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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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12离心

    (十二)

    升州来回至少要四五天,元载着人去找刘裁缝,就要退堂。

    陈氏还未站起身,转向郑县丞,问道:“公公,可是这刘裁缝跟‘白骨’案有关?升州来回至少四天,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她语速明显加快,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淡定自若。

    “陈氏,公堂之上没有家翁,更不可询问案情。再说你为何猜测刘裁缝是跟‘白骨’有关?”郑县丞嗔怒道。

    元载咳了一声,冷笑道:“确实,梳子是女子之物,不应该怀疑跟赵小小被害有关吗?陈氏,一年多之前,你丢梳子的那天,你最好想想还去哪里找过,若是刘裁缝到堂,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你恐怕有口难辩了。”

    “有口难辩?妾不过丢了一把梳子,就算这梳子跟命案有关系,也不代表妾跟命案有关联吧!难道梳子上面说明了,谁是梳子的主人,谁就是凶徒?”陈氏抬起头,直立起上身,满脸怒色。

    这回元载没有再冷笑,而是颇为不耐烦的说:“伶牙俐齿,你不说这么多还好,说的越多漏洞越多。本官从未说梳子跟命案有关联,只是想寻到刘裁缝,证明你所说是真是假,你先是回避赵小小的命案,假意问是否跟‘白骨’有关,后又辩解自己跟命案无关,何苦这么急于辩白!难道你知道你‘丢’的这把梳子是在谁手里?”

    郑县丞听到这里也觉得蹊跷,大声道:“实话实说,不得隐瞒!”

    陈氏被唬的一愣,旁边的郑元箴更是抖得跟筛糠差不多。

    陈氏还要辩驳,郑元箴却已经抢在她的前面,对着堂上的元载磕了个头,慌张的说道:“元中丞,那梳子,我,我知道。那是我送给赵小小的,跟她有私情的人就是我!”

    这句话就像一声惊雷劈到堂上。郑县丞站起身,眼睛几乎瞪出来,站在一旁的长兄郑元昊也吃惊的向前挪了一小步,失声道:“元箴,你不要乱认,那赵小小死时已经有孕在身,你现在这样说,总不会,不会是你……”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谁是赵小小的情夫,谁就最有嫌疑杀害她,并且刚才陈氏那样隐瞒梳子的事情,现在看来就是帮丈夫掩盖,更坐实了是夫妻两人合谋杀害的赵小小。

    殷淑又退到一边。元载正了正上身,开口问到:“那是你夫妻二人合谋杀害的赵小小吧!赵小小发现自己身体有异,直接找上门,但是你妻子不容,两人随即给她杀害了。你家院落本来就在她家隔壁,晚间你二人趁着雨变小的空档,将赵小小尸体从正门送回赵家前院,吊起来伪装成上吊自尽的模样。但是因为她身上的衣衫在挣扎的时候弄脏了,所以你又潜进后院小小的房间,拿出她平时睡觉常穿的小衣换上。至于那件去你家的时候穿的外衫,你拿了回去洗干净,过了两日又趁着半夜赵家没人,跳墙过来,偷偷放了回去。可是这样?”

    郑县丞和郑元昊夫妻都满脸震惊加痛惜,看得出来他们确实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父子俩不停互相看看,一直到元载说完,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郑元箴听到元载质问,反倒冷静了下来,辩解道:“我确实和赵小小有私,还打算今年上秋回禀了父亲,娶她过来做个小妾,又怎么会杀害她。再说她死的那晚,我并没有住在家里,而是去了父亲在县南的宅院,一夜没有离开,这点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确实没有杀她。”

    郑县丞听他这样说,面上缓和了一些,对元载说:“元中丞,我这二子确实不堪大用,但是一向老实本分,他没有胆色杀人的。并且在我家,娶一房小妾不算什么大事,那小小虽然与常人有些不同,但容貌上佳,娇憨可爱,我也不会反对。此案我家已经涉入太深,我不便再参与,还请元中丞查清原委,不要叫犬子蒙冤,也叫陆明府魂魄得安!”郑县丞说罢,从正位上走了下来,孙泰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侧首稍微低于元载的地方让他坐下。

    这次轮到元载震惊了。虽然他仅仅用震惊的眼神看了一眼殷淑,转过来对着堂下众人的时候就又变回威严模样,但郑县丞还是注意到了。他坐稳后连忙补充道:“元中丞不必在意,溧阳县历任县令都知我豁达开明,如果这件事真是犬子所为,我绝不徇私!”

    元载敷衍的称赞了一句郑县丞“深明大义”,就低头沉吟起来。他突然想起刚才殷淑跟他示意“陈氏”的那个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随即抬头对着陈氏问到:“陈氏,你夫君说赵小小死的那晚他去了父亲家住,你没有同行?”

    陈氏从刚才郑元箴说出他和赵小小有私开始,就一直僵直的跪在一边,一动不动,这回听到元载问自己,马上回道:“没有,妾自己在家独住。”

    元载已经听出她说话时声音虽然尽力笃定,但是整个人都还是僵硬的样子,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盘算,“陈氏,你为何自己在家?那天你跟丈夫郑元箴可是有什么口角?”

    “只是一些寻常事,妾多说了几句,他不爱听,便摔门出去了,当晚没回来。以往我们有争吵,他都是去公公家住,所以我也没有追问什么。”陈氏说完,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邹起眉头,抬头直视元载,似乎在查看他对自己说的话会做什么样的反应。

    元载蔑视的笑笑,道:“你可知为何一开始会怀疑陆子昂和赵小小的死有关?是因为他说子时雨很小的时候他听到了对面类似于门板动的吱呀声,并且他违反宵禁出门探看,还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影进到赵家。这一开始听起来是无稽之谈,所以才将他收监。现在看来,他看到的两个身影里面肯定是有你一个了。不然他为何编出这样多余谎话,不是引火烧身吗?”

    堂上的人都知道陆翘之前确实说听到类似开门关门的声音,但是却没说什么看到一男一女的身影,都明白是在诈陈氏。

    如果说刚才陈氏只是僵直身体强作镇定,那么听完元载这番话后,她再也无法镇定了。陈氏看向公公郑县丞,眼里全是求助的样子,大概是希望郑县丞帮自己辩解或者求情。

    郑县丞看出了她的意思,长叹了一口气道:“陈氏,你嫁进郑家几年了,我家从来没有因为你无所出而排挤你,反倒是你自己,我早就略有耳闻你不守妇道,只是我那二子老实,被你唬住。我和你婆婆也只盼着你们年纪渐长,在外面自食其力,知道世道艰辛,渐渐能够夫妻同心,但是现在事关人命,你若真知道什么或者参与其中,须据实相告,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们郑家绝对会用尽全力帮助你,可如果是你,就算我想保住你这个儿媳,国法也不会允许,你明白吗?”

    陈氏听他这么说,先是面露失望的神色,随后转为凶狠,她声音低沉,“妾早就知道你家这二郎跟那痴女有瓜葛,只是为了顾全你的老脸不说罢了。我帮你儿子隐瞒,你居然连帮我辩解几句都不愿,撇得真清啊!我没有杀人,不会承认什么!我跟这个窝囊废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你这个做父亲的和那个长兄都是豪宅大户,却连残羹冷饭都不愿接济给我们,还说什么让我们自食其力,其实就是看不起我们,当我看不出来?现在你们全家做局,证明那晚他没出过郑家大院,把杀人的罪名泼到我身上,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满心满脑都是霸人田地,男盗女娼的龌龊事!”

    元载看陈氏一副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郑县丞的样子,赶紧呵斥道:“陈氏,尚未有定论你何须急成这个样子!那晚你若真是自己在家,据实回禀就行了,并无国法不允许女子自己在家过夜啊!”

    元载面色本就不怒自威,这一呵斥,陈氏果然有所收敛,也是反应过来她这么沉不住气跟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

    元载看她不再吭声,又继续说道:“看来那刘裁缝也不用去找了,你确认这把梳子是你丈夫送给赵小小的对吗?”

    陈氏这次没有即刻就回答,而是蹙眉想了一阵,才不慌不忙的答道:“起初妾并不知道,只当出了家贼梳子丢了。妾身边只有一个环翠,便以为是她做的,但是她不承认,我才将她赶了出去。后来有一次我去隔壁买桂花糕,看到赵小小带着那个梳子,我才猜想到其中原委。象牙梳在江南罕有名贵,她怎么可能刚巧有个跟我那把一模一样的呢?我质问郑元箴,他果然承认了,还说要娶赵小小进来,我说什么不同意,他闹不过我,便说此事以后再说。”

    “本官再问你一遍,那晚你确实一人在家?你想好再说,如果所言有假,就算你没有亲手杀人,同犯也论罪当斩,你明白吗?”元载正色道。

    那陈氏果然低下头,似乎在认真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抬头,斩钉截铁道:“确实妾一人在家,再没旁人了!”

    元载大概没有了耐心,面上漏出愠怒,直接叫衙役用刑。陈氏面不改色,显然知道自己会吃些苦头,虽隐隐看得出些许胆怯,但是却始终不吭一声。

    这时殷淑又站了出来,缓缓道:“元中丞,我有一事想要问陈氏。”

    元载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殷淑转向陈氏面无波澜的问道:“陈氏,你与牙郎陈实,可是族亲?”

    “是!”陈氏厉声道,又变得激动起来。

    “那晚如果陈实的妻子证明他不在家中,而他告诉妻子要过夜的地方又被证实他根本没去过,你说他最有可能出现在何处?”

    陈氏听他这样说,顿时面如死灰,还不等她开口辩驳,元载便说道:”带陈氏下去,将牙郎陈实夫妻二人带来!“

    陈氏僵硬的站起身一动不动,还是两个衙役过来将她带了下去。

    不多时,一对夫妻来到堂上,丈夫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略显瘦小,是牙郎陈实。旁边更加瘦小的便是他的夫人,何氏,三十岁上下,素钗布裙,长相普通,看上去就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妇人。

    报完姓名后,元载威严的问道:“何氏,上月二十六晚间,你丈夫可有在家,如果在家,可曾出过门?”

    何氏想了想,淡淡的回答道:“应该在家,晚饭的时候还在,一般夜间都在,第二天一早也见到他用早饭了。”

    元载疑惑不解,想了想才明白何氏的意思,继续问道:“你是说你晚间并不跟陈实同住,只是吃饭的时候见了一面,然后就各自回房,所以就算他半夜出去,你也不可能知道了?”

    何氏冷笑一声:“是啊,确实不知!”

    元载也冷笑一声,他已经看明白了这夫妻二人的关系,貌不合神也离。

    元载看那陈实由始至终镇定自若,好像真的只是叫他来做一桩买卖,而不是涉及什么命案。元载问道:“陈实,那晚你可出去过?”

    “没有。”陈实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有没有人给你作证?”

    “无人!小人一向独居。”仍旧是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真正的面无表情。

    “好,那就是陈氏诬告你了!她挺刑不过,现在在后堂救治,不过她昏迷之前,还是承认了跟你有私情。那晚你去了她家宅院。”

    “哦?”这次陈实面上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她夫君还在家,我就过去?郑二郎虽然胆小如鼠,但是我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妻子何氏听到这里蔑视的歪了歪嘴角,头转向另一边,好像是自己身体离不开这大堂,但是目光也要远远离开。

    这下轮到元载为难了,他明白陈实话中隐藏的陷阱,但是自己若是不往下问,好像上一句谎话立即就可以被揭穿。只思虑一瞬,元载就又露出他冷笑的面孔,“陈实,当然是你知道郑元箴不在家才去的,你是想说你怎么知道他在不在家吧!陈氏昏迷之前确实没有说出是如何通知你的,不过你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无妨,那就等她转醒,再问!”

    “呵呵,官府就是这样,只会用刑,屈打成招。要么也给我上刑吧,兴许我一样受不了,也承认了呢?”陈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是傲慢,但面上仍是平静如常。

    元载心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他了解这帮牙郎,尤其是常做大宗买卖的牙郎,他们经常跟衙门打交道,很多人更是常年官司缠身。因此他们往往能做到“泰山崩于前不变色”,心智之坚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元载哈哈大笑:“陈实,你说的对!本官现在就是认定你和陈氏合谋杀害了赵小小,不过本官想治你罪,不需屈打成招!我说你有罪,写了罪状让人强按住你按手印又如何?你这样的人铁石心肠,大概对于一个孤女的死全然不在意!本官哪有空跟你这样的泼皮无赖在这浪费时间!今日就是要拿陈氏当凶徒结案了,你招认,那么就是你二人合谋,你不招认,那就是陈氏一人做的!她洗过的衣服是抵赖不掉的!”

    “你说什么?”陈实这次终于有了反应,他见惯这些官员的嘴脸,这么明着说出“不管你是不是真凶,我就拿你交差了。”这句话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旁边孙泰站了出来,呵斥了一句“大胆,不可对元中丞不恭!”。陈实紧咬牙关,眼睛里的愤恨几乎要夺眶而出,但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