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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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江南烟雨5白骨

    (五)

    斋菜陆陆续续端上来了,都是一些家常的小菜。韦氏怕喝了凉茶后再饮酒会闹病,所以没有上酒,仍旧是凉茶。

    这一打断,殷淑正好把话题从陆灵的身世上转开,“对了,之前听说朝廷有新的政令下来,更改租庸调,可确有其事?”

    他想要问问实情,但是又不能说是从之前陆翘的话语中听到的蛛丝马迹。

    “殷淑大法师闲云野鹤,什么时候还关心起朝廷税赋的问题。哈哈。确有其事,政令今天晌午刚到,是一道仅仅针对江南两道的整改办法。”陆侃继续解释,显然这个之前被陆翘误认为了是不能说的秘密,“江南二道是朝廷赋税重头,今年入夏以来关中大旱,租调减免,朝廷恐怕支撑不住了。此道政令颇有深意,名为‘税间架’。三架之内都算一间,按房屋收税,富贵人家必然有很多这样的多架房屋,所以越富税越重。其实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不过就是苦了像郑县丞这样的富户,恐怕家里全是七架房吧!”

    殷淑听了开头已经邹起眉头,听到最后直接摇了摇头,“恐怕大有不妥,不知道是朝廷里哪位高人想到的办法!”

    “哦?有何不妥?”陆侃和郑县丞几乎同时问道。

    “那如果我提前给屋子都拆了呢?”殷淑没有回答,而是又自顾自的问起来。

    “不可私自拆屋!这点户部还是想得到的。不仅不可拆屋,还要落到每个人的头上,如果逃走,税银要转嫁到邻居的身上,所以大家互相盯着,谁也别想跑。其实江南很多富商,他们祖辈基业都在这里,大抵也不会为了区区小税就当流民。”陆侃解释完殷淑的问题又转向郑主簿,笑道:“比如郑公这样的!”

    “无妨,陆明府都说税银不多,如果只是一年征调一次,确实不会破费太多,本来今年租调全免我就省下了,多交一些,也是应该。而且我哪敢逾制建什么七架,我这官阶,五架三间的客堂都不敢,这个我一直都是很小心的。”

    “哈哈,真不愧是郑公!”殷淑再一次发出由衷的赞叹,“陆兄,那,既然不可私拆房屋,如果家里人少屋多,我将房屋全部低价卖出呢?”

    “也不可,房屋买卖必须通过牙郎,官府审查,如果发现高于或者低于市价,那一架便是一百杖责。”

    “这道政令何时开始正式布告?”殷淑严肃的追问道。

    “今天只是接到了政令,并未让发出布告,不过按照以往政令,嗯,估计最快一两日,最迟四五日吧!”

    殷淑默然,好像在冥思什么事情。众人又聊着各种溧阳趣事,不知不觉酉时将近,郑县丞和陆翘才一起离去。

    殷淑三人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一个院落,燕堂一间,左右厢房各一间,本来是明篱一个人住最后这个院子,现在变成四个人了。

    第二天,学堂休息,昨夜宴席间提到溧阳县附近有个沸水塘很有名,在县北一片林子里面,有很多小塘,不管寒冬还是盛夏水温一直适宜,冬暖夏凉。于是大家提议今天一起去泡泡。陆侃看大家高兴,也休息了一日,反正不是县衙正式办公的大日子,郑县丞足可处理。陆灵怕热,说什么都推辞不去,殷淑知道他是怕泄露身份,而他自己也不愿意去,不管陆侃如何劝说,都坚持不去,说自己体弱忌泡山泉。最后拗不过,只有殷淑和陆灵留在了陆宅,其余人包括五岁的陆九郎都一起去了。陆翘本来也说要去,但是一大早过来说县衙有点事情,最终他全家也没有去成。

    这日午后,只有殷淑和陆灵的陆家宅院,当然是陆灵准备饭食。殷淑正在想着昨天晚间说的趣事,陆灵就端着木托盘走了进来。又是一碗甜汤还有一碟酱菜和一个胡饼。

    陆灵将木托盘放在桌子上,也不看殷淑,自顾自的说道:“兄长,昨日那个‘崔胡饼’你可还记得,据说整个溧阳县就他家的胡饼最好吃。”

    “这大热天,你还出去买胡饼?”

    “又不远,出门就是。我吃过了。兄长吃吧。”他仍旧没有抬起眼睛,并且说完马上转身就要出去。

    “陆灵,等等,你为什么不再做菜汤了?这个也不能告诉我实情吗?”他隐约感到陆灵最近都在躲着他,以前每次都是看着他吃饭,还一定要问问自己味道怎样,是否合口。现在好像生怕他问这个问题一样。

    陆灵果然出现犹豫的神色,最后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道“兄长,之前急着赶路,你身体不好,每日只吃青菜萝卜根本支撑不住。所以,所以我背着你偷偷熬了一些汤,都是带有荤腥的,只是我做的仔细你吃不出来而已。我,并没有要害你,真的对不起,以后都不会了。”

    “哦?我竟然一点没吃出来!”殷淑一脸疑惑,“就这样?”

    陆灵声音微微颤抖,应道:“我不该自作主张,以为只要你吃不出来便无事。更不该瞒着你,我只是,怕你知道以后,见到菜汤都犯恶心。!”

    “并不会啊!既然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想必你一定费了很多心思。都是些什么炖的汤,不妨说说。”殷淑竟然很开心。

    “石斛猪肚,牛尾,鸽子,鹌鹑,野燕,挺多的。还有第一次炖的是人参乌鸡。”

    “哈哈哈哈……”殷淑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笑得眼角都快挤出眼泪,可是笑着笑着突然转为苦笑,“我总怪皇帝,不应该太信任甚至倚重宦官。可是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大概皇帝对李辅国对鱼朝恩就是这样的感情吧!”殷淑说道最后这句,语气中竟然带着愤恨。

    陆灵脸上抽动一下,温沉的声音应道:“兄长,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殷淑吐一口气,怅然道:“是啊,是的!”

    他语气中并没有斩钉截铁的信任,这让陆灵有些失落,“兄长,昨日那个‘税间架’有什么问题吗?”

    “嗯,很有问题,不知道又是谁想出的祸国殃民的主意!”殷淑一听他问这个问题,马上严肃起来。

    “你想插手此事?”

    “说不清,如果只是江南两道,说明户部也是有自己的顾忌。我不在朝堂,很多政令根本无法知道个中曲折。”殷淑抚掌叹道,“也许我也只是管中窥豹。”

    “也罢!兄长,一会等慕云他们回来一起,还是我们俩先去刘丙杰家?他邀我们今天傍晚过去。”

    “申时如果他们还不回来,我们两个先去,如何?”

    “好。”陆灵点头,眼睛向桌角撇了撇,低声问道:“兄长当真觉得我做的荤菜,可以一吃?”

    殷淑又恢复刚才一脸笑意的样子,“当然可以!只怕劳烦你!”

    陆灵开心的笑了。殷淑以前总觉得陆灵的笑容有时充满嘲讽,有时是防备,有时是敷衍,但是最近越来越多的是这样的笑容,好像有一朵花渐渐绽放在他脸上,眼眸清澈见底,完全是天真的,由内而外的开心才会展现出来的笑容。殷淑不明白为何自己告诉他可以吃下去他做的饭菜竟然会使他这般高兴,那些菜汤虽然看上去就像菜叶子扔到水里,但确实好吃,不是他假意恭维。

    过了申时,没有一个人回来。殷淑留了几个字说明去向,和陆灵出门,向西北方向走去。陆侃昨夜已经给殷淑详细描述了刘丙杰家的方位,连门口几棵草,路边几支花都说的清清楚楚,所以没费多少力气,两人便找到了刘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小儿背诗的稚嫩的声音。

    “是张氏那个孩子,现在有四岁了吧!”陆灵猜测道。

    “嗯,一定是,想来悯修管教严格,才四岁就让背《式微》,哈哈。”殷淑一时不想改口,没有外人的时候仍叫他“悯修”。

    正说着,身后刘丙杰就回来了。看到二位站在门口,赶紧敲门唤张氏出来。大家一起进屋坐下,刘丙杰又将这一年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给殷淑讲了一遍。

    张氏现在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估计上秋便会生产。殷淑也不见外,帮张氏把了一下脉,然后开心的跟刘丙杰说:“孩儿健壮,应该还是个小郎君。”

    刘丙杰把四岁的益儿抱到自己腿上坐下,语气欢快地对他说:“益儿要有弟弟了!”那小孩在他怀里手舞足蹈,叫嚷着“弟弟,弟弟”。

    自从南下之后,这样温馨的画面殷淑一路见了不少,不由得感慨,若是山河无恙,民间炊烟处处,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可惜北边早晚会重燃战火。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口气,转过头看向陆灵,却见陆灵呆呆的看着刘丙杰一家几口在一起的画面,痴痴发笑。

    他心道:陆灵早已净身入宫,不像他,至少还有成家,得享天伦的可能性,陆灵确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所以看到这画面难免伤心吧。

    殷淑不想看到他这样,他越是向往,想到自己不能这样的时候便会越失落。于是假意没见到他这般神情,打断道:“陆灵,过几日我们回去茅山吧,等到入秋转凉了我们再南下可好?”

    “啊?兄长要回去茅山?”陆灵从恍神中被拉了回来,转过头看向他,刚才的神色也随即不见了。

    “是啊,南下路过茅山,竟然没有回去看看师父,径直到这溧阳县来了。本来是想着给云儿解解闷,但是盛夏确实难耐,这还没入伏,到时候恐怕更加难熬。”

    “好。”陆灵只是淡淡的说了这一个字,之后便不言语了。

    刘丙杰看他二人言语之间似乎很熟络,更加疑惑了。他昨日在县衙第一次看到陆灵就觉得眼熟,不光是眼熟,名字也耳熟。不过,面前这个黑衣郎君面若冠玉,脸上连一个胎记都没有,跟嵩阳观来挂单的那个疤痕脸露灵道长完全挨不到边。犹豫再三,他还是试探着问道:“这位陆郎,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您对我可有什么印象?”

    陆灵被他问的有些愣住,一时还没想出该对他说自己哪个版本的身份,殷淑在一旁接过刘丙杰的话,替他回答道:“没错,他就是嵩阳观挂单那个道友,疤痕是化妆的。不过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陆郎身份成谜,连我都不曾窥得真身。你也不要问了。”

    刘丙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神情就像没听懂先生授课内容的小孩子,连一旁的张氏都忍不住笑出声,对自己的丈夫说道:“他一进门我便看出,就你眼拙,还问!不过,要是道长都看不出,你就更不能了!”

    陆灵冲着张氏尴尬的笑笑,还是没有说什么。既然殷淑已经替他回答了刘丙杰,他也不想再解释自己和嵩阳观的露灵道长的渊源。

    刘丙杰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问陆灵道:“陆郎,你是不是找过悯庆?哦,就是嵩阳观的钟头。”

    殷淑这下吃惊不小,转念又觉得自己糊涂,早该想到的,陆灵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自己早晚回去嵩阳观,那么他有没有去找过钟头就真相大白了。既然是这样,重阳那天,他就真的是被自己敲钟的声音引到观里去的,当真是有些缘分。

    陆灵点头道“是”。刘丙杰急忙说道:“哎,第二天发生太多事,我竟然忘了!悯庆托我,如果在斋堂见到你,跟你说‘嵩阳观平时确实三鼓三钟,是他负责,但是只有重阳那天是师叔去了钟楼替他,还敲起来没完。’他没有当回事,所以你去问他,他也忘记了说。”

    陆灵笑道:“不妨事,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就随口问问。”

    刘丙杰听他这样说,如释重负,喃喃道:“无事就好!我还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两人在刘家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刘丙杰给殷淑“端了”一年的饭菜,所以这次让张氏准备的都是平时他比较爱吃的东西。张氏虽然有孕,但是身体并不太笨重,加上陆灵帮忙,不到一刻钟就准备五六个菜。

    饭后,天气渐渐转阴,不一会雨水还未到,雷声先到了。这江南的天气就像婴儿的脸色,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就瓢泼大雨。他们赶紧告辞,想趁着大雨落下来之前赶回陆家。

    两人一路疾行,终于是在雨落下前的最后一刻回到了陆家,这时其他人也全部回来了。本来陆侃打算带着慕云也去刘丙杰家的,但是刚要出门看到变天,知道殷淑他们可能已经往回赶了,所以就都没再出门。

    当天夜里果然雷雨大作,殷淑坐在窗前看着天上一道一道闪电,像是夜空的伤口,想到伤口又想到陆灵两次的伤口,接着又想到陆灵今天看向刘丙杰一家四口的眼神,那痴痴发笑的背后不光有开心,还有羡慕,憧憬。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陆翘陆子昂来了,进到前院便扑通跪倒,满脸惊恐,“父亲,我家后院西厢房倒了,南墙里面,露出的东西,好像是,是人的骨头,一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