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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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9查访

    (九)

    陆翘上堂后将发现白骨,和赶去小小家撞门救人的事情从头又详细的讲了一遍,跟之前所说并没有出入。

    “本县问你,前天晚上,也就是小小自尽那晚,你说你一夜都没离开过家宅,那为何你靴子上全是泥泞?”

    陆侃果然注意到这一点了,看来他确实要公事公办,如果陆翘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这便是一个旁证。

    陆翘垂下眼帘,咬了一下下嘴唇,像似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右手握成拳头,大手指下意识在其它四指上来回摩挲,“前天傍晚小雨,我突然想起妻儿离开之前曾经在正屋后面晒的菜干让我收起来,我就随便穿了一双靴子过去了,可能是那时候沾到的泥泞吧!”显然他根本没想到父亲问的是这个问题,自已完全没注意到靴子上还有什么泥泞。

    殷淑听完他的回答眼睛瞬间一亮,陆灵也微微摇头低声道:“兄长,好像不对吧。他送走妻儿是暴雨过后那天清晨,走之前嘱咐他收菜,那菜岂不是淋了一夜的暴雨?”

    “难道他真是小小腹中孩子的父亲?”殷淑也怀疑起来。他尚未知道事情全貌,还判断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事情散乱,完全没有联系。但是小小的死必定跟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关,只要从这里入手,一定能迎刃而解。

    郑县丞还没等陆侃说话,自己先开口道:“子昂,有何隐情,你说便是,如果有隐瞒,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小小很有可能并非自尽,并且跟那具‘白骨’有关。”

    陆侃一摆手,打断郑县丞,嗔怒道:“郑县丞,这些话,不必告诉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人命关天,不可徇私!”

    郑县丞自知失言,赶紧不作声了。

    陆翘却仿佛被雷击中,已经浑身僵硬,“父,县令,前晚,我出去了,确实出去了。大概子时我醒来,一直下雨闷热,我便出来到前院站了一会透透气,当时雨已经很小了。我好像听到有门板的吱呀声传来,心想正是夜半宵禁,又是下雨,不可能有人出入对面,也许是赵老娘忘记了关前院的门,以前也有过。我最后还是开了门看一看,但对面的门其实已经关严了。我经过这事更加没有睡意,心想子时将尽,一个人没有,大概也不会有人怪我违了宵禁吧。所以我就沿着街道向西逛了一圈,后来雨渐渐大了一点才回来。真的就只是这样。因为违了宵禁,刚刚又以为事情无关紧要,所以并没有说。”

    陆侃轻轻叹口气,很显然,你现在这么说,谁能相信?

    杨炎在一边也讪笑道:“为何一开始不实话实说?他本来没有杀害赵志林的可能,但是现在反倒脱不了关系了!”

    郑县丞看陆侃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又再次圆场道:“那就先将子昂收监,就算那‘白骨’真的是赵志林,那时子昂才十一二岁,陆明府也还不是本县县令,怎样也不可能跟赵家有什么牵连。而现在赵小小是被杀害还是自尽尚未有定论,还需再查访查访。”

    “有理。”陆侃脸色沉沉的说完几句训斥的话后便退堂了。

    已经过了正午,殷淑和杨炎等四人找了附近一家比较大的食肆,杨炎说之前两顿酒钱都是殷淑付的,今天他也要回请一顿。

    这次慕云没有走,他去过这家食肆,知道他家做的烩鱼羹特别好吃,杨炎说请客,慕云便暗暗下决心要多吃一点。

    四人到了二楼一个隔间坐下,慕云毫不见外,熟练的点起菜来。

    当慕云点到“炙烤乳鸽”的时候,陆灵说还是改成鸽子汤吧,慕云头一回听说鸽子不烤着吃还要熬汤,有点意外,但是以为陆灵喜欢鸽子汤,所以就对博士说来一份炙烤来一份汤,但是陆灵竟然不依不饶的说“大热天的吃什么炙烤”还是喝汤吧,慕云随即反驳道:“喝汤不是更容易出汗吗?”

    两人你来我往,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杨炎哈哈大笑,劝陆灵不要跟顽童一般见识,慕云一听到“顽童”两个字,顿时哼笑了一声,不再继续争执了。

    “道长,你怎么看这件事?”杨炎先问道。

    “子昂肯定不是凶手,哦,就是陆翘,子昂是他的字。他先是私自拆屋架,后又违反宵禁,虽然不是什么砍头的大罪,但是能避免麻烦他还是不愿提起,主要是顾虑他父亲的身份。但是没想到今天堂上弄巧成拙,陆明府公正严明,事先并没有跟子昂透露案情一个字,反倒是刻意隐瞒。再说小小,她并不是自尽。她如果真想死,这溧阳县到处都是水井,到处都是石柱。她足弓高,就算智力正常,翘起脚将衣带扔过房梁都非常不易,何况她还有些痴傻。最主要的是,她亲眼见到自己兄长被斩首,对于死亡一定非常恐惧!她只会极力回避‘死’这件事,又怎么会主动去死呢!”殷淑这一次并没有逗杨炎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对,对,道长说的有理!更何况郑县丞说的很对,小小的父亲赵志林完全跟陆家一点关系没有,十五年前,陆子昂才十一岁。”杨炎补充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小小并不会分析这些,也许她跟子昂早就交好,县里通报出‘白骨’是高足弓,她认定那是自己的父亲。因为尸体在子昂家被发现,她就认定是子昂杀的父亲,那天趁夜去找子昂对峙,结果被杀。”殷淑顿了顿,又道:“这其实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测!”

    杨炎一脸疑惑,“啊?也是!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那‘白骨’呢?又可能是谁杀的?”

    陆灵打断他们,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是这样的。陆子昂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后院藏着赵志林的尸骨,所以如果他跟小小真有私,就解释这一句话就好了,犯不着起争执。并且今日在堂上,他就一口咬定‘确实是去后院查看菜干,因为最近事情太多,自己也恍惚了,等跑到后院才发觉没有菜干’就行了。他犯不着自己又编造出一个什么关门开门声,还有触犯宵禁。”

    “对,陆郎很聪明”杨炎赞许的冲着陆灵点点头。

    殷淑语气平缓的说道:“陆灵,你去打听一下赵老娘今夜住在哪里,我稍后去看看她,有些话想问问。”陆灵听到殷淑这么说,还未等菜上来就走了。

    杨炎看着陆灵离开,只有他和殷淑,外加一个只闷头吃鱼羹的慕云了,不免有些失落。殷淑不懂为什么他好像对陆灵格外讨好。本来他说话的语气就让人不敢恭维,现在殷淑对他简直可以说是嫌恶了。

    于是等慕云吃完,这顿饭也就散了,最后殷淑真的让杨炎付的钱。

    赵老娘被刘丙杰接回了自己家。这一点不仅陆灵觉得意外,连殷淑也觉得意外。殷淑随后便明白了刘丙杰的意思:这老妇人身世可怜,很像张氏的婆婆,大概刘丙杰明白,张氏离开登封县,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记挂她那位婆婆的。所以今日过堂之后,他听到赵老娘坚决辞谢郑县丞,不肯再去他家叨扰,便把自己和张氏的事情讲了一遍给她听,随后邀请她去自己家暂住,说是请她帮忙张氏料理一些家务,赵老娘没有再推辞。

    午后殷淑又跟陆灵来刘家敲门了。

    张氏开门,眼角还带着泪光。陆灵比她还要年长几岁,从来到溧阳县开始他便不称呼她“刘家娘子”,却叫她“妹妹”。殷淑猜想他在洛阳,大概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妹妹吧。陆灵见她这样,心知是为赵老娘的事,伸手想拉住她劝慰,却突然反应过来男女有别,尴尬的收回手。殷淑马上替他圆道:“赵老娘可在?贫道有些问题需要问清。”顿了顿又说:“你有孕在身,不宜伤心过度,还请保重!”。张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朝着屋里指了指。

    殷淑和陆灵一起走进去,见到赵老娘也不隐瞒,直说了自己的来意。

    “道长,我也不敢相信陆三郎会杀小小,但是小小那个样子,我也想不出他能跟谁结怨。”赵老娘说到“结怨”两个字,突然大叫起来,厉声道:“崔胡饼!”

    殷淑连忙道:“不会是他,您放心,陆明府已经派人问过他,他整夜在家,他家孩儿那几日不太舒服,他们夫妻二人彻夜照看,并未离开过,这个不会有假。”

    “哎,都怪我!”赵老娘哭了起来,“就因为两个胡饼,那几日就没顺了小小的心,可怜这孩子到最后那日还吵着要吃胡饼,早知这样,我还争什么!”

    “赵大娘,您丈夫,走之前那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请您再详细说说,尤其是他去完孙家回来之后。”

    “公堂上我都说了,能想起来的都说了。他那天去完孙家回来,一进门成儿就过去埋怨他胆小怕事,明明是孙家不对,反倒去给他们道谢。他父亲上去就给他一巴掌,说‘官官相护’,你懂个屁,再闹下去也没用!然后又吵了几句什么我记不清了,也没爱听,带着小小去后面玩了。”

    “‘官官相护’?”殷淑默默重复着赵志林的话,“赵大娘,那当天晚上再没有人出去,第二天一早你就发现丈夫已经离家了?”

    “是,晚上我带着小小在后院东屋里睡,成儿睡的西屋,小小爹就睡在前屋了。第二天一早到前屋做饭就没看到他,连随身常穿的几件衣衫都拿走了,所以我们都当他不要这个家走了,没想到他会死。”

    “您夫家祖辈都是做什么的?孙荣呢?”

    “赵家人祖祖辈辈只会种地,没有几个认字的!孙家以前也一样,大家都是溧阳县的老人了,但是孙荣这辈有点出息。哥哥孙荣从小学会点架梁作屋的手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改做了牙郎,家里慢慢也积攒了些银钱,所以他家的院落扩了又扩,房屋也越盖越多。但是据说他做牙郎并不公道,都说他的钱不是什么正路来的。弟弟孙泰从小就壮实,不光练武也识文断字的。孙泰后来去邻县当了个书吏,听说也偶尔干捕快的活,抓人审问的什么都做,邻县县令很是倚重。孙泰后来又考了个什么功名的,反正就是中了吧。再回到溧阳县,就成县尉了。哎,我的成儿确实不该杀孙荣全家,不过他也偿了命了,只是可怜我的小小,她绝对不会上吊的,她连打结都不会,怎么可能上吊!”说到她儿子的时候,她已经流下了眼泪,说到女儿小小更是开始大哭起来。可见这些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就只剩这个女儿,虽然在外人眼里小小是痴傻的,可是在她看来,小小就是她的全部了。

    “赵成,是翻墙去的孙家,将他一家人杀害的?”殷淑递给她一块手帕,继续问下去。

    “我们家的后角门在西侧,东边才是孙家,后墙又高,他只能是翻墙进去的!”

    “哦?后来抓住他,他并未招供?翻墙只是推测?”

    “孙泰是在宣州抓到他的,抓到他的时候他的半张嘴都快没了。哎,我的成儿啊!”赵老娘又开始哭了。这时张氏走了过来,劝慰道:“赵老娘,你先莫要哭,将事情详细讲一下,这才能尽快抓住杀害小小的凶徒。”

    赵老娘点点头,慢慢停住哭声,又接着道:“他去孙家拿着镰刀乱砍,孙荣家的人当然也不会坐在那里让他砍。孙荣应该是拿了一把菜刀砍过去,刚好砍到他脸上,这边嘴角全部砍开了,舌头都削掉了半个。后来过堂,只是衙役问,他点头或者摇头。衙役问是不是他杀的孙荣全家,他点头,问他是不是翻墙过去的,他又点头,就是这样的。”

    “那他除了点头和摇头,就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说出来其它的,或者好像要表达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都没有,就是最后,哎,杀头的那天,我给他喂饭,他哭着呜呜了几声,给我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去了。我伤心过度,完全忘了小小一直在边上拽着我的衣角。”

    “小小走的时候,穿的是出门常穿的外衫还是什么?”

    “没有外衫,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常穿的那件桂花色内衣裙。”

    “夏日里,小小有几件外衫?”

    “就三件。青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多了我也洗不动,小小又洗不干净。”

    “赵大娘,对不住又引起了你的伤心事。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得问您,小小,她已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您知道吗?”

    “什么!”赵老娘突然睁大眼睛跳了起来,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更残忍的事情,果然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呆呆的流泪。

    殷淑看她这个样子,不免也跟着叹口气,知道如何相劝,这痛苦终究不会减轻半分的。

    “难道,真是陆家那三郎!”半晌,赵老娘讷讷的说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