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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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嵩阳晚钟8偶成

    (八)

    殷淑想到他二人应该是认识,但是没想到是这么认识的。这样看来是那婆婆不死心又找到刘三了,可是这也说不通,是她自己的意思要留个“孙子”为何后来反目了。殷淑收回思绪继续听悯修讲述。

    “结果过了两个月,我听说,不,是我留意打听了一下,说张氏她家婆婆说儿子留下了遗腹子。我当时很震惊,也很不安。心想有机会一定找到张氏问清楚。结果不到一年后,村里的刘三到处说孩子是他的,有一次就在我家门口说,我气不过过去跟他打了起来,结果刘三说‘还不是你有便宜不占,还来怪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家老太太做的好事!’我父亲听到了,当晚问我缘由,我不敢隐瞒从头讲述一遍。父亲觉得我跟一个寡妇牵扯不清有辱家门,当场气晕过去。母亲和哥哥们走后,父亲本来就身体不好,从那天开始便一病不起了。不到半年。也终于撒手人寰。”

    悯修说到这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赶紧擦一擦,继续说:“我安葬好父亲,孤身一人真的生无可恋,又回到当初我想跳河的地方,但是想起来她曾在这里说的话,还是决定先问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刘三的,刘三又为什么知道那天的事情。”

    “我走到她家大门口却只看到她婆婆抱着一个幼儿,看到我,只是吼一句‘她走了’。我也没再追问,又想去找刘三打他一顿出出气,但是村里人告诉我刘三去了县里。我隐约觉得他一定是找张氏去了,于是我也去了登封县里。巧合的是,当晚就在一家妓馆门口,看见一个牙郎打扮的人牵着张氏,张氏昏昏沉沉嘴被堵着,似乎被下了药。我立即过去,连称报官再说好话,花了五两银子直接从牙郎手里给她买了过来,没有让她陷到那种地方。她醒来后我跟她说清刘三如何胡说,我父亲又如何被气得一病不起,她只是不停的说对不起。我气得摔门而去,把她一人留在客栈里。出去吹了一阵风感觉不对,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悬梁自尽,腿正在乱蹬。”

    殷淑看他嘴角微微颤抖,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见悯修喝了一口水后,渐渐平复了,才缓声问道:“你既然有意,为什么不干脆说明白?如果是因为有父孝在身,也可以先说明,三年后再提亲明媒正娶也不迟啊?”

    悯修正色道:“那日我救她下来之后就说明了!可是她说‘孩子确实是刘三的,她也不打算再嫁给任何人。’这种话,还责怪我不该言语莽撞。我被气得差点昏过去,要不是怕她又寻短见,早就转身走了。我又跟她约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两人都不可再有寻死的念头,之后才离开。后来不知不觉走到太室山脚下,干脆上山到了嵩阳观想做个道士。”

    殷淑说道:“重阳节第二天,你在山脚下再次看到张氏跳河,还以为她又寻短见,所以你回来才会那么沮丧,问我那些话?”

    “正是,师叔,她既然已经答应再不会有轻生的念头,而且,当初我要寻短见的时候,她是怎么劝慰我的,为何她又要跳河?真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处非得要寻死不可!”

    “悯修,一问便知,你随我来。”殷淑说完,站起身拉着悯修就往前院走。

    绕过前殿的时候,殷淑放缓脚步,边走边问悯修道:“你自认杀害刘三,但是你住在后面袇房,当晚三清殿有值夜看护,整个中庭都尽收眼底。你是怎么跟洪主簿解释丑时如何绕过值夜的?”

    “哦,我说我从后院翻墙出去然后绕过去,从山门那边进来的。”

    “果然是,那菜刀也就可以解释成,你前段时间下山磨的一直放在那没用,别人也不知道喽?”殷淑摇头苦笑了一下。

    “是的,我也想不出别的说辞了。又不敢说之前就认识刘三,怕牵扯出来更多。”

    殷淑点点头,不在多问了。

    两人要走进前面西厢跨院的时候,露灵从东厢那边走过来跟上了他们。悯修有点犹豫,殷淑看出他的顾虑,安慰道:“今早就是露灵道长去告诉的张氏你被当成杀刘三的凶徒抓走了,他知道的不比我少。放心吧,再说又不是丢脸的事情,何必怕别人知道。”

    “贫道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昨晚在殷淑道长的提醒下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道长还嘱托我,今天务必在你离开之前把事情跟张氏说明白。”露灵露出一个无功不受禄的表情。

    悯修脸上出现惊讶神色,呐呐问道:“她,张氏,今早以为真的是我杀了刘三,所以,所以她当时是想替我顶罪?”

    “正是!”殷淑笑着点点头。

    说着已经走近了张氏休息的客堂,殷淑示意悯修站在门边不要跟进去,然后自己敲了敲门。

    里面是女冠应声,开门后殷淑嘱咐女冠带着那个小儿去到前院玩一会。露灵见到那小孩赶紧抬手遮挡住了有疤痕的那边脸,怕吓到孩子。看到他们走远,露灵才跟着殷淑走进了客堂。

    张氏独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仍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姿容秀丽,不像一般村妇一样粗手粗脚。

    两人跟她打个招呼后殷淑便直接说道:“施主,你和刘丙杰的事情我大概都已知晓,他现在在道观中做道童,道号悯修。那天在河边就是他救了你。贫道想知道,那天你为何寻短见?”

    张氏本来涣散的目光瞬间闪动了一下,看向殷淑,“道长都知道?可是,可是那天我并不是要寻短见,是到河边,哎,反正我从河边往回走出不远,遇到了刘三,他应该是跟着我来的”张氏低下头,“不到三年前我生了益儿之后,刘三便总是来纠缠不休,那孩子确实是他的,但是我并不愿跟他有任何瓜葛,他有意无意来给孩子送一些玩意,我和婆婆都不胜其扰,所以后来婆婆将我赶了出来,让我到东都或者长安去另谋出路。可是益儿怎么说都是我亲生的,我舍不下,要带走又怕婆婆不愿,最后只能去登封县里,想着找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做。”

    “刘三可是那天刘丙杰走后他就跟进来的?想必他提前知道你和你婆婆要做什么。”殷淑说话平铺直叙,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他正在跟一个道友论道,而不是跟一个妇人讨论人家的过往私事。

    张氏很是吃惊他连这个都知道,不由得叹道:“道长果真什么都知道,但不是我和婆婆一起打算的,而是婆婆自己的打算。婆婆只有一个儿子,她又非常顾及名声,因此不希望别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家里只剩两个寡妇,尤其有一日见到我和刘丙杰一起在河边说话,还以为我跟他有私。河边回来没几日,婆婆逼迫我给他家留下‘香火’,甚至,甚至跪下求我。我本也不打算再嫁,只想跟婆婆一起好好过完剩下的岁月,但是婆婆坚持要一个孙儿,我拗不过便答应了。可是那天看刘丙杰为人正派,绝对不会行这等苟且之事,我便放他从窗户出去。谁知道他刚刚出去,那刘三就从正门进来了。他惯会那些撬门开锁的本事,所以从外面打开了婆婆落的锁。后来道长就都知道了。”张氏说完,脸上已经充满怒气,这段往事于她而言确实不堪。

    殷淑赶紧换到下一个话题:“你要悬梁自尽那晚,为什么不直接跟刘丙杰走?你都能因为连累到他羞愤自尽,却没有勇气跟他远走高飞吗?他那样的人,既然说出口便是真心对待你的,难道你认为他会嫌弃你吗?”

    “嫌弃只是一方面原因,还有我那小儿,我怎样也放不下,婆婆不会让我带走,而且,他又不是刘丙杰的孩子,我不想拖累他。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因我家而起,害的他唯一亲人也去世了,我实在没脸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张氏这句话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头也跟着垂得越来越低,好像彻底没了底气。

    “你刚才说那天你不是跳河自尽,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他见到我,又提起要娶我要认回孩子,还拿出一袋李子,说是孩子爱吃,让我带回去,我盛怒之下言辞过激了一些,他竟然也发起狂要对我用强,我一路跑回河边,因为雨水没过桥面,慌乱中我没找到过河的桥,就想跳进去游到对岸,谁知跑了太久,进水里就力竭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我竟然不知,又是他救了我。”

    “原来如此!你与悯修,哦,就是刘丙杰,你们对彼此有情有义,最主要是有缘,他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他。施主虽然女流,但是气概心胸不让须眉,不要再拘泥世俗愚见,现在乱世,当珍惜眼前。”殷淑说完回头叫到:“悯修,进来吧。”

    悯修低着头走了进来,张氏看到他原来一直在门外,刚才自己的话必然被他全部听到了,不觉微微脸红起来。

    悯修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望着张氏道:“张家娘子,你婆婆虽然万般不是,但是最后对你说的话非常对,你,你跟我走吧。”

    殷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悯修,她自然是愿意跟你走的,没想到贫道今天竟然成就了这样的姻缘。”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大笑,弄得悯修和张氏脸更红了。悯修这时转向殷淑,跪下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叔再生之恩!”

    殷淑赶紧扶起他,又觉得他俩好像还不够脸红一般,继续对张氏说道:“你刚刚对于山下那河边欲言又止,贫道想,那就是当初你们第一次见面你劝下悯修不要寻短见的地方吧。这一年多以来,你一定常常自己到河边,所以才会被那刘三发现,提前在那里堵你。”他又转头对悯修说道:“你跳下去救张氏,刘三全部看到了,想必是恨的不行,所以当天跟到观里,想尽办法让你被逐出去。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冲着悯常来的,后来明篱回来告诉我你出面认罪,我才知道竟然是你。恐怕那天刘三看到你下山采办,还以为你是观里典造,所以才用‘李子’这个办法。”

    悯修听他前面的话已经不自觉的看向张氏,听到后面赶紧转过来,他又施一礼,“若不是师叔察觉其中原委,我恐怕就要糊里糊涂身首异处了!”

    “哈哈哈哈,是啊,你恐怕到砍头那天还以为是替这张氏死的呢!”

    张氏听他俩一言一语来往,突然插话问道:“道长,那,我婆婆,会被砍头吗?”

    “施主,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你婆婆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她已经老去,唯一珍视的名声也没有保住,其实死,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张氏听完缓缓点点头,随后忍不住流下眼泪。

    殷淑对他二人说道:“明天我去向方丈说明,反正你也不算观里的道长,直接辞行下山去吧。悯修你可决定带着张氏去什么地方了吗?”

    “没有,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登封县,不过我想是要往南走的,北边战乱。”

    “哈哈,我给你指一个去处。你南下去江南西道随州地界,溧阳县。那里的县令陆侃是我的旧相识,你可以去投奔他。以你的才干品格,做个县衙文书还是很容易的。”

    “好,谢谢师叔想的如此周到!”

    “不过,我有一事相求。”说着他从袍袖里拿出一封信。露灵一脸狐疑的看向殷淑。殷淑把信交给悯修,继续说道:“你跟张氏带着小儿南下,再给明篱也带去,到了溧阳县陆明府自会安排,我信里已经交代了事情原委,包括你与张氏之事。明篱的爷爷被判了流放之刑,我正在想办法搭救,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他爷爷会去升州跟他团聚。”

    悯修庄重的点点头,“好,我一定照顾好明篱。可是师叔,你身边就只剩慕云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我过几天去迎一迎云儿。”

    这句话说的悯修一头雾水,“迎一迎”,怎么迎?去山门口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