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繁体版

第四部分:洞庭残月3巴陵

    (三)巴陵

    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独孤楠,司空戬和慕云带着李含光给颜真卿的回信下山。颜真卿任浙西节度使,就在润州,如果只是送一封信,一天能跑两个来回。慕云下山前殷淑已经嘱托过了,之前溧阳县遇到事故他不愿再南下,慕云送过信后可以继续按照原计划南下游玩。司空戬和独孤楠这些年不是潜伏在鱼朝恩身边就是护在殷淑身边,也一直没自由过,殷淑跟他们三人约定一年为限,在第二年入伏前,再回到茅山。三人知道陆灵在他身边,也不担心,这次是真的放心大胆去游玩了。

    他们走后,竹楼安静下来,尤其那个声如洪钟的独孤楠,一出声都能惊飞山鸟,他一走,竹楼瞬间成了静室。

    这日殷淑正在抚琴,陆灵端着木托盘进来道:“兄长,我抓到一只山鸡。”不说下去殷淑也知道他是何意。虽说道观中也有些可以不用守斋戒的道士,但是送来这竹楼的一直都是只有菜蔬瓜果。

    殷淑看这些日子陆灵不沾荤腥,人又瘦了一圈,不免笑道:“我还从来没尝过这茅山上的荤物,但是我知道有些小道经常傍晚偷偷到山里去抓。反正酒戒荤戒于我而言都一样。今日我也尝尝。对了陆灵,你可会抚琴?”

    “小时候学过一点,不过后来我专心练武,其他的便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所以至今恐怕都无法完整奏上一曲。兄长这些天好像一直在反复修改一曲新词,可是这样?”

    殷淑来了兴致,道:“确实,刚刚完成,我觉得很好,你觉得呢?”

    陆灵笑笑,已经习惯他这样自己赞美自己了,也附和道:“确实不错,让人想起战场冲锋陷阵,杀敌卫国!”

    “那我教你,你只要将这一曲练好,以后别人若让你抚琴,这一曲足以彰显琴技了!”

    “好啊,这曲子可有名字?“

    “还没有,不过最重要的一节,是因我想起太宗皇帝的《秦王破阵乐》才作成的。”

    陆灵想了想,灵机一动道:“那就叫‘破阵子’如何?”

    殷淑走到桌旁,喝了一口鸡汤,赞道:”好!名字也好,鸡汤也好!“

    两人都笑了起来。

    山中岁月如梭,殷淑每日看书抚琴,陆灵每日练剑做饭,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出了伏,山里顿时冷起来,一场雨冷过一场雨。

    立秋的时候,李含光飞鸽传书到,殷淑看完顿时脸色变了。陆灵赶紧拿过字条看:史思明再举南侵!

    陆灵也沉下脸。这一个多月的时光被简简单单几个字,变成了“过去”。

    殷淑当然注意到了陆灵的表情。他将字条搓成一团又展开,叠起来再展开,片刻后字条已经被揉搓成软塌塌的,上面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

    陆灵就默不作声看着殷淑来回折腾那个字条。过了一会他仿佛揉搓够了一般,满意的说道:“不足为患,这次他有命来,没命再回去了。”

    陆灵张张嘴,像要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

    殷淑始终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虽然不足为患,但是毕竟烽烟再起,能快些解决掉当然最好,拖个三五年,遭殃的终归是百姓。你明日下山去吧。我在茅山,没人敢来杀我,这你可以放心。若你怕李光弼因为你的身份不留你在军中,我可以替你修书一封给他,作用不大,但是当个小兵足够了。”

    陆灵疑惑道:“为何?我可以去郭令公的大营,难道圣上不会让他出征?”

    殷淑点头,斩钉截铁道:“只会让李光弼去。郭子仪不能赢,别人打不赢。”

    “好!”陆灵转身出去做饭了。

    殷淑坐在竹椅上发了会呆,然后拿起笔,写了一封信,轻轻吹干墨迹,放到了信封里。

    晚上,陆灵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望天。虽然还没有真正到秋天,但是夜晚已经不那么闷热了。殷淑在竹楼上看他,心想他大概还是挂念自己的安危。

    他提着一盏灯下去,坐在陆灵对面,笑道:“你如果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回到紫阳观里住。我在师父身边,连你都杀不了我。”

    “兄长,我如果战死,就想埋在这竹楼旁边。就怕到时候连尸身都找不到。”陆灵依旧望着满天星斗,喃喃的说道。

    他似乎并没有在担心殷淑的安危,而是在想战场的事,这让殷淑不免有点尴尬,“你武功高,不会战死的。我信里已经将史思明父子的脾性交代的清清楚楚,还有他座下几个得力的人。我想只要朝廷不掣肘,以朔方军的强悍,伤亡不会太大。”

    “兄长,我并不是怕战死!”陆灵听他这么说,不再看向天空,而是转头看向他,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好像有星光落了进去。

    殷淑低下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个字。陆灵没有听清,追问道:“兄长说什么?”

    殷淑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陆灵掌心,然后站起来转身朝着竹楼走去,边走边说:“带上湛卢,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殷淑巳时才出屋,果然竹楼这边静悄悄的,院子里也静悄悄的,竹林也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他长叹一口气,这些年,跟各色各样的人离别,他已经习惯了。他想可能是自己上了年纪,开始讨厌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了。

    正想着,转角的竹梯上来一个人,端着个瓷碗,居然是陆灵。

    殷淑一愣,脱口道:“你没走?”

    陆灵垂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说一句:“兄长才起?饿了吧。”

    殷淑紧着往前走了两步,奇怪道:“你不打算走了?”

    陆灵点点头,叹道:“既然兄长都说不足为患,我又不是什么军事奇才,想来少我一个也无妨。还是你这边比较重要。”

    殷淑接过他手里的碗,道:“不必担心,我陪你下山不就行了。不过这次不是去战场,我们去岳州吧。巴陵县洞庭湖畔有一楼,以前叫巴陵古楼,现在又叫南楼,那里中秋佳节会‘斗诗记盛’,三年一次,场面堪比文举。因为叛乱,三年前就空了一次没有举行,今年必然是八方人才汇聚,消息也是最灵通的。我们去那里听听文人们都怎么说,也知道知道这天下奇才们都在想些什么。”

    这下轮到陆灵疑惑了,“离开茅山?那岂不是又会遇到危险?追杀兄长的人,肯定还会找过来的!”

    殷淑笑道:“怕什么!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明天我们去紫阳观跟师父辞行,然后就离开茅山。”

    陆灵一直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口才将目光移开。殷淑不想再跟他讨论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尤其是不想提起史思明再度南侵。他很早就说过,史思明虽然比安禄山要难对付,但绝对不是李唐的顽疾,充其量算是一个严重的外伤。只是这个外伤愈合需要一定时间,也会难免引起一些顽疾的恶化。可是看得再通透又如何,圣上信任他,又不采纳他的建议,他已经几次违背自己的心意回到朝堂,这次,他不想了。

    殷淑突然想起在溧阳县的时候,小陆贽解释的“忠未必信”。他哼笑一声,心道:自己一生不愚忠一人,没想到还没有一个五岁小孩看得通透。身居高位该忠于民,忠于心,自己却一直纠结于既然圣上“信”我的“忠”,为何却不愿按照我的谏言去做,以至酿成巨患。

    陆灵见他陷入沉思,还无奈且嘲讽的哼笑,已经猜到他又再想朝堂之事,他不说出来给自己听,大概是怕自己担心北边战事,担心洛阳。

    “兄长,我说过,你若是需要回去长安,我可以陪你。那李辅国虽然权倾天下,但是对我来说一剑即可了结,绝对不会让他对你再动手。还有鱼朝恩,若兄长怕他又为难李光弼,我也可以去杀了他。”

    殷淑微微发怔,下意识的摇摇头,好像是跟陆灵说自己没有在想这件事。

    两人当天下午就去了紫阳观,殷淑带着陆灵来到李含光的静室。

    说明来意后,李含光点点头,没有理会殷淑,反倒对陆灵说道:“我这个徒儿,就爱搅到各种是非里,你既然随他同去,一路还烦请你保护他安危,劝慰他万事看开。”

    陆灵施礼道:“道长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兄长涉险。”

    两人在紫阳观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下山去了。

    仍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清晨,走在山间,殷淑只觉得好像无数次都是这样跟陆灵一起清晨离去。

    走到一个山坡的时候,周围草地上出现大片橘色和黄色的花,花朵竟然有巴掌一样大。陆灵好像很感兴趣,走了过去。

    他刚要摘下一朵,殷淑的声音便在后面响起:“这叫萱草,根茎有毒,不过毒性不大,根茎和花朵都可以入药。这花本来开在夏季,但是茅山这面山坡要冷一些,此花耐寒,竟然开到现在。”

    陆灵惊奇道:“这就是萱草?我从未见过。我听说如果误食了萱草,会无法呼吸,直到憋死,这毒性还不大?”

    殷淑走过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摘下一朵递给陆灵,“哈哈,你听谁说的?要想被萱草毒到无法呼吸,须得一口气吃下十亩地的花朵!那便不是萱草的过错,是撑死的!”

    陆灵听他这么说,也笑起来,大概是想象到了十亩地该有多少这样巴掌大的花,可能要吃上几天几夜吧。他拿起花朵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一边摆弄着花瓣,一边问道:“对了,兄长,玄静先生为何这么放心我一个人在你身边。我不像慕云他们,至今你们师徒也不知我的来历。”

    殷淑跟他回到小路上,继续下山,慢悠悠的回答道:“师父不是信你,而是信我。他一眼就看出你武功在云儿他们几个之上,你若想害我,这么久了谁能阻挡?今天又见你带着湛卢剑,知道我定然十分信任你,才会把它送给你。”

    陆灵小心翼翼问道:“兄长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此剑的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起初是当今太上皇赠给我的,不过后来我不再练武,把剑还了回去。那时候有一位宰相被贬,临走前向太上皇讨了这把剑带走。他临终的时候又托人送给了我。”殷淑说完,又好像觉得这样简短的回答太过敷衍,急着继续说道:“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最后湛卢又回到了我的手上。那时我才不到二十的年纪,嵩阳观有个小道长跟我一样,可是刚刚拿到度牒就出了意外去世了,我要随师父去长安,就暂时冒领了他的度牒,这个身份就是殷淑,一直至今。我还记得师父说让我给自己取个字,正巧是我再次拿到湛卢剑的那天,我就顺口说,不如叫‘清湛’吧。”

    陆灵疑道:“那兄长是何时在朝为官的?你一直在茅山和嵩山间往来,还有时间抽空去朝堂做个官?”

    殷淑笑道:“确实是忙碌的很!我并未参加过科考,不算什么正经官员,不过是给当今圣上讲过几个月的道经,他对我颇为信任,有事便会召我去商量商量。”

    陆灵更加疑惑不解了,“你年龄比当今圣上还要小十多岁,你给他讲经?”

    殷淑无奈的一摊手,道:“没办法,我自小聪慧!而且食色贪嗔,我从十几岁入嵩山开始就都戒了,师父说若不留下一缕凡念,我年不过二十就要成仙的!”

    “哦?那一缕凡念是什么?”

    “酒啊!”殷淑说完又哈哈笑起来。

    中秋节前七天,殷淑和陆灵到了岳州。

    岳州古称“云梦泽”,天宝年间设为巴陵郡,乾元元年也就是去年春天又改回称“岳州”,辖巴陵,华容,湘阴,沅江和昌江五县,属于上州。此地西达巴蜀,东至吴越,北上关中,南下湘衡,自古便是交通咽喉。

    巴陵在洞庭湖东北角,湖连群山,半山腰有一座三层古楼——巴陵古楼。玄宗时期宰相张说改称其为“南楼”,又名“岳阳楼”。此楼的神奇之处是“留字”!千百年来,读书人北上做官或者被贬南下,经过这交通咽喉之地,都会到岳阳楼上留下只字片语以抒情怀。尤其到了唐朝,诗文大盛,不是什么千古名篇都不好意思到岳阳楼上来吟唱。

    岳阳楼俯瞰洞庭,春夏秋冬各有一件顶级盛事:阳春三月女子簪花,五月初五龙舟竞渡,中秋赏月斗诗记盛,冬季初雪烹羊会饮。其中龙舟竞渡是由岳州刺史亲自主持,冬季会饮则是州内大小官员的一次聚会,春秋时候的活动则是属于民间。殷淑和陆灵要来参加的正是这一年中秋的“斗诗记盛”。

    说是民间活动,但是能来参与写诗作文的人,大部分都是有功名的,甚至不乏庙堂高官。很显然,有写诗的本领,自然就有考科举的本领,写诗能出名,但是不能当饭吃,读书人最终还是要考个功名谋求个一官半职的。

    两人在岳州晃了半日才找到个客栈落脚。因为临近中秋,文人都已渐渐汇集到此,虽说就算夺得斗诗魁首也不可能直接做官,但是得到的“实惠”却不亚于中状元,毫不夸张的说,魁首会在几日之内闻名天下。

    午后阳光不再那么毒辣辣了,两人来到街上闲逛。岳州城里这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比起春天他们在徐州的时候还要热闹上几分。

    陆灵从未到过岳州,对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新奇,殷淑则耐心的一件一件解释给他听。

    “兄长,这里的瓷碗全部是翠竹的颜色,真漂亮。”

    “兄长,你看这丝绸,比北方的要薄上许多,颜色也比较雅致。”

    “兄长,岳州女子的妆面都太红了,好像恨不得把胭脂涂到脖颈。”

    ......

    殷淑简直笑弯了腰,陆灵都年近三十了,跳脱起来比慕云还要幼稚,他竟然没想到陆灵会有这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