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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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洞庭残月1竹楼

    (一)竹楼

    茅山在溧阳县北面百余里,但是已经不在随州辖区内,而是隶属润州。

    在大唐,有道观的山多如牛毛,并且很多山还是有僧亦有道,嵩阳观所在是嵩山便是如此。就像少林寺最著名的宝刹,人们一定会脱口而出嵩山少林寺一样,“茅山道士”便是提到道教最先想到的一个词语。

    殷淑的师父玄静先生,原名李含光,今年已经七十有七,不管论辈分还是道法,在当世都无出其右者。

    天宝元年,也就是十七年前,李含光被玄宗召见入朝,询问炼丹成仙之事,李含光简单扼要的回答玄宗:“丹药吃多了,确实可以早早羽化成仙!”玄宗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敬重他刚直的品性,更欣赏他对道学经学的研修之深,便执意将他留在了长安修行。

    一年多之后李含光上奏自己足疾加重,深怕有生之年不能回到茅山,所以坚决要离开长安。最后玄宗只好准了他的请求,李含光回到茅山紫阳观。自那之后,玄宗几次三番请他出山,他都声称自己足疾日重,不良于行,无法踏出茅山一步。后来玄宗只能遥礼他为度师,并赐一袭法衣以申师资之礼。

    殷淑一行五人到了紫阳观山门口,号房远远认出是殷淑,回头嘱咐了身边一个小道几句,那小道士便向观里跑去。

    殷淑几人前厅落座,不多时便进来几个道人,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道长,身长七尺有余,异常清瘦,手臂细的像根竹条,十个指头像是竹节尽头的枯竹枝,整个身体仿佛挑起道袍的杆子。他颧骨凸出,长眉大耳,不过五官倒很端正。

    来人施了个礼,笑道:“清湛。”

    殷淑站起来还礼,也是笑道:“师兄,许久不见,你又瘦了。”

    除慕云外,殷淑将其余三人姓名来历一一介绍给这位“师兄”,又对着三人道:“这位是紫阳观监院,亦是贫道师兄,本名韦景昭,字怀宝,诸位称他韦大仙师即可。人如其名,韦大仙师走起路来飘飘欲仙...”

    殷淑话还没说完,韦监院听出他在挖苦自己,已经开始无奈的摇头了。门外又出现一道人,几步便冲到众人面前,人到了,声音也响起,“你这顽童回来作甚!一回来就找怀宝的麻烦!”

    众人一见来人,除了陆灵,司空戬和独孤楠,全部施大礼迎接。来人是个老者,一身藏青道袍,须发皆雪白,连一根花白的发丝都没有,身长不足七尺,跟慕云差不多高,古铜肤色,面颊红润但是皱纹颇多,一看就是虽然年老,但保养得宜,正是李含光。

    殷淑施过礼后,过来端详了半天,才又开口继续笑道:“师父倒是一点没变,就是双足疾行越来越快,这足疾愈发重了!师兄身为监院也不管管,紫阳观内不是不可疾行吗!”

    “喻松可好?”李含光扫了一圈跟殷淑回来的几人,目光在陆灵身上停了片刻,后又转回到殷淑身上,问道:“喻松今年春天来过信,还询问你是否已经回来了。”

    殷淑神色一凛,叹道:“让师兄担心了,晚些时候我自己回一封信给他。师兄很好,嵩阳观在他的主持下香火渐旺。我在那里,他反倒时时刻刻为我担心。”

    李含光点点头,又走过去拍拍慕云的肩膀,“云儿这猴孙,两年不见长得比贫道高了,也壮实了,不再是小郎君了!”

    慕云开心的笑笑,好像一个许久未见到爷爷的孙儿一样,满脸的撒娇神色。

    陆灵行过礼后就一直站在一边不做声,这跟他想象的“玄静先生”差的太多了。他以为跟殷淑回到茅山,应该就是另一个嵩阳观,全体道士一板一眼,早晚功课,逢人便论道。尤其李含光,德高望重,足疾缠身,他以为必定是见一面问候几句汤药就赶紧退下,怕影响他老人家休息。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好像几世同堂,亲友久别重逢的场面,更没想到所谓“足疾”竟是这样的解释:双足喜疾行。

    李含光对旁边一个小道说:“正昶,安排这几人今天先住在客堂吧,明日再让清湛回他的竹楼,对了,今日叫人给竹楼那边再送些东西。”

    那个叫“正昶”的小道应声出去。这边大家又说笑一阵,接着五人分别到客堂休息,用过晚斋后,殷淑一人来到了李含光的静室。

    李含光知道他会来,在桌边放了一壶酒。殷淑一进来就闻到了香味,朗声道:“师父辛苦,今年三月间又亲自酿了这‘茅莓酒’。”说完毫不客气,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李含光不理会他,正色道:“先挑重点的讲来。”

    殷淑将相州之战和南下溧阳县的事情讲了一遍。李含光听完微微点点头,叹道:“你天资过人,现在已到中年,做事该更加沉稳才是。魏博之事你不该亲自去过问。你是文臣不是武将,就算你懂行军打仗,也该知道万事万物必有源,你弃本逐末,不去朝堂上力谏,非要去尘世中沾染满手血腥,这是你的过失。”

    殷淑肃然道:“师父说的是,我知大错已铸成,最后仅是亡羊补牢。都怪我思虑不周,愧对大唐的将士和百姓。”

    李含光摆摆手,打断殷淑,继续道:“当时你若在朝堂,即便劝下皇帝收起猜疑,前方战事你也不能左右!恐怕六十万大军和数十万百姓全部不保,唐氏覆灭也未可知。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如果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苍生,成仙又有何意义?这是你的胸襟气度,也是你的眼光才干,做的很好!”

    殷淑默然不语,静静聆听李含光的分析和教诲。

    说完魏博战事和溧阳县税间架引发的奇案,李含光接着道:“去年秋天你写信来托我问询的事情已有进展。那孩子的爷爷已经无事了。今年关中大旱,皇帝大赦,他并非什么重罪,原已改为流放,当然也在被赦之列,应该是走到半路就听到消息又返回,不过现在走到哪里就不知道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殷淑点头,恭敬的说道:“我明白师父的意思。明篱那孩子听说爷爷被判死刑,千里寻亲。我从嵩山北上之前,仍是不放心他。不过溧阳县那件事了,我问他可否愿意跟我回茅山,他却坚持留在陆家,托我一旦有消息便写信过去。我想他爷爷既然无罪开释,大约会回到宣州落脚。我明日便写信,让明篱去宣州等他爷爷吧。”

    “嗯,还有一件事。”李含光起身,从后面的书案上取来一封信递给殷淑,“这是五日前我收到的,你先斟酌,明日让怀宝回信。”

    殷淑看到信封上几个正楷字,端庄苍劲,一眼便知是谁写的。他犹豫一下,最终还是问道:“师父是想我按照自己的意思代您回信给他?云儿一向敬重他,回信可否让云儿送去?”

    李含光捋一捋雪白的胡须,“当然,可是云儿是高家唯一仅剩的后人,再怎样武艺高强也不过十八岁。你需让人陪他同去。你替我回信即可,此人文武俱佳,国士无双,跟我这种糟老头子往来书信,怕是辱没了他!你们要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借用我的名义往来不是更方便吗?”

    殷淑被他说的忍不住发笑,“师父,你这糟老头子可顶十万大军,这是当今太上皇说的。”

    李含光“啧”了一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问道;“你带回来那几个人,有一个武功奇高,是什么来头?”

    殷淑一皱眉,又将如何认识陆灵,一路如何保护他的事情讲了一遍。李含光听后也皱起眉头,分析道:“内侍不乏高手,但这样的人物应该早已成名,就算被藏得很深,也是留着将来刺杀什么重要人物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他抛头露面保护?”

    殷淑听到“什么东西”,一撇嘴,“师父,好歹我也才名远播,也该算个东西吧。”

    李含光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道:“那他也应该是来刺杀你而不是保护你!”

    殷淑明白师父玩笑归玩笑,但是所言确是句句在理。他低头默然不语。其实最后从溧阳县回来茅山,是殷淑坚持让陆灵一起跟来的。为此他还答应陆灵三年之内绝不踏足长安。而这段他并没有跟李含光讲。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李含光看他低头半晌,好像陷入了沉思,站起来过去拍了他一下,嚷道:“想什么呢?难不成你看人家年轻俊秀,会做饭,武功高,想还俗跟个太监过一辈子啊?”

    殷淑被李含光这一拍吓一跳,无奈的说道:“师父,您今年也七十七了,能不能稳重一些!虽说茅山安全,但您成日里这样上蹿下跳,万一真传到当今太上皇耳朵里,您这‘足疾’可算是欺君大罪啊!”

    李含光摇摇头,意味深长的笑笑,又回去案边坐下,“明日你带他们几个回去后山你的竹楼住吧,有事就飞鸽传书,你在这里我根本没办法清修。”

    殷淑无奈的点点头。他知道所谓的“清修”就是安静的躲在屋子里装“足疾”。

    刚到茅山的时候,殷淑在观里,早出晚归,几乎天天都要在李含光的静室坐上整天。师徒二人谈天,下棋,抚琴,甚至坐在那里看书整天一言不发。渐渐的观里出现怨声。

    很多到茅山来求仙问道的人,都是冲着“玄静先生”四个字来的。大部分道童,只有在开坛受戒的时候才能见到一次李含光本人,如果拿不到度牒,基本是见不到他的。李含光不是不喜见人,而是就像殷淑所说“上蹿下跳”,他要么就躲在自己的静室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研究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要么就干脆偷偷下山去,去哪里了也没人知道。所以殷淑能天天“赖在”李含光的身边,而且他是这个年龄里辈分最高的道长,一般道童难免有微词。

    后来李含光把自己在后山的竹楼给了殷淑。其实并不是殷淑怕那些“微词”以及来自“徒子徒孙”们的羡慕和嫉妒,而是他确实不能太过高调,引起朝廷的注意。这茅山本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连李含光上山摔了一跤,皇帝可能都会怀疑是不是谁去暗算了玄静先生,他那个身份,就更需要“避嫌”了。

    第二天五人来到后山,一望无际的竹林,风吹过去,一片簌簌细响,这里好像是红尘之外,是另一个世界。

    山脚下有一条小径沿着山路向上,两边垒着整齐的竹条做成的藩篱。几人沿着路走了大概一刻钟,前方便露出竹楼的一角。这竹楼竟有三层之高,四周皆有藩篱围住。走进去,前院纵深二十多丈,每层楼都有竹子编成的走廊,两面有步梯,也是竹子编成的。一层楼是正厅,后面一个耳房,西角是厨房。二楼三楼都有四间屋子。平时殷淑住在二楼东边第二间,隔壁是一个小书房。慕云则住在三楼,冬天的时候他嫌西边冷就去东边住,夏天的时候又去西边,总之四间房就他一人,他喜欢哪天住在哪里都可以。

    除了殷淑和慕云,剩下三人前前后后观赏了一遍这个竹楼。其实慕云加在一起也没在这个竹楼里住过几天。他是三年前到的茅山,住了小半年便陪着殷淑北上,过了一年多回到茅山,住了不到三个月又再次跟着殷淑北上去了嵩阳观。

    他并没有见过司空戬和独孤楠,只听殷淑说过他以前有两个护卫,但是后来他远离朝堂,就把两个护卫都留在了长安。

    从溧阳县道茅山这一路上,独孤楠跟慕云混熟了,熟的不能再熟,司空戬为人比较稳重,他只是偶尔搭话,而陆灵更稳重,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关于他的事情,还是慕云讲给司空戬和独孤楠听的。

    独孤楠听说他武功高,就想起那日在嵩阳观他一只茶壶就弹开了自己的剑锋,便直接走过去拍了一下陆灵的肩膀,说等到了茅山一定好好跟他比试比试。陆灵笑着点头,揉了揉被他拍中的肩膀。独孤楠比陆灵要高出一头,壮上好几圈,就轻轻拍他一下,都这样痛,独孤楠实在想像不出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太监武功能高到哪里去!

    几人说说笑笑安排停当,陆灵跟殷淑一样住在二层,其余三人住在三层。院子里柴米油盐,蔬菜瓜果一应俱全,这应该就是昨日玄静先生让送来的东西。几人忙前忙后开始准备饭菜了。

    殷淑站在二层的廊下,看着前院热热闹闹的生火做饭,不知不觉的笑了。他看慕云根本连生火都不会,吹了半天,一脸黑灰,火却还是生不起来,干脆叫他上来,说有事跟他说。

    殷淑回到屋子里,从屏风底下拿出一个长盒子,里面是一把横刀。他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转身递给跟上来的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