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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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嵩阳晚钟5邀约

    (五)

    殷淑并没有向李七郎施礼,只是微微笑道:“好说好说,贫道最擅长答疑解惑,正巧我这边跟露灵道长也谈论差不多了。”他边说边向前走,走了两步感觉不对,回头一把拉住露灵道长的道袍袖口,转过来对李七郎继续说道:“露灵道长见识在贫道之上,还请一同前往,若贫道解不开贵客的疑问,也好请露灵道长帮忙。”

    “这...”这句“这恐怕不妥”根本还没说完,殷淑拉着露灵就进了李七郎的客堂。这东厢第一间,是全观最豪华的客堂,一般都是富商巨贾到观里上香祈福会住在这里。一进门仍是一张桌子,但是比隔壁的桌子却是另一番气派,桌凳全部是檀木雕花,色泽深沉,向前是一扇小窗,窗沿下放着一张高桌,北面两边半面圆形木屏风隔开另一个隔间,两侧皆是软塌,上面都有一扇窗户。再向北竟然还有一个套间,套间里仅放置了一张屏风床,通体檀木。床边摆放一个四脚面盆架。

    殷淑不是第一次进这间客堂,露灵却是第一次,忍不住扫视一番。

    李七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殷淑坐在上首位置,殷淑也不让,直接坐了过去。李七郎坐在他的北面,露灵则在南面,两个护卫顾楠司戬仍是站到李七郎身后。

    “道长,您之前说自己并非道观中人,是‘长期挂单’,这是什么意思?”李七郎的疑问竟然是这个“长期挂单”。

    “哈哈,贫道本来在茅山跟随师父玄静先生学道,今春师兄喻松真人邀请到嵩阳观讲道,贫道才来到这里。”殷淑仍是一脸笑意,脸上好像写着:知无不言。

    “那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嗯,最快明年开春,最迟明年秋天吧。师父身体不大好,足疾越来越严重,贫道理应尽快回去。”

    “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道长若是明年再回去不一定又生出什么事端,为何不趁着冬天来之前,天气尚暖就回去呢?”

    “实在是师兄这边也走不开。哈哈,多谢小施主关心!”殷淑又看向露灵道长,“道长腿上的伤还需养些时日,不若暂住在观里。就如这位小施主刚刚所说,北边战事情况未定,你若现在回去东都恐怕只能看到弘道观的断壁残垣,徒增伤感,不如等战乱平息再回去不迟。等到来年春暖花开,道长可随贫道再次南下...”

    “道长。”李七郎打断殷淑的话,打量了一下露灵半边脸的伤疤,“这位露灵道长看上去功夫不错,我这两个奴才伸手了得,他竟然一只茶壶就能破掉顾楠的剑气,敢问露灵道长,师承何人?”

    露灵看看李七郎,明明只是小小年纪谈话却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顿时心里生出些许厌恶,“小施主,贫道只是路过登封县结果被捕兽夹所伤,所以才到嵩阳观挂单,养伤些时日。贫道只是粗通一些拳脚,年幼时候跟观里一些老师傅胡乱学的,不成气候。刚刚想必施主的护卫也没有使尽全力,贫道情急之下扔出茶壶,他便收回剑招了,否则宝剑的剑锋岂是一个茶壶能阻挡的。”

    “哦?道长谦虚了。”说完这句李七郎便不再理露灵,转过又对殷淑说道:“道长孤身一人南下怕是不妥。刚刚道长自己不也还说现在到处战乱吗,既然这位露灵道长只是懂些皮毛功夫,那两位一起上路更是让人担心,别再被抓去充军了。我这两个奴才都功夫了得,我留下一个护送道长南下,我与道长有缘,想尽力保护,请千万不要推脱!”

    殷淑听完微微皱眉,看了一眼露灵道长,心道:“这孩子说话没一句招人爱听的!”现在是李七郎一定要热情护送殷淑南下,不管他是来年开春南下还是后年开春南下,看来他是铁了心的让其中一个护卫留在他身边了。

    “那就多谢施主了!”殷淑随后又哈哈笑了起来,但是笑声中全是戏谑的意味,那李七郎竟然不自觉的撅起了嘴,也没再说到底留下哪个人保护殷淑,半晌回头问那个叫司戬的护卫道:“可有丢了什么东西?”

    殷淑知道他问的是那个刘善潜入有没有得手,这也摆明是“送客”的意思。他自己的私事这样说起,外人已经不便在场了。于是殷淑起身告辞出来,露灵也跟着出来了。

    “道长,刚刚为什么提起我的伤引那个小施主对我发问?”露灵不顾殷淑反对他腿上有伤不便多走路,执意要送殷淑一段,见已经离开客堂的范围便马上提出自己的疑问。

    “贫道有吗?刚刚那小施主问起贫道何时南归,贫道就想起来你曾说自己在鄂州避难,所以就提出建议,反正你也南边你也没有固定要去的道观,不如跟贫道同行。”

    “可道长不是已经知道那是我骗你的了吗?”

    “哈哈,露灵道长可知这世上最难识破的谎言是什么样子的吗?就是假中混着真。贫道想你应该确实去过鄂州,再大胆一点猜测,你的度牒也是真的。若常年用一个假身份行走,遇到像贫道这样的高手,一眼就识破了,最好的假身份不是伪装成另一个人,而是就是那个人。”

    “道长,我可能确实没有你精明,但是不代表我傻,你既已识破就没必要再试探其他,我已经说过我什么身份来历都跟道长无关,但是你故意在那小孩子面前建议我陪同南下,不是试探我,那便是试探他。”

    殷淑听完竟然低头哼笑了一声,停住脚步,“就送到这吧,露灵道长,你腿上的伤口已经消肿,再养两三日基本就痊愈了。不过贫道说让你陪同确实不是说笑,道长功夫了得,如果不介意,贫道过几日要出门,但是旅途危险,贫道又弱不禁风,还请道长陪同保护。”

    “不是南下?”

    “北上。”

    “有人!”露灵还没有回答殷淑,就看到中庭西侧回廊尽头一袭道袍一闪而过。道观遇到道士经过本来很正常,但是首先这个道士是用跑的,道观内不可急行,其次现在已经过了戌时正刻,晚课早已结束,大部分道长都回到自己房间准备安置了。

    “看道袍颜色和身高体态,像是悯修。”殷淑也看到了,就在露灵话音刚落他便抬头,看到一丝残影。

    这么一打断,露灵也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邀请的意思了,大概也是判断不出殷淑的意图。他总觉得殷淑这个人剑走偏锋,跟别的道士不太一样,时而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气定神闲,时而有着跟年龄相符的沉稳练达,时而又有年轻人的跳脱,他的话背后总像隐藏着什么巨大阴谋一样。

    洪主簿用了一个多时辰盘问完前院住在刘三左右的这些人。大家都是先把自己的来历和来道观的原因简单说明了一下,然后开始叙述昨天傍晚乃至一夜的所见所闻。

    顾楠把有人偷进房间,刺向刘三,邀请谈话,好心要求护送这个过程大概讲了一遍,李七郎只是在他讲完后点点头。而露灵讲的也差不多,但是没有提到后来他送殷淑时候俩人的谈话,只提到遇到一个道人一闪而过。智真道长住的距刘三最近,就在另一边隔壁,他晚斋后先是参加观里的晚课,之后一直在弘正的袇房议经,直到要休息的时候才从后面回到自己房间。那个小童也一直跟在他身边,也就是接近亥时,他回来的路上开始下雨。最后是女冠和老妪,傍晚的时候女冠请弘正过来给孩子看病,弘正大约酉时饭前就回去后面了。这边所有人都没听见东厢那边的声音,她们先是忙着照顾老妪的孙子,后来小孩睡下,女冠又单独跟老妪一起在西厢第一排下首第一间客堂里坐了半个时辰,女冠只是劝慰她一番,之后女冠就回到上首第一间自己的客堂了,她回去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那妇人带着孩子在后面的跨院一间房里独住,更是连跨院都没出过。

    洪主簿大概整理了一下,一共有四条线索:其一,李七郎的护卫因怀疑其偷窃差点刺了死者一剑。其二,殷淑道长晚斋过后也去过前院,戌时正刻离开。其三,大约戌时正刻有人见到貌似悯修道长的人出现在三清殿西侧。其四,从子时开始到丑时末,大家都在睡梦中,没有听到什么特殊的声音。

    接下来是道观中的道人。洪主簿最先叫了殷淑。因为也不是什么升堂审问,所以洪主簿比较客气,“听闻道长年纪轻轻就已法名在外,一到嵩阳观讲道竟然连香火都比平时旺盛了。”

    “洪主簿说笑了,哪里年纪轻轻,三十有六,马上就到不惑之年了,惭愧的是仍有许多疑惑未解。”

    “道长谦虚,人生百年然疑惑无穷无尽,谁又能真正的不惑呢。”

    “洪主簿高见。”殷淑不愿再客套下去,直接说起昨晚的事情:“晚斋过后大概还差两刻到戌时,贫道去给露灵道长换药,他前些天曾被兽夹夹伤小腿。刚刚完成准备告辞就听到门外那个小郎君的护卫跟刘施主起争执,其中一人还差点刺伤刘施主,是露灵道长扔出屋里茶壶,那护卫才收起佩剑。之后那小郎君邀请贫道去他房间一叙,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问贫道何时南归,想要护送。之后出门露灵道长感激贫道医治之情送到中庭前。大概就是这样的过程。”

    “道长在中庭处是否看到了什么人?”

    “哦,确实有,是露灵道长发现有人,贫道循声看去好像是道士装扮,只有背影,从体量道袍来看应该是悯修。”

    “道长为何如此肯定?只是一个背影还一闪而过,天又黑,一般人可能连穿的是不是道袍都判断不出来吧?”

    “洪主簿说的是,可能因为悯修日日给贫道送饭,接触多了,总觉得道观上下都是这个样子的道人。”

    洪主簿明白他话里有话:就是因为平日见得次数最多,所以最熟悉,不可能看错。于是他一时语塞,没再问什么问题。

    殷淑继续说道:“洪主簿,智真道长几时回到自己的客堂?在我回去之前,他和那个孩子一直没在房里。”

    “哦,道长,是的,他快到亥时才回去,那个孩子也一直跟在他身边。”

    “智真道长想必是非常懊悔没能在重阳节前赶到鄙观,所以天天都论经讲道到很晚。”殷淑微笑着应和了一句。

    见没什么可问的了,洪主簿示意文书,文书马上会意的说道:“已经都记录完毕。”于是殷淑做了个告退的手势,出了房间,正对面走来的就是下一个要问的人,衷一。

    衷一之后还进去七八个道士,其中还有悯修,尽管他没有跟刘三说过话,但是因殷淑说晚上见到貌似他的人在外面流窜,所以以防万一洪主簿也叫了他来问话,果然悯修说自己晚课后就回到自己袇房再没出门,并且跟他住在一间房的悯常可以作证。他二人都说确实晚课后再没出去。

    悯常因为昨日白天的“橘子事件”算是跟刘三说过话吧,他也不好不出面承认,因为当时他好像看到李七郎的护卫往这边看了,所以悯常本来就在被盘问的范围内。

    例行问完这些人做好记录,太阳已经西斜,洪主簿跟大家说第二天早晨离开,他今夜会整理一下今天的记录,如果觉得谁需要跟他去县衙走一趟,还请诸位配合。大家当然很配合的应承一声。

    并不是洪主簿不尽心尽力,而是第一他没有审案的权利。二是全观上下都没有一个人认识刘三,又怎能有这么大的仇怨以至于半夜进屋割喉呢?三是凶器。那把菜刀已经反复确认过不属于道观,且刀口是新磨的,就算道士记不清是不是自己观里的菜刀了,近日磨没磨过总不会忘的。所以看起来最有可能的就是外来的人做的了。不用说,肯定又是一桩无头公案,谁也不会在意一个游手好闲的绝户因何而死。

    洪主簿还特意过来跟殷淑说一声,“昨晚道长看到的那影子确实不是悯修,道长认错了,悯修和悯常整晚都在自己房内。不过这也难免,昨夜阴云密布,中庭也比平时漆黑,道长看错很正常。”

    殷淑没有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很惭愧的说声抱歉。洪主簿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当晚,衷一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免了一天的晚课,特意叮嘱全观上下不要随意走动。

    殷淑的晚斋没有吃,因为悯修被问询了,衷一特意叮嘱被问询的人暂时不要随意出自己的袇房,除非去如厕,且最好俩人结伴。没人给送,他就让明篱去斋堂用饭,自己去前院了。他昨晚本来跟露灵道长说今天晚斋过后是最后一次换药,然后让他静养即可,可是今天观里因为命案变得更加肃然,白天好容易来了两个香客一听说吓得山门都没进,估计现在这件事登封县都传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