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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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7租庸

    (七)

    杨炎看这两位都不出声,以为自己的高谈阔论给他们震慑住了,脸上傲然的神色更加重了。他继续道:“如果说‘租庸调’是以男丁为计,那‘税间架’便是以房屋为计。富户房屋众多,这办法明显是要收富户的银钱,现在只是起步,所以收的少,也或许是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并非位高权重,所以朝廷只是暂且试试,如果并未引起江南太多富户的反对,那么明年必然不止收这些银钱。”

    他说到这的时候,殷淑看向他的眉头才解开,不由得说了一句:“确实如此,刚才人群中那些隐隐担忧的人,应该就是怕明年加重税。”

    “他们只是担心自己拿得多了,但是并不懂这个办法的‘祸国殃民’之处!”杨炎立即反驳道。

    当听到“祸国殃民”四个字的时候,陆灵看向殷淑,他记得之前殷淑说过,这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办法。

    “富户有钱有地有丁,但是一州之内,也只有那么几个富户,真正耕种的,是那些勉强温饱的穷户。如果为了保护穷户,把他们的税赋减到最小,他们第一个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休息!不再耕作,养尊处优!难道富户能去耕作吗?当然不能,他们先是会对朝廷心生不满,等到实在不堪重负后,又不舍得祖上基业,逃走沦为流民,手里有钱有地有丁,当然是联合起来抵制,这就会酿成祸端,一旦有一处祸端爆发,那便是全国安禄山,处处史思明!”杨炎一口气说出了全部,一边说一边激动的双臂乱舞。等他说完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

    陆灵之前虽然觉得殷淑说的应该没错,但自己不懂税赋也没多问。经过杨炎的解释,他确实感觉到这个”新法“背后潜藏的危机。而殷淑则赞许的看着杨炎,不再是刚才那一副时而玩味时而嫌恶的神情了。

    ”公南可有功名在身?”殷淑问道。

    “我本不屑考那劳什子,奈何家中双亲要求,六年前明算及第。朝廷真正有才干的人都被排挤,这样的官做不做有什么意思。上个月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保奏我去做个起居舍人,我才不要去天天写那些文理不通的狗屁公文,被我拒绝了!我宁可跟道长一样,四处‘游玩’,也不要困在那牢笼中,整天听那些一身铜臭味的侍中,仆射指使!”

    殷淑无奈笑道:“哈哈,有道理,公南不是溧阳县人士吧,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杨炎学他一挑眉,道:“游玩!不过我是要去杭州,南下路过溧阳县,就逛一逛。”

    “公南且多住几日,贫道还有很多问题想讨教!”殷淑神色恳切,说完放下酒钱,跟杨炎约定明日午后还在酒肆相见,之后就跟陆灵一起走了出去,向西找慕云去了。

    两人并肩走着,殷淑看陆灵一直低头不语,知道他一定在想刚才杨炎说的事情。

    “陆灵,你觉得这个杨公南怎么样?”

    陆灵应道:“人很聪明,不在兄长之下,只是比兄长还喜欢显示。”

    殷淑顿住脚步,“我并不喜欢显示!而且单凭这一件事你就看出他比我聪明,未免太过武断了!”

    陆灵也停下,看着他笑道:“哈哈,兄长,你这话说的倒像个顽童,母亲夸别人家的孩子聪明,你也要来显一显,争一争。”

    殷淑哼笑一声,继续向前走,慢悠悠的道:“实话实说而已!”

    “兄长在朝为官的时候可曾听过这个人的名号?”

    “不曾。他比我小几岁,明算本就冷门,他及第之年我更是不在朝堂上。再说,他这般清高,恐怕不是朝堂能容得下的。民间处处有高手,所谓‘大隐隐于市’,这样的聪明人,也很常见。”

    陆灵见他句句带刺,疑道:“兄长很厌恶他那骄纵的模样?”

    “一点点吧。”殷淑又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随即说道:“不全是,可能我被‘白骨案’影响,今日心情有些急躁了。杨炎确实是个人才,至少在税赋方面是。他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分析的有理有据。李光弼慧眼如炬,只可惜杨炎看不起小小的一个从六品‘起居舍人’。让他做这些文书工作,也确实屈才了。”

    陆灵笑道:“哈哈,这样说话才像兄长!”

    殷淑听他这样说不觉一愣,见陆灵正笑眼弯弯的看着他,还要说什么,却见前面慕云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盒子米糕。

    慕云先到的陆翘家,然而他并没有在家。他又绕道后面的角门,果然还贴着封条,角门一进去就通那个发现白骨的西厢房。慕云大概看了一圈,没有任何新发现,就径直朝对面赵家走去。

    赵家门口摆放着一个小摊位,后面第一间屋全作为“桂花糕”的作坊,后院两间房,才是母女居住的地方。慕云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赵小小,只有那个赵老娘坐在门口。他买了一大盒米糕,因为桂花还不是季节,盛夏的桂花糕往往都是用干花制作的,反倒是当季的茉莉花糕,米兰酥饼闻起来很诱人。慕云问起小小,赵老娘说小小一般上午都呆在家里,但是今天她说热的吃不下东西,去旁边的甜水铺买酸梅汤解暑去了。还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午后自己收摊了,母女吃完饭,她会带着小小在县里到处转转,太阳落山之前回家,几乎日日如此。

    三人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出来也已经一个时辰多,就往回走了。路过县衙的时候刚好郑县丞和陆侃一起出来,别过郑县丞之后,三人和陆侃一起回到陆宅。

    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断断续续整整下了一夜,风雨拍打在后院的那颗桂花树上,像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第二天,陆侃一大早就赶到县衙,迎面正碰到县尉孙泰,也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县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一个老妇人跪在中间,正是赵老娘。

    她一看到陆侃过来就嚎啕大哭扑过去,“县太爷,小小不会自杀的!她根本不懂上吊是怎么一回事!”

    陆侃脑袋嗡的一声,赶紧扶起赵老娘,让孙泰带上几个衙役去她家看看。赵老娘看了孙泰一眼,哭的更加凶了。

    有苦主来喊冤,照例是需要升堂的,可是现在赵老娘不停的哭,几近昏厥,陆侃正在犹豫,郑县丞来了。

    郑县丞几步走到赵老娘身前,双手搀扶起她,颤声道:“赵家娘子,我听说小小的事情了!哎!”说着,也留下眼泪,“但是如果你认定小小不是自尽,一会陆明府须得升堂审问,我就站在你身边,请你务必先冷静一下,以免公堂之上有什么遗漏!”

    “好,全凭你做主了!”听郑县丞这么说,赵老娘果然稍微收敛了哭意,语气中反倒多了些决心。

    刚到巳时,陆侃升堂。一个时辰之前衙役已经把赵小小的尸体抬到了衙门,仵作检验也有了基本结论,这边升堂时还在后面细验。

    赵老娘哭哭啼啼,在郑县丞多番劝慰下,终于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那日跟“崔胡饼”闹完一场后,回到家里赵小小一直哭,赵老娘实在拗不过就答应第二天还带着她去买胡饼,小小这才破涕为笑。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小等到了母亲收起粉糕摊,却说什么也不带她去,小小便闹了起来。赵老娘一气之下把她赶到另一个房间睡。本来后院两间屋子,娘俩这么多年一直是睡一间的,只有小小犯错的时候,赵老娘会用这种办法惩罚她。后来她长大了,反倒偶尔愿意自己单独睡一间屋子。这两天因为胡饼的事情娘俩一直怄气,就在今天早上天刚放亮,赵老娘开前屋的后门,要进去准备今天要卖的各色粉糕,结果发现后门是从里面上了栓。她又从后院角门出去,绕道前院正门,进去后开前屋的正门,却发现还是从里面上的栓。

    赵老娘打不开后门的时候还以为是小小在里面怄气,到了前门还是进不去便隐隐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她用力拍打门板,唤着小小,可是门始终未打开。她跑到对面陆翘家,喊来还在睡觉的陆翘帮他撞门。结果刚刚撞开了门,就看到赵小小脖子环着一条布腰带,挂在前屋架梁上,早就没了呼吸。

    赵老娘讲完又是嚎啕大哭,不停的说“小小不会自尽,小小不会......”

    站在公堂外面的很多人都听到了,有的娘子已经开始抹起了眼泪。人群中有“崔胡饼”夫妻俩,有赵老娘的街坊四邻,还有殷淑和陆灵。

    陆侃又询问了陆翘,和之后第一时间到现场的几个邻居。

    赵家宅院的大门向北开,东西一条街道从她家门口通过,正对面就是坐北朝南的陆翘家。赵家西侧还是一条自北向南的小路,后院角门就开在这一侧。东侧人家是郑元箴,郑县丞的二儿子,七年前成婚后出来独过,就是他夫妻俩帮助赵家母女开的米糕铺子。后院墙最高,两丈有余,墙外就是田地,本来是赵家的田地,她家没有男丁后就全部被收回了,现在属于郑元箴,但是郑元箴也将田地佃给了别人,自己不种。

    一个时辰后基本都审理完毕,可以断定为上吊自尽,但是赵老娘一直强调赵小小不会这种自杀的方法,所以陆侃还要等仵作详细检验后再斟酌,这边暂时退了堂。郑县丞安排赵老娘到他长子郑元昊家休息,那个“赵家”她是肯定回不去了!

    下午殷淑和陆灵又来到那家酒肆,慕云不喜欢杨炎,所以自己又到别处闲逛去了,反正陆灵跟着,殷淑也不会有危险。

    两人进了酒肆,扫了一圈,没看到杨炎,他们先到了。他们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杨炎也来了。

    他一进来看到陆灵就问道:“陆郎,你可听你族叔说起今早县里发生的那起命案?”

    “过堂之后还未见过叔叔。不过兄长去听了叔叔过堂,你可以问他。”陆灵很明显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推给了殷淑。

    殷淑笑笑说:“确实,我闲来无事,刚好去听到了。”

    杨炎不悦的转向殷淑,问道:“陆郎为何叫你‘兄长’而不是‘道长’?”

    殷淑低头哼笑一声,沉声回答道:“嗯,我确有还俗之意!你昨日不是见到我饮酒了吗?”

    陆灵知道他是在逗杨炎,但是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杨炎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赶紧让殷淑给他细细讲一遍听到的过程。殷淑讲完之后,淡淡问了一句“你怎么认为此事?”

    “道长,昨日是我先说我的看法,今日你先说吧。”

    “哦?”殷淑又露出玩味的神情,“我并没有什么看法,那赵小小明显是跟母亲怄气不过,又因为有些痴傻,所以一时想不开,并无什么可疑之处。那赵老娘应该是无法接受吧!”

    杨炎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端坐,两道浓眉缓缓蹙起,疑道:“痴傻之人也会自尽?还是上吊这种方式?”

    殷淑面带严峻,反问道:“为何不会?她基本的生活能力还是有的,赵老娘说过,小小不跟她怄气的时候,每天早起都帮她做粉糕。连那么复杂的食物都可以帮忙,拿着一条布带子套在自己脖子上,难道不会?”

    杨炎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点点头,“嗯,有道理,我想大概也是这样。还要看仵作细验后的结果,如无意外,应该就是这样了,嗯,自尽。只是可惜,这赵家以后只剩一位寡居的老妇人了。”

    “是啊!”殷淑叹道:“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有的人来到这世上,可能只是为了受苦的。”

    杨炎听他这样说也不做声了。过了半晌,还是殷淑先开口问道:“公南,你不如住到陆宅,等晚上陆明府回来,看看有什么新进展?”

    杨炎面露难色,推却道:“这恐怕不太好,我还是住在客栈吧,主要是我最不喜欢跟这些官打交道。我就住在县北一家‘福来客栈’,你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想多住些日子,看看那个‘白骨案’能怎么收尾。”

    “也好,今日先回去,我与你同往北去,看一位老友。”

    殷淑说的是刘丙杰。他知道这个时辰,刘丙杰应该快到家了,所以带着陆灵又去他那里吃晚饭。主要是张氏身体沉重,他们也可以去帮做一些家务。三人在路口道别,杨炎继续向前走一段才到他歇脚的客栈,殷淑两人则向东去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