃则死,各安天命。”
虚耗玄音道,“那我们何时动身?难道真要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才现身?”
燃灯玄音道,“禹治是什么人,本尊太清楚了,他答应和我等联手,我等最好一只手也别伸,但不伸手,如何取得那两件宝物?先由他消耗消耗苗绮罗对我们来说最为有利,如果提前掺和进去,苗绮罗肯定会把目标对准我等,不妨静观其变。”
虚耗顿感不安,玄音道,“形势瞬息万变,其实很难预料,属下担心,要是鬼婴不顾苗绮罗的生死,那么《大修真》和地渊觽岂不是要被禹治收入囊中?”
侯白好奇起来,玄音道,“对了燃尊,那地渊觽到底有什么用?”
“地渊觽……”这个问题,也困扰着燃灯,仍是待解之谜,他苦着脸玄音道,“先不管这个,以后肯定会弄明白。倒是虚耗的话提醒了我,本尊也担心鬼婴袖手旁观,毕竟她从未打破自己的原则。《大修真》太重要了,决不能禹治率先拿到手,若是丢了《大修真》,不但魔婴丹的药方没了,甚至长生丹……”
他满以为长生丹的药方也在其中,但之前听了旱魃一言,似乎《大修真》之内并不存在此等药方。
谁知道呢?反正《大修真》不能有失,必须抢到手。
便继续玄音道,“本尊已无筹码了,倘《大修真》落入禹治的手里,本尊的所有心血势必付出东流……”
几位鬼老又交一些话,而后一一欠身。
临走之际,燃灯将一盘炊饼收进袖里,向老妪行礼拜辞。
“多谢款待。”
“没事,下次路过可以再来。”
“叨扰,叨扰。”
……
汉王宫。
激烈的战斗仍在持续,浩瀚的玄气通天彻地,虽说危险无处不在,但天上地下,还是有很多人得以幸存。不管大地如何摇晃,也不管天空如何闪耀,因有明珠的玄盾保护,才叫那些修为很低的修炼者毫发无损。却有几个胆小之人吓破了胆,面对这种死法,即便是大罗神仙,也只能摇头。
苗绮罗和申钰的玄气有如引燃一山之高的黑火药而产生的爆炸,其爆炸的范围可以覆盖整个四象神罗法阵,至于威力自然不用多说。
反正整个汉王宫都在苗绮罗和申钰的摧残下四分五裂了,所有宫殿无一例外,无不沦为了风貌不一的废址。残垣深沟高垒,而在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之后,又不断地改变形状,譬如两个小孩子玩沙:堆城墙、砌宝塔,任意改变形状。
四面的城墙稍好一些,只被泱泱玄气切割成一段一段,并没有完全倾倒。
高流本想带领东方鸣和慕容酒退到诛邪天之中,但找到二人时,猛烈的玄气哪里都是,已经无法走近明珠的玄盾,于是只能带着他们退至护城河下。
因河水不知何时蒸发了,河若深渊,惟见十丈深的河底,此时鱼儿尚在泥里活蹦乱跳,金鳝和泥鳅也在泥里钻来钻去。
“这水怎么消失的呢?”慕容酒坐在飙妹的背上百思不得其解。
河下全是淤泥,飙妹从河壁上撅了很多碎石土填在脚下,但几根粗趾仍在往下陷,等泥土淹没到跗蹠的位置时,它就要拔出粗腿重新寻找站立的位置。
东方鸣也坐在飙妹的背上,他昂首看着高高的河岸,那岸上露出了高流后背,间或还有很多玄劲的光芒像流星一般从天划过。
“应该怒海狂师。”他呆滞地想了半天,眉头一松,“没错,一定是珪真人用了怒海狂师!”
确实,那门功法很需要水,慕容酒回忆之前所见,说道,“我以前也见过很多全真聚首过,却从未见他们动手干架……这遮天劲也太恐怖了,只怕我这个巨持随便一碰,就得下地狱……”
“你都顶不住,那我一碰,恐要成了糨糊。”东方鸣托起腮,喃喃道,“也不知道姚叔叔和姚瑶怎么样了……还有,还有瞳殿下……”
慕容酒仰起头,凝视着河岸,那岸边有一个人的背影徘徊着。他看了少时,叹道,“看样子,高流好像不敢迈步。不过呢,我倒是可以理解。他要真过去打探情况,或许还没找到吕非他们,自己就得先噶了!”
轰隆!
方才一股玄劲闪电般划过,而后就传来巨响。不消说,一定是遮天劲的冲击波撞上了法阵的光壁,于是引发了这声巨响。
慕容酒缩缩脖子,羞答答地看向东方鸣,“小公爵,我师父疯了,也不知收了多少人头,咱们还是躲进老苟门为妙,这里看样子也不太安全。”
东方鸣白去一眼,“慕容大哥,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玄机城弟子,我都没说怕,你怎么缩成了乌龟?再怎么说,你也是八混巨持,怎么胆子比我还小?”
“我……”慕容酒方要说话,忽见百步之外有七个少年栽进河底,活像饺子入锅,全部陷在了泥里。
东方鸣跟着张目过去,发现那几个少年都是内府弟子的穿扮。当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皱起眉头,“朱腥居然还活着……”
慕容酒扭过头,“谁是朱腥?”
“一个混蛋。”东方鸣轻声骂完,接着眉尾垂了下去,目光带有几分怜悯,“唉,那家伙的爹,乃大廷尉,也就是朱延。现在朱延死了,他跟瞳殿下一样,从此没了父亲,成了可怜人……”
“瞧你说的,那他不是还有娘吗?大护宰只杀了朱延的几个亲信,已经很仁慈了。”慕容酒拍拍东方鸣的肩膀,“你这个人呢,就是喜欢替别人着想,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有多惨,等你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不是那么回事。”东方鸣轻轻叹息,“我天生没有父母,明白没有父母的感受。瞳殿下本来有爹有娘,别提多幸福,一下子痛失双亲,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吗?”
慕容酒觉得也是,却又安慰道,“这都是因果而已,汉王害了你爹,他就应该得到报应。”
东方鸣没有说话,闷闷不乐地看向朱腥那边。
极深的淤泥里,朱腥挣扎半天,忽而捕捉到东方鸣的身影,于是焦灼的目光为之一变,简直想要吃人。他身后的六个少年十四五岁,也都如此,但他们身陷泥潭,恨色没有维持多久,却因整个身子就要沦陷而再度恐慌起来。
见那几个少年的状况很不乐观,慕容酒生了侠义之心,想去搭把手。未及动身,却见两位四十多岁的象翥飞身下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将朱腥等人一一解救。后又使出玄功,在那土壁上凿开一口大洞,与几个少年如数坐了进去。
慕容酒的视力颇好,但见两位象翥身着刑院官衣,虽不褴偻,衣服却也烂了一半,而且破损之处,沾了不少血迹,无从猜测是否负伤,反正看起来垂头丧气,死气沉沉,想是避难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慕容酒觉得大家都可怜,欲上前套个近乎,也好彼此有个照应。没承想,那两位象翥不怀好意,已在密谋杀人。
实际上,他和那伙人相距七八锯,正常来说,是无法听到他们的交话声,得亏慕容酒是个八混巨持,才有了超乎常人的听觉和视觉。
窃听得知:那两位象翥名叫晁薪和沈耽,时任刑院司法,均为朱延心腹。
既是刑院的人,自是朱延的党羽,本该被朱变所除,因鹿谶求情,说他们是兼下公之妻齐蓉的随嫁亲卫。
朱延的正妻出身齐氏旁支,其父齐蟊颇有势力,要是杀了二人,难免会让齐氏旁支感到自危。
结果没杀,齐蟊也感到自危了,他感慨朱延已死,往后孤掌难鸣,恐无法立足汉州,遂打算投往翼州。
此等心思,一个时辰之前适才流表,晁薪和沈耽察言观色,认为朱变不杀主母齐蓉,难料事后不除,便劝主母带上朱腥早投翼州,以免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