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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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嵩阳晚钟3李子

    (三)

    用过饭后各自散去,露灵道长的客堂在殿前院东厢第四间。今晚来的这几拨人除了洪主簿本人其余全部被安排住在东厢。露灵道长走进自己的客堂随手将门虚掩上。没过多时果然有人敲门,是殷淑。

    “我还以为道长会参加完观里晚课再来,有劳了。”

    “贫道并非观里道长,偶尔不守规矩也没人计较。”

    “还是因为辈分高没人敢与你计较?”

    “哈哈,露灵道长,你究竟为何从弘道观来到这里?”殷淑一边问一边示意自己带来的药箱,又指了一下他。

    “不瞒道长,叛乱初始东都沦陷,弘道观作为皇家道观自然不能幸免,终被洗劫一空,连玉皇大帝身上的金粉他们都不放过!叛军向西,背靠范阳,贫道和一众道友只能向南逃去。一路众人渐渐分散,最后贫道安顿在鄂州地界。听说东都去年已光复,入秋后贫道便一路北上,要回到弘道观。”露灵道长一边说话一边坐在桌边,将一条腿平直支到凳子上,向上挽起裤腿。

    殷淑看到他露出来的伤口暗暗吃惊,这个人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呈现骇人的紫红色,显然是一开始处理不当导致化脓红肿了,在周围略微露出的白色皮肤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这种程度的伤理论上虽不影响走路,但是疼痛难忍,就算这个小道士看起来应该是会些功夫的,可年纪轻轻真能忍受这样的疼痛,走起路来还跟常人无异?殷淑脱口而出:“你不疼吗?”

    “道长可见过更加可怕的伤口?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是我处理的仓促,再发现时已经这样了,我知道若再不处理恐怕这条腿要废了,所以不得已才劳烦道长。”

    “这伤口是被带有倒钩的利器刺中,你遇到山匪?他们连铁棍都不多,怎么会有这样的利器?”

    “不瞒道长,是遇到山匪,他们追赶我,在我好容易摆脱的时候竟然没注意脚下,踏到了扑兽夹上。”

    “哈哈哈哈哈”殷淑竟然大笑起来。这故事虽然谈不上惨绝人寰,但也不至于好笑吧。他笑完之后拿出一把很小很薄的刀,在烛火上烤的微微发红,左手抓住露灵的脚腕,迅速的给紫红色伤口中心割开一个一寸长的口子。露灵疼的发颤却始终一动没动,空气中弥漫开焦肉的香味。殷淑继续给伤口的脓血清理干净,再附上一层薄纱一层草药,最后包扎上一层厚厚的布巾。这时,两个人都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露灵道长,今晚你一共跟贫道说了三次‘不瞒道长’,却其实句句都是隐瞒。所以‘不瞒道长’是你说谎的记号对吗?”殷淑一边收拾狼藉的桌面,一边缓缓说:“贫道不知你度牒是真是假,但是你肯定不是道士,因为除了我本人,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在‘我’和‘贫道’这两个自称中切换自如。你显然还没有习惯道士这个身份。而且贫道法名,但凡修仙之人几乎都知道。智真道长估计是以为中林子应该是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老道,所以一时没想到。你听到中林子的名号却全无反应。”

    “其二,你脸上这疤痕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贴上一层带疤痕的皮,贫道都差点被骗。”殷淑已经收拾完,站起身来背上药箱,“最后,你腿上这伤是弓箭造成的。兽夹和箭头的倒钩完全不一样,并且你应该庆幸不是兽夹,那东西脏污,若像你这样处理伤口,你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道长竟有如此智慧!只是住在道观需要这个身份,我倒是想仅以一句‘不便透露’遮掩过去。我的真实身份于道长无碍,只是借住几天。所以还请高抬贵手。”

    “贵手不敢当,抬一抬倒是可以。伤口不要碰水,尽量少走动,明天晚斋后我来给你换药。”殷淑说完退了出去,露灵道了一声多谢也没再多说什么。

    殷淑回到自己袇房,看到明篱在吃半个石榴,笑道:“这么晚你还吃这个,半夜该肚子疼了。”

    “道长,刚刚弘德道长跟我一件有趣的事。”

    “哦?说来听听。”

    “我跟弘德道长去给悯修送饭,弘德就让我们快吃,说是让监院看到又该责罚他了。”明篱嘿嘿的笑道,“然后弘德道长就说‘相由心生,师兄脸上的疤痕不仅没有掉,反倒越来越骇人了。’悯修就说刀剑的伤疤应该去不掉了。结果弘德道长说什么刀剑伤疤,那是有一次厨房一个道童从后山捉来一只山鸡,正要杀掉炖了,监院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道童吓了一跳,那山鸡脱手叨了他一口,道童吃痛飞手扔了菜刀,结果不偏不倚扔到监院脸上,当时流出来那血,比杀鸡可多多了。哈哈哈哈哈。”

    “...”殷淑自己都不记得这是听到的第几个版本了。

    次日一早,监院突然召集全观中庭集合。按照嵩阳观的规矩,监院召集,除了方丈和香客可选择不去,剩余人员必须全部到场,包括在此观挂单的道友。

    殷淑从后面走来的时候人基本都到齐了,露灵和智真也都在场。大家都看向监院衷一,静等他张嘴解释为什么搞这么大阵仗。

    衷一说的事情,确实是一件大事,对于道观来说是天大的事。今早三清殿的贡品,竟然有一盘子李子。重阳节后贡品或许要求不高,但是什么都不放也比放李子强。道祖姓李,因此李子算得上是道教禁物,当今皇上重道,嵩阳观的三清殿供桌上出现李子,这确实很严重。

    从清晨开始果然下起了小雨,站在中庭的道士个个噤若寒蝉,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衷一按照顺序,先叫座下八位大执事上来问话,接着是三都五主十八头。当然不可能有一个人会说是自己干的,全部脑袋晃成拨浪鼓,不是我,不是我管下弟子,不知道是谁,什么都没看见,一点异常没有!一问五不知。最后衷一只能吩咐都管弘正去查。弘正本来今年有望成为总理,从今后监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他带着人查。

    殷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也在回想刚刚大家的反应,也没有什么头绪。这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竟然到了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地步。明篱在一边坐着吃石榴,殷淑就愣愣的看着他剥下来的石榴皮发呆。

    “道长,你在想什么?”明篱问道。

    “明篱,你可知石榴也是不能作为贡品的,一般他们都不会买这样的水果。”

    “我知道,昨天我央求悯常下山的时候给我带两个,他告诉我了,所以只给我买了两个。我都快吃完了。”

    “你没让他给你买李子吧?”

    “我不爱吃李子。道长,出什么事了吗?”

    “明篱,过几天我安排人带你南下。如果你爷爷先到,你就跟他走,如果不愿,就等我去找你。”

    “道长,你要去哪里?不能带着我吗?”

    “你去南边,读书写字的地方更加适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要做你擅长的事,而不勉强的事。”

    “我擅文,诗词歌赋都可以。我不懂武,所以道长要去做的事情一定跟这个有关。可是道长也不擅武,你难道要去做勉强的事?”

    “哈哈哈,明篱,你越来越像我的孩子了。有些事,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况我身边还有云儿,你放心吧。”殷淑跟一个小孩说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好像很幼稚,随后就不再说话了,继续想他的“李子”。

    弘正查了两个时辰,一头雾水。三清殿上上下下找个遍,出入记录也翻遍了。一个小道提议去找洪主簿帮忙,他还带着衙役,这种事他们要比一群道士有经验得多。洪主簿倒是一口应下,可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根本就是无头公案,故意放李子的人会剩几个李子在身上还是房里等你去捉拿他吗?

    所谓多事之秋就是这个秋天了。这边兴师动众的找李子,那边山门前来了一个老妪领着一个三岁小儿。俩人几乎从头到脚都淋透了,说是不得不来,因为他们是来找人的。

    那个跳河的妇人,是她的儿媳妇,那三岁小儿正是那妇人的孩子。

    于是大家又在前院客堂看了一出大戏:暴雨中婆婆拉着儿媳痛哭流涕,希望她看在小儿尚小不要再寻死觅活,赶紧跟自己下山回家。另一边妇人只是抱着那小儿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女冠过来拉着婆婆和那小孩进去客堂:总要给衣服烤干,大家都在这淋雨算怎么回事。这出戏才算暂时收场。

    下午,全观仍在分析“李子案”。雨停了,那妇人拗不过孩子磨她要出去玩,就带着孩子到回廊那里玩耍。悯常过来给了孩子一个橘子,孩子开心的剥开先递一瓣给那妇人,她又默默流起泪来,那孩子吃急了打了个喷嚏,妇人起身擦擦眼泪嘱咐他不要乱跑,自己回去给他取件衣衫。

    悯常不好就走开,站在一边看那孩子玩蚯蚓,想着等那妇人回来他再离去。这时候那个书生刘善走过来,好似讨好一般跟悯常说:“小孩子就知道吃,秋天橘子吃多了会肚子痛也不知道。”

    悯常只能呵呵一笑,心想,一个橘子哪里就叫吃多了。

    可是那个小孩听到刘善讲的话,拿起自己咬一半的橘子瓣就丢他。刘善月白色的衣衫顿时多了一块污渍,他脸色刹那变得阴沉,竟一个健步过来拉那孩子,好像要打他一般。悯常赶紧上去拉着刘善。

    正在这个时候,那妇人回来了。之前一直茫然的脸上竟然出现一股杀气,整个脸都变了颜色,跑过来抱起孩子转身就走,还把他没吃完的橘子扔在地上。

    见那妇人走远,悯常转头对刘善说:“一个顽童罢了,施主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我并没有要打他,道长误会了,我就是想拉住他跟他讲讲道理。”刘善尴尬的搓搓手,又说了一句“真冷啊”就转身回去自己的客堂了。

    最后还得是衙役心细,提议检查一下李子,结果真的检查出来线索,其中一个李子被刮掉一块皮肉,好像是放在筐里挤压造成的。于是弘正带人去厨房搜索,最后一名小道童发现常用来装蔬菜的编筐,内里一根支出来的竹条勾着一点李子皮。弘正赶紧叫来都厨弘德,询问是谁最后一次使用这筐。

    弘德想了想,“这筐昨天悯常背下山采买蔬菜瓜果了,回来把东西都倒出来安放好,这筐就一直放在这里了。哦,对了,还有那边的一个筐,昨天清晨悯修也跟着一起去的。”

    弘德说完下意识的擦擦汗。衙役看出他很紧张,马上过来询问:“道长是都厨,典造置办回来的东西你都不清点一下吗?所以也可以说你也经手了?”衙役没等他回答,立即又对着厨房里的人边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扫视,边一字一顿的说,“况且厨房不是什么大殿,人人都可以进来,这一天之内,竹筐经过多少人手也未可知,难不成道长这一天一夜就站在这里盯着这个筐不成?”

    洪主簿看到衙役拿出平时开堂的架势,赶紧出来打圆场,“当然这些只是推测,很多种可能,就算李子是经由这个竹筐带进观里的,但是也需有人不知不觉的摆放到三清殿,个中缘由,还请弘正道长详查。”他说着转到衙役身侧,轻轻拂了一下衙役的袖口,又对着弘正说道:“到这里已经算是有了头绪,剩下的事情还要烦请道长了,此事是贵观私务,外人不便过多参与,我等回去也绝不会提起此事。”说完拱手示意一下弘正,自己带着衙役走了。

    “呵呵,果然是个老滑头!但说的确实有道理!”悯常刚刚站在一边听到说自己是有可能带李子上山的嫌疑人,吓得没敢搭话,这功夫看到洪主簿和衙役都出面转圜,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也知道,衷一问话是绝对逃不掉了。

    果然掌灯之前,衷一单独见了悯常和悯修。不过看着两人出来的神色,好像衷一并没有恐吓他们。事情再一次陷入僵局。

    第二天一早,小道通知弘信那个带着两个侍卫的小郎君用过早饭后就要离观了,当然,给了一两金子的香火钱。弘信差点没给漱口水喷出去,一两银子都够一户人家活一个月,一两金子未免太夸张了,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来嵩阳观就为了住两天看看道观的雨景?

    这口漱口水弘信没有喷出去,衷一道长却喷出去了,不光喷出去,还差点带着喷出一口老血。那个落魄书生刘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