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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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长安往事6酥山

    (六)酥山

    夏季炎热,以前玄宗在位的时候,长安繁华富庶,不要说王公贵族,就是长安里的高门大户,家里都会在冬日的时候备些冰,藏于地窖之中,等到夏天的时候再拿出来享用。尤其头些年,吐蕃的干果在长安也都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了,民间竟然兴起一种夏季的吃食,就是将冰块凿碎成砂砾样子,浇上奶酥,还有时放些干果水果混合着吃。香甜自不必说,消暑解渴,是长安夏季最火热最昂贵的“稀罕物”,名曰“酥山”。

    但是经过连年叛乱,长安失而复得,早已面目全非,十室九空。如今肃宗虽说已经尽力恢复,但是像备冰这样的闲情逸致,民间几乎已经绝迹。皇宫中,也只有皇帝或者太子宫中会得到一些,也都是提前冰镇好的水果。成块的大冰放进殿中用于消暑这样的事情,就算皇帝皇后,也好些年没有享用了。

    所以按照资格,兴王是不可能吃到任何冰镇的水果的,遑论整整一碗的酥山。除非有人给他,这个人会是谁,不言而喻了。

    李豫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过多在意过。就在兴王死前不久,他还派人把本应送到自己宫里的冰甜瓜转赠给了李佋。所以有了这个先例,这次的“酥山”是他送去的也并不奇怪。

    张皇后接着问道:“你们这帮奴才稍微有点常识,也该知道练武过后不能立即贪凉!是谁拿来的?”

    那个小奴婢战战兢兢道:“就是梁谦道,他还说是见太子宫中的人不要,他想着王练剑过后必定口渴炎热,才拿过来的!”

    张皇后呜呜咽咽哭起来,边说:“他一个小孩子,贪嘴一些,都怪我平日里太过骄纵他,竟然遭此横祸。太子也是,本该跟我一同劝导,怎么也这样娇惯他?”

    李豫一听,忙跪下请她节哀,说都是自己思虑不周。但是他嘴上忙不迭认错,私下里却狐疑满腹。因为如果只是自己人送个吃食给兴王,导致他高热而死,哪怕是自己亲自送过去的,也无非是无心之失,这罪名,说到底,也不算太大,倒是那个梁谦道的死,肯定有些蹊跷。

    李隆基突然打断李豫的辩解,道:“太子先不必自责,你都还不知道这酥山是不是真的出自于你的宫里呢!今年物阜民丰,这是天子的功德,宫里备下的冰足够皇族共享,民间都可能再次兴起了。那几日我也有些贪吃,叫人备了几个甜瓜解渴,保不齐是从我这里出去的。那小监已死,很难说清楚这件事。不过刚刚听这些奴才所述,倒是提醒我一件事。兴王才八岁,怎么竟然给他喝参汤?夏日里本就阳气过重,再进补参汤,练武后一身的汗水,再吃凉……这成人恐怕都要病倒的,要是轮到我这年岁,当时就得归天。这群奴才,伺候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这么不上心!”

    张皇后听李隆基这样说,脸色骤变,怒道:“你们这群奴才,真是这样,何止是‘不上心’这么简单!”

    那小奴婢已经抖若筛糠,眼泪都快流下来,颤声道:“回皇后,都是,都是那个梁谦道,食物全是他拿来的。那日午间,也是他极力劝太子多进些参汤,午后好有力气练剑。而且王和二十六皇叔定了要几日后去咸阳打猎,所以这些日子每日练完剑,还要加一个时辰的骑射。”

    张皇后痛哭起来,大声向上道:“圣上,父亲,那个郑谦道死的蹊跷!兴王之死绝对没有这么简单,究竟何人要害我儿,请一定查出此人!”

    众人全部沉默,李豫也不再言语。李隆基的二十六子丰王李珙听到提起自己,站出来打破僵局道:“我跟兴王说过,若他可十发七中,就带他去咸阳狩猎。本来是喜爱他聪明勤奋,想带他去玩玩,绝对没有害他之意啊!”

    肃宗再也听不下去了,怒声吼道:“把这群奴才拉下去,全部杀了!一个小小的宫婢,谁给的胆子,在这里胡乱攀咬!”

    张皇后被吓得愣住,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心知兴王之死是意外,但那日偶然听太医说,是寒凉之物引起的高热,她又知晓太子曾送过冰食给兴王,所以计上心头,想用这些拼凑的模糊指控将矛头引向太子。偏巧那个兴王近侍郑谦道自尽,她知道这个小太监不识字,所以派人偷偷放了一封“留书”在郑谦道衣服里,又买通一个小奴婢,只是将事情按实情说出来即可。

    这计策的关键,是让人确定,冰酥山出自于太子宫中,可是除非太子自己承认,不然郑谦道顺手拿给兴王的,不仅攀咬不到太子,还会被人说兴王逾矩,小小一个王,皇叔们都还没有冰,他竟然可以随意拿取享用。

    结果刚刚引的李豫自己将要说酥山出自东宫,李隆基就好似识破了她的诡计,横插进来,将她的计划打乱。

    肃宗震怒,下面跪着十几个奴才全都拼了命的磕头求饶,也包括刚才还在那里振振有词的那个小婢女。左右羽林因为刚才琴中藏剑一事,正好都在殿内,直接给这十几个奴才带下去了。

    张皇后也不再哭泣,她面沉似水,沉声道:“圣上病了两个月,今日刚刚好转,想着跟兄弟子侄在一起团圆宴饮,竟然接二连三出现变故。”她看向太子,继续道:“沈氏,年初太子进了你的位份,如今又想封你为太子妃。可你虽然育有皇长孙,劳苦功高,但今日,不管是何原因,你总不该带着兵刃见驾!况且你亦有机会,我着人去取琴的时候,你为何不说?即日起将你降为昭训,还望你反躬自省,不要再这样莽撞!”

    李豫气的几乎咬碎牙齿。今日张皇后招招致命,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竟然还不肯息事宁人,还要杀鸡儆猴,贬了沈氏,来羞辱他。

    对于陆灵却正中下怀,她连忙跪下,抽泣道:“母亲教训的是,儿言行无状,不敢再留在宫中惹圣上和皇后不快。儿愿自请避居洛阳行宫,为国祈福!”

    张皇后本来一字一顿,虽然是说给沈氏听的,但始终紧盯着太子。可当听陆灵这样说,马上吃惊的望向她。

    张皇后弄不懂为何沈氏又要回去洛阳!她不是回来争夺太子妃之位的吗?尽管高氏的死,她没有查出什么蹊跷,但是急怒攻心而死,这怒从何来还是有迹可循的。她心中一直认为是高氏不忿于太子想要册封沈氏为正妃。可如今沈氏竟然就跪在她面前,当着皇帝和太上皇的面,自请避居洛阳,这几乎可以说是自断前程,相当于放弃了太子妃之位。

    李隆基先开口道:“沈氏明大义,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皇后也不必再生气了,让她去吧!”

    张皇后赶紧行礼,道了声“是”,她更加茫然无措了。今日之事,实在蹊跷,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点她看清了:李隆基是赶来解救太子的!

    三日后,陆灵以沈昭训的身份,启程回去洛阳。太子李豫送她到宫门口,最终颇有风度的道了一声:“放心去吧!”

    当天,李辅国请旨,以兴庆宫年久失修为由,要求李隆基搬出自己居所,到西内暂住。

    兴庆宫称“南内”,李隆基半生都住在这里,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为王时,为帝时,南下逃跑又返回时……可以说兴庆宫见证了他一生兴衰荣辱。如今他年老,竟然被一个宦官驱使出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的搬了过去。因为他明白这不光是李辅国的意思,也是张皇后的意思,也许,也是肃宗的意思。

    可是高力士无法忍受。他跟随李隆基一生,即便是在马嵬驿,他宁可亲手勒死杨贵妃也不愿看到李隆基受辱。那时,至少还是受三军统领胁迫,如今却被一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宦官胁迫,他真是忍无可忍!

    高力士豁出去了性命,高声怒斥李辅国,就算不感念自己的提拔之恩,至少也该尊重李隆基这个太上皇吧!

    李辅国理都懒得理他,随便叫几个人给高力士和他身边的两个小徒弟抓起来,最终安了个罪名,流放黔中道。不出三天,都没来得及跟李隆基道别,高力士就被带走上路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不要说高力士还能不能回来长安,就是俩人的年岁,也许大限之日就在眼前也未可知。

    李隆基明白,这就是他力保太子李豫的下场。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一生,从年少青葱到两鬓斑白。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李隆基其实视他为知己良伴。自古宦官多作怪,李隆基何尝不知道,高力士却跟别的宦官不一样。别人是忠于皇权,有了权力便弄权,只有他,是忠于李隆基这个人,终生不离不弃,位高权重而头脑清醒,一生似乎都只为李隆基而活。

    李隆基站在偏远狭小的太极宫甘露殿,暗自叹道:“活到今日,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中秋将至,但在太子李豫心中,全然没有一点意趣,他也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写给殷淑一封信,他将之前大明宫“鸿门宴”的事情详细讲诉了一遍,并且诚恳的说出自己的处境,想法。李辅国和张皇后联手,连肃宗的皇权都被架空,自己向上一步是谋逆,向下一步更是万丈深渊。就好像一个待宰的小羊,每日都在想,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最后一天!

    李豫让独孤颖亲自将信送去衡山。以往未免泄露,信中都是点到即止,他料想殷淑也看得明白,而回信也往往是劝他以大局为重这种话,就算真被泄露出去,也不会有大碍。这次可不同,或许是陆灵的离去让他有些无助,但是更重要的是祖父李隆基被困,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于是他打算孤注一掷,与其等死,不如自己主动出击。但是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问计于殷淑。

    自从去年入冬前殷淑回到衡山,这一年时间里,他日日研究典章经籍,修复遗佚曲谱,一年时光竟也过去的很快。

    中秋前一天独孤颖送来这封李豫的亲笔信,殷淑看完不免怅然若失。他也已中年,不会再有任何莽撞的想法,也知道很多事情你无法理解,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它不合理。比如眼下的大唐,最重要是怎样平息叛乱收回藩镇的权力,可是宫中的皇族之内却仍旧为了上位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想着这样的破碎河山,争来何用?

    殷淑沉默良久,面沉似水,他既不能教唆太子造反,也不能劝说他忍让,此时自己都被困在这衡山烟霞峰上不得出,长安更是鞭长莫及,但是他知道,其实只要肃宗活着一天,李豫太子之位就可保全,这个他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有人直接要害太子性命。

    独孤颖关切的问道:“阿郎,是太子还想让你回去长安吗?”

    殷淑摇摇头,笑道:“二叔叔,我此次没有回信,只烦请你帮我带过去八个字,‘速取范阳,问候阿翁’。太子聪慧,定会明白怎么做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时,殷淑的书童敲门走了进来,通报道:“道长,刚刚有人递帖子求见。”

    殷淑接过帖子看了一眼,落款是元公辅和杨公南,正是元载和杨炎。

    殷淑知道他们来意,现在哪有心情去见这两个活宝。他对书童道:“回复送帖子的人,说我中了暑热,近期不宜见人!”

    书童疑道:“道长,明日就是中秋,衡山再过几日恐怕会下雪了,怎么还会有暑热!”

    殷淑哈哈大笑起来,道:“也对,那就说是着了凉!总之不见。”

    独孤颖在殷淑的再三挽留下,在衡山又住了一天,过了中秋才回长安。

    李豫几乎望眼欲穿,中秋这日又是一次合宫饮宴,他身边已经没有位份太高的妃子,只有两个奉仪陪同。酒宴之间,肃宗看他身边寂寥,不免又对张皇后说,快给太子物色个合适人选,正位东宫。

    张皇后当然趁机提起要纳娶自己的族人亲眷,李豫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了过去。再后来,跟叔嫂兄妹之间的觥筹交错就完全按部就班了,他们跟他说了什么,无非一些吉祥奉承之语,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终于熬到回宫,他没有回去寝殿,而是坐在东宫正殿,让左右都下去,连温沉衍也不例外。他想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殿里,享受片刻的安静,体会一下阿翁的心情——孤家寡人。

    李豫取过来那把放在正殿东侧的七弦琴“九霄环佩”,这是李隆基在位的时候命雷氏做的第一批琴,而“九霄环佩”是其中做工最精美,音色最出众的一把。他精通音律,年幼时便喜欢收集古琴,十五岁被封为广平郡王,李隆基便赐给他“九霄环佩”。这把琴跟随他多年,就是逃亡西蜀的时候,都不曾丢下。

    李豫将琴轻轻放在案上,缓缓弹奏起来,正是那日在大明宫陆灵弹奏的“破阵子”。

    他那日本担心陆灵疏于琴技,露馅就在眼前,没想到她这些年不知从何处习得此曲,竟一时给所有人唬住。他想这大约是衡山那位琴技高超之人所传,如果是若凝教她的,这么多年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一曲已毕,殿门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好。李豫思维都集中在琴上,并没注意到刚刚有人在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