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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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洞庭残月5命案

    (五)命案

    殷淑一路沉默,陆灵跟他说什么他只是敷衍的应声。路过一家食肆的时候陆灵站住了,殷淑走出几步发现他没跟上来才注意到他停在店门口向里面张望。

    殷淑也闻到一股鲜辣的味道,这才反应过来二人从天还没亮出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走回陆灵的身边,笑道:“岳州人大都吃蒸菜,这个味道应该是粉蒸鱼,我们去吃些东西吧,填饱肚子去县衙看看是谁杀害的那个岭南人。”

    陆灵点点头,跟着殷淑走了进去。

    两人点了一大桌子的吃食,都是岳州当地有名的早点。陆灵知道殷淑一定在想刚才的事,怏怏道:“这一路总是遇到命案,国仇家恨也倒罢了,一己之私,为何一定要人命呢?”

    殷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宽慰道:“不要再想那许多,先吃饭。这件事解决掉,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茅山吧,省得又遇到什么事情。”

    陆灵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疑惑道:“兄长要插手这命案?巴陵县有县衙,自然有人审理,莫非兄长确定县衙一定审理不了?”

    殷淑将那道粉蒸鱼推到陆灵面前,道:“那倒不是,去看看再说,先吃饭吧。”

    辰时正刻,两人来到县衙外。因为这件事还没有传开,或者掉进洞庭湖淹死这种事在岳州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县衙门口并没有想象中的挤满了人。

    不多时,县令升堂了。巴陵县的县令名叫胡以安,天宝年间进士及第,两年前平迁到此地。

    胡以安先传抓回来的那个老者。县尉宋瑾上前一步回禀说,老者宿醉还没酒醒,满嘴胡言乱语,恐怕一时半会还问不了话,暂时先给关进了大牢里了。

    胡以安只能先让死者的三个朋友上来先问。

    三人本来在后堂等信,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问话,全部不作声,走上大堂了。

    昨日在食肆,殷淑并没有太认真观察过这几人,倒是那个死者他多看了几眼。现在才认真看了看他这三个朋友。他们三位也向堂上躬身施礼,然后纷纷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死者的关系。

    个子最高年纪也最长的那个名叫王岱,字远岑,现年三十有五。他也是天宝年间进士,但跟胡以安不同科,要稍微晚于他。王远岑现任尚书都事,在刑部司职。他本就身材偏瘦又身穿黑衣,面色也黝黑,完全不像文官,双目浑圆,微微外凸,看上去令人生畏。

    第二位身着湖蓝色罩袍,中等身材,眉目舒朗的人叫常极,字至栋。今年年初迁益阳县县丞,时年二十八岁。他在家中排行第八,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常八”。胡以安认出他来,因为这个常极的长兄,正是天宝十四年的状元常衮,此时在长安做个起居郎,不算显赫,但毕竟是个京官,而且大有可为。

    最后一位身材矮小,但是体壮如牛的人,叫许谦,字亦扬,他是许叔冀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六岁。他无官无职,但是父亲在年初相州兵败后,改任汴州节度使,现在正在河北协同李光弼对抗史思明叛军。

    死者名叫张思远,世代居岭南。今年夏天张思远被贬为贺州录事市令,干脆辞官不做,游历江南后一路北上,想见识见识长安,结果走到岳州恰逢中秋斗诗,所以就暂时停留数日。他是大约十五日之前到的巴陵县,刚巧跟旧相识王岱住在一个客栈,纯属偶遇。四人便结伴游洞庭,饮酒赋诗。这个张思远喜好作诗,也很有才华,才短短数日,洞庭附近已小有名气,大家都觉得他有望夺得这次斗诗的魁首。

    王岱回禀说张思远家学渊源,素有才名,他的叔公正是开元年间的宰相张九龄,而他是第一次到岳州,并未与任何人结怨,除了死前那日傍晚跟一个老者起过冲突,原因也是那个老者酒后胡言乱语,说他写的诗句是“淫词艳曲”,他气不过,去理论,但是被那老人胡搅蛮缠一顿训斥。要不看在那要饭花子模样的老者年逾花甲,他们就直接动手打人了。

    陆灵感觉殷淑听到这里微微一动,再一看他,眼睛睁大,眉头紧锁,似乎有些怒气。陆灵伸出手拉拉他的衣袖,他却反手拉住陆灵手腕,狠狠握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松开了手,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看陆灵。

    经过这近一年的时间,和这么多事,陆灵早就发现了殷淑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他越是情绪上涌,脸上越是没有表情,越是淡然。当然,大部分时候他是真的淡然,但是跟紧张或者愤怒时候的淡然还有些许不同,陆灵已经能看出来这种不同,这细微的差别很难描述出来,大概是一种感觉。

    此时此刻殷淑的“淡然”正是一种愤怒情绪的表现。只是陆灵不懂他愤怒的原因是什么。

    三人继续描述今早的命案的经过。

    今晨寅时刚到,四人趁着夜色出来,到岳阳楼上看日出。他们落脚的客栈距离岳阳楼极近,不到半炷香就到了。四人刚上到二层就看到了四丫八叉躺在那里的一个老者,须发皆花白,手里握着酒壶,还打着呼噜,居然是昨天跟他们起冲突的那个要饭花子。想来他也是无家可归,所以就在这楼上睡了一晚。

    张思远过去轻轻踹了他两脚。那老头睁开眼睛呵斥几句,翻身又睡过去了。几人哭笑不得,也不再理会他,上到了岳阳楼的最高处。

    这时张思远看到墙角处有一张卷起来的草席,想到二楼的那要饭花子睡在地上,生出一些恻隐之心,便拿起席子独自下楼去了。剩余三人留在楼上,片刻后听到张思远的叫声,凄厉惨绝,随后便是重物落水的声音。三人赶紧下楼去,就见那个老者俯身趴在西侧的栏杆上,嘴角还有水渍,胸口也是大片水渍,应该是刚喝了一口酒,撒上的。他两手扒住栏杆,这动作就好像是刚刚推了什么东西下去。

    三人全部靠着栏杆,低头向下看,但是下面只有漆黑一片。天上月亮西斜,因为离中秋还有几天,月亮也缺口一小边,这时不到寅时正刻,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整个洞庭湖都如黑玉一般。

    许谦脚程最快,他飞也般的下楼,遇到刚要回去的巡夜的值守,赶紧让通知县衙。县衙距离岳阳楼也很近,县尉宋瑾带人也是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赶来了,着人用小船去楼下打捞张思远。因为楼下水浅,还有一个大石台,湖面又无风浪,所以宋瑾等人才到码头,打捞船那边几乎也同时带着张思远的尸体到了渡口,就是殷淑看到的那一幕。

    县令胡以安听后捋捋胡须,又问了几个问题。岳阳楼上既然没有旁人了,那凶手只能是那个老者,总不可能是这三个朋友合谋害死他的吧,他们之间毫无仇怨。

    这样看来只能等到那个老者酒醒,就怕是他醒了也问不出什么。宿醉成这个样子,自己做了什么想来也记不得了。估计是张思远好心给他送草席,他反倒觉得别人吵他睡觉,所以推搡之间,给张思远推到楼下去了。

    退堂后,殷淑负着手跟陆灵慢慢朝着客栈走。

    陆灵忍不住开口问他刚刚为何有些愤怒。

    殷淑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低声答到:“回去客栈再说,街上人多口杂。”

    到了客栈,已到午时。殷淑坐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陆灵倒了一杯热茶,这才缓声说道:“临终前将湛卢再次送还给我的正是宰相张九龄。他侄孙被害,我不能不管。那老者我也认得,他酒量比我还要大,不太可能宿醉到这个时候还不醒,况且他就算醉酒,也不会推人下楼。”

    陆灵被他这短短一句话惊的瞪大眼睛。心道:果然再次卷进了命案里面。

    “兄长可认识胡明府?”陆灵想既然要插手,必定得去县衙,总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进去说:我是来帮你们办案的。

    殷淑摇头道:“不认识,我们直接去县衙,说认识凶徒就好了。再说,你可注意到刚刚堂上,县令腰间带着一个葫芦?”

    陆灵抬手回想片刻,才道:“好像是有一个紫色小葫芦在腰间,是做什么的?”

    “是道家的东西!他信道便好办了,就算我的名声不够响,还有师父呢,他老人家的名头可以借来一用!”

    陆灵无奈的摇摇头,两人也不耽搁,喝完一杯茶水就再次出门了。

    到了县衙,递上拜帖,不多时,县令胡以安竟然亲自迎了出来,显然他是听说过“中林子”的名头的。

    殷淑并不跟他废话,直接说明来意,也将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最后还要求见一见那个老者,并且请求自己要亲登岳阳楼看一看。

    胡以安露出为难的神情,“中林子去岳阳楼看看倒是无妨,让县尉宋怀瑜陪同便可,但是你既然跟那个老者认识,他又是眼下最有可能杀害张思远的人,私下见面就有些不妥了。不过既然大法师怀疑他酒醉的蹊跷,倒是可以验看一下他的外衫和酒壶,那外衫上有一大片酒渍,壶里也还有些酒。”

    殷淑点头道:“多谢胡明府,这便足够了!”

    胡以安叫来衙役,让他带着殷淑和陆灵去找县尉宋瑾,说他自会安排。

    宋瑾比殷淑要年长几岁,面黄肌瘦,就像常年饥饿的人。他先是带殷淑去看了一眼老者的外衫和酒壶,又把仵作验尸的尸格也一并给他看了。他似乎并不被命案所动,据他说这洞庭湖边年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已经不算稀奇了。

    其实想想也确实是他说的这样。岳州是交通要道,巴陵就在湖边,还有岳阳楼在这里,往来文人墨客每年数不胜数,游湖掉水里的,登楼不小心掉下去的,每年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尽管张思远看上去是被害,但是目前还没有定论,也不好说。

    殷淑拿起酒壶和衣衫闻了闻味道,又看了一眼尸格,张文远确实是坠楼后头触石台后昏迷,导致在水里溺死。

    殷淑又确认一遍酒壶和衣衫,这才对宋瑾说道:“有劳宋县尉了。这酒里加了大量的仙人扇,不是毒药,但是会使人昏昏欲睡一段时间,恐怕十几个时辰之内都无法彻底清醒。仙人扇长在漠北,味道苦涩,因为酒也有苦涩之味,所以这东西本来就可以用来酿酒,就是汁液直接放到酒里,也根本无法察觉。适当食用这仙人扇可以安神助眠,吃多了会让人昏睡不醒甚至产生幻觉。岳州地区没有这种东西,也不会有这种酒,应该是有人在老者的酒里加进去的。还有一个旁证。”殷淑说完顿了顿,晃了晃酒壶,“四人上楼时候第一次见到老者,他躺倒在地,酒壶也随意倒在一边,当时壶里应该已经没有酒了。再下来的时候壶里虽然也只剩这些酒,但胸口却湿了一大片,那胸口洒的酒水是哪里来的呢?凶徒如果是这个老者,且不论以他的年岁有没有可能推得动张思远,他需要事先知道几人当天会去岳阳楼,还要保证是趁着夜色去,还要保证只有他们几个人在楼上。最重要的是张思远要单独下来给他推,不然以他的年岁,应该一人对付不了四人。还有,他要提前藏起来仙人扇,推张思远下楼之后马上喝进去让自己也昏死过去。这,几乎不可能!”

    宋瑾点点头,也附和道:“道长所言有理,我虽然不识得什么仙人扇,但是也心知那老人不会是凶徒。只是当时只有他们几个在场,他又是唯一一个跟死者起过冲突的人,只能全部带回。但若是张思远那三个同伴做的,得需三人串通才行。可三人都串通了,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杀掉张思远,他一个辞官不做的闲人,就说游湖的时候淹死了不是更好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殷淑赞同道:“宋县尉明察秋毫,是贫道刚刚卖弄了!”

    宋瑾摆摆手,严肃道:“道长谦虚,你不是公门中人,不像我们成日里面对这些,可还是一眼看出端倪。胡明府差人来说有个道长要协同办案,起初我还不屑一顾,现在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宋瑾不等他答话,随即道:“请吧,马上出发,去岳阳楼上再看看。”

    陆灵站在一旁也是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宋瑾还是个急性子。殷淑二人跟着他和一个样貌端正,二十出头的书吏一起向岳阳楼走去。

    宋瑾介绍到这个书吏复姓第五,名信,是有功名在身上的,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书吏,而是县衙的经学博士,正经的朝廷官员。只不过经学博士这一职位几乎已经无事可做,是最末等的一个小官。县衙只有一个书吏,平时忙起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所以第五信也分担了他的活计。

    这次出来便是这样,一是如果到了岳阳楼真有新的发现,有书吏在场好做个见证且可记录在案,二是另一个真正的书吏忙于整理案件卷宗和斗诗记盛的准备事宜,有点走不开,所以让第五信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