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殷淑一行三人跟唐军分开后并没有休息，而是连夜赶路。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白天在荒山上休息，夜晚继续快马加鞭，向东横穿魏州，趁夜过河，终于在三天后太阳升起的时候，到了河南道的平阴县。

    离开河北道，过了黄河，史思明能追上来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黑白颠倒的赶路，于是进了县城找了一家客栈，打算在这好好休息一天一夜再继续南下。尤其是殷淑，他体质不比有武功在身的陆灵和慕云，这三日几乎累的瘦了一圈。

    殷淑一直躺在客栈里睡觉，傍晚的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敲门。他轻声应了一句，陆灵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

    殷淑坐起来揉揉眼睛，终于清醒了一些。四周已经没有那么亮，显然已近黄昏，只是夏季天长，酉时尽才开始点灯。陆灵把木托盘放在外间的桌子上，说道：“兄长，起来吃点东西，我借用了客栈的厨房给你做了一碗菜汤，还买了一些茶糕，香甜爽口还提神，起来用一些吧。”

    “陆灵，我去堂上吃就行了。”殷淑紧忙起身披上外衫，尽管已经接近四月了，天气还是时而阴冷，“再说，你给饭菜拿进来也就罢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做去买？我说过，我可不敢劳烦陆公公亲自伺候，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现在连个官都不是了。”

    他说着已经坐到了桌子旁边，只见木托盘中间放着一碗汤，表面看不出一点油水，飘着几片菜叶和蘑菇一样的东西。旁边一个小平瓷盘上放着几块绿色的茶糕。殷淑睡了一天确实饿了，也不管那么多，吃了起来。

    “你做的菜汤味道真好，弘德再做一百年的都厨也做不出来这么好喝的菜汤。就只有蘑菇和菜叶子？我好像喝到了人参的味道。”殷淑衷心的称赞道。

    “哈哈，是不是懂医术的人总是一下子就能尝出来放了哪些药材？”陆灵坐到殷淑对面的长凳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吃饭。他经过一天的休整，早就疲态尽退，又变成了那个玉树临风的黑衣少年。

    殷淑也笑道：“一般东西的味道我都能吃出来，尤其是草药，毒药除外。再说人参又不是什么无色无味的东西，很容易尝出来的。还放了什么在汤里？”

    “兄长，厨房里我还放着一碗，我去给你端过来。”陆灵看他两三口就吃完了又下楼取上来一碗菜汤。

    回来的时候殷淑已经吃了两三个茶糕，他叹道：“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虽然我一向于口腹之欲没有什么要求，但是这么好吃且用心的斋菜可以说是第一次吃到。”

    “兄长。给这碗也吃了吧。”陆灵放到他面前，继续说道：“连日赶路，兄长想必累了。这里厨房的斋菜我都看了，还有很多是用荤油做的，兄长不会吃的，要么我也不会这么费力。”

    殷淑似笑非笑的挑起一边眉毛，道：“你，在洛阳的行宫里当过差？总不会是尚食局的人吧！”

    陆灵一怔，随即捧腹道：“哈哈哈，兄长说笑了。倒是提醒我一件事。兄长仅凭我没有胡茬子就断定我是太监了吗？还有没有别的？”

    “也有吧，我在朝为官的时候有些人想要害我，有些人想要护我，偏偏这些人都跟内侍有关，所以无缘无故到我身边的，应该无外乎就是这几路人。”

    陆灵轻轻吐了口气，慵懒的说道：“也未必是无缘无故。我之前不是解释了我的缘故吗？”

    “若我猜错了，那真是有缘亦有故了，哈哈哈！”殷淑自己觉得笑的有点尴尬，不再言语，给菜汤和茶糕全部吃完了。

    相州兵败的战报传到长安，肃宗再也坐不住了，“你们说朕派去的“观军容”掣肘你们了！现在呢？鱼朝恩在相州的时候还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反倒一败涂地！”

    鱼朝恩本来就随侍左右，听到肃宗这么说，赶紧上来跪下道：“大家息怒，奴才就说那个郭子仪年老昏聩，先是指责奴才不懂带兵，指手画脚，后又要求所有节度使听他指挥，以至于这样的溃败！阳春三月，哪里来的妖风，依奴才看就是他为了逃避死罪的说辞，蒙蔽大家。”

    “下旨，让他不要在洛阳躲着了，回长安来！”

    郭子仪看史思明退回范阳，知道这边暂时应该没有问题了，接到旨意后不敢停留，马上回到长安面圣。

    “郭子仪，你怎么解释？”

    “臣死罪！”

    郭子仪说完这三个字便再一言不发的匐在地上。肃宗嘴角抽动，那句“拉下去砍了”似乎就徘徊在他唇齿之间，一年多之前那句“唐氏再造”也是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对着同一个人。

    这时李光弼突然站了出来，跪下道：“圣上，前段时日臣带回来的二十万两黄金，是当年安禄山从两京搜刮走的。其实当时臣并不知道这笔黄金在哪里。相州兵败后是老令公传信给臣，让臣在河东接应，才安全带回部分粮草和全部二十万两黄金。并且押送黄金的人托臣在郭老令公回朝时，面呈圣上鱼袋和信件。”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和一封信。

    鱼朝恩接了过去，双手举起袋子和信件过头呈给肃宗。肃宗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鱼符，后又拆开信件扫了一眼。其实他打开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是谁的了。

    之后肃宗抬起头看向下面的郭子仪，脸上一点波澜没有，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只见他把信递给另一边站着的太子李豫。李豫恭敬的接过，很快就读了一遍，后又递还给肃宗，脸上竟也没有任何表情。

    “郭子仪，你年事已高，暂且休养在京吧，你的朔方军交给李光弼。即刻起李光弼接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天下兵马大元帅。”

    “圣上！”李光弼还要说什么，被郭子仪拦住，于是他转口倒：“天下兵马大元帅请圣上指派亲王担任，臣不敢领命！”

    “也好，赵王李系为元帅，李光弼为副元帅，仍旧节制朔方军！即刻动身回到驻地。”

    郭子仪和李光弼等人全部叩谢皇恩后退下了。

    肃宗见都已走干净了，马上把信甩给鱼朝恩，愠怒道：“信里说你私通史思明，可有此事？”

    鱼朝恩拿起信件通读了一遍。信上面只有三句话：“相州之败，一在鱼朝恩，臣虽无实证，但敢保他确私通史思明，掣肘相州战事。二在微臣，不该自恃才高，一错再错，臣按约归还鱼符，叩请圣上准臣江湖漂泊自省。三在圣上，无端猜疑郭子仪李光弼，不顾魏博百姓，致使大唐永远失去了整个河北。”

    鱼朝恩脊背发凉，虽然没有落款，这字迹他是认得的，其次，他知道鱼令辉被骗了，这信哪里像是几个月下不了床的人写的？

    鱼朝恩俯首在地说道：“奴才不辩驳，但是大家心里明白，奴才荣华富贵到这里已经算是到头了，那史思明就算拿二十万两黄金许我，奴才也无福消受。他没有实证说奴才叛国，奴才也没有实证自证清白。听凭大家圣裁！”

    肃宗摆摆手：“罢了，确实罪责在朕。他说的是实话，大概也只有他敢这样跟朕说话。只是可惜，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殷淑三人出了平阴，后面就轻松许多了。之前魏博的阴霾虽然没有散去，但是大家一路游山玩水，很有默契的都不再提起这件事。

    这天不知走到哪个乡村边上，远处鸡鸣狗吠之声就传了过来。

    “师父，你看，炊烟！”慕云指着村子里缓缓升起的十几缕青烟道。

    “是啊！炊烟！很久没看到了。”殷淑刚想说，在魏博这半年竟然没见过一次炊烟，又马上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连忙岔开思绪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在这个村里找家农户过夜吧。”

    三人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都到了村口。四月底的兖州绿草青青，桃花都已经谢了，春风里都是暖洋洋的花草味道。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子，能有百户人家，村道上到处吵嚷，有喊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有坐在门口劈柴的男人，还有吃过了饭坐在大树下闲聊的老人，一派祥和又热闹的景象。殷淑不自觉的笑了，他真的希望自己看到的永远是这样的景象。四个月之前的那个雪夜就像一场噩梦，那一万多张面孔几乎每日都会在他脑海里浮现。

    进了村子，殷淑先跟村口的一户人家讨了碗水喝，顺便打听一下这里是哪。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猎人，黝黑健硕。他家里四个孩子，最小的还在跑前跑后的玩耍，妻子盛了几碗水过来，然后开始介绍起自己的村子。他们丝毫不像北边的人，一旦有陌生人进到村里，立即就会引起恐慌。

    这个村子叫鱼台村，隶属方舆县，在兖州南面，再向前大概六十里就到徐州地界了。之所以叫鱼台村是因为村子北边有个古时留下的石台，传说鲁隐公曾经在那里观看河里的鱼游过。

    殷淑听后抚掌笑道：“哈哈，这个传说有意思，那姜太公钓鱼的岸边就应该有个钓鱼村了？”

    “三位郎君哪里人，看着不像亲兄弟，你们三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但是又好看的都不一样，哈哈，像是县里戏班子的。”那农妇说完，两口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陆灵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夸人好看的，大概这妇人觉得戏班子的人扮上浓妆，穿着华丽的戏服甚是好看吧。殷淑和慕云都笑的差点没喷出一口水，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夸人的。

    猎户家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本来帮着母亲在厨房忙着晚饭，这边看到有人进来也赶紧出来看看。这个女孩粗布衣服，头上插着一个木簪子，身量不高，五官平平但是自有一番少女的天真烂漫。她面色本来就红润，这边慕云喝完水后把碗递还给她的时候，面色就更加红润了。

    “我们是同乡，洛阳人士，只因北边战乱不断所以三人结伴去南边另谋生路。”陆灵率先回答了农妇的问题。

    “哎，可不是吗，听说北边又开始打仗了，那个史什么的也当皇帝了。北边就拼命打仗，南边就拼命加税，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农妇连连叹气道。

    “是啊，没有银钱就打不了仗，娘子这里可能还要好过一些，江南富庶，恐怕租调更加严苛。已经到了春耕时候，娘子家可都开耕了？”殷淑问道。

    “哈哈，我们家那一百多亩薄田，杂草都不长还能长稻米？早就不种喽！”妇人指了指自己的丈夫说道：“他家祖上三代都是猎人，整个方舆县都有名，靠着这个换些米面布帛足够缴租调了。村里面我们家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别人家的地虽然耕种的认真的话，也能有些余富，但是现在一年不如一年。徭役已经从二十天变成了五十天，且不减租，家里只有女人孩子去种地。这以后什么样更不好说了。”

    殷淑也跟着猎人夫妻一起叹了口气，赞同的点点头。现在虽然谈不上乱世，但是百姓无不挣扎求存，谁都明白，灾祸随时随地会降临。

    陆灵不想看着大家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干脆打断道：“这位娘子，今天夜里我们不能赶到县城，需在此借住一晚。如果娘子家没有多余房屋，还请帮忙指个人家给我们。”陆灵说完拿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

    猎人一见马上推辞，“乡村人家住一晚不用要什么银钱，何况这也太多了。我们家人多，地也多，反正也不耕种，多盖了三间房，两个小娃娃还愿意跟我们一起住，一下子空了四间屋子，地方大的很！简陋一些，但是干净，各位就在我家对付一夜吧。”

    殷淑也不坚持，让陆灵把银子收了起来。猎人叫女儿和妻子赶紧多准备一些饭菜。陆灵说自己也会厨房的活计可以帮忙，然后就跟进了厨房。

    不到半个时辰，外间的桌子上就摆了几盆吃食。因为是猎户，一桌子要么是烤山鸡烤野兔，要么是清水鱼清蒸鹅，总之全是荤的。大家有说有笑的吃，只有殷淑不停赞叹猎户家自己酿的酒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