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非大概是在下午四点灵魂出窍的，等他开车到了医院，浩浩在医院的善后工作已经结束，从医院直接放进冰棺里然后运到了火葬场。他刚好赶上他们前往火葬场的灵车，于是在坐进车里跟他们一同去了那里。

    遗体美容是在火葬场的等待室里进行的。他们用温水将浩浩的身体擦干净，给他换上他最喜欢的浅蓝色衣服。

    遗体已经放了大半天四肢和躯干都开始变得越发僵硬，穿衣服的时候浩浩妈妈将毛巾放进滚烫的开水里拧干，然后趁热捂在孩子的关节上软化，然后再把衣服套上去。开水烫得她双手通红，可她好像感受不到温度和痛楚一样，一次又一次把双手伸进装满开水的盆里，然后慢慢拧干水分。

    浩浩的嘴角是带着笑的，可杜非知道这也许是他附身的时候最后故意留下的表情，这并不是浩浩自己所能做出的，因为他的意识和灵魂早就在受伤的那天就死了。

    浩浩妈妈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浩浩，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手指不断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轻抚，好像在用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测量孩子的身高臂长一样把这些最后的记忆烙在心里还有指尖的触感里。

    浩浩的爸爸已经累得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蜷缩着睡着了。

    杜非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头上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虽然只是一小撮可却的的确确说明了他最近的操劳好疲惫，双鬓和下巴的胡子也已经许久没刮，又好像是随便收拾的。

    他陷入了纠结，他这一趟只是放心不下想过来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虽然此时附身是最好的时机，可附身后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附身上去的意义在哪里。他不想剥夺孩子父亲最后再看几眼孩子的权利，如果他附身上去，那这位吴先生会在苏醒的那一刻彻底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难熬，就像是在等待死亡一样。

    终于时间到了，火化间的人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家属可以一起将冰棺推到火化间的门口见上最后一面。

    等待室里浩浩的家属只有他的父母，他们没有把这个噩耗告诉别人。

    浩浩妈妈看了角落里的丈夫一眼，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手臂，可男人却好像掉进了睡眠的泥沼里似的，怎么都叫不醒他。女人知道他太累太累了，虽然这一百多天来是她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浩浩身边，可她每天的饭食和换洗的衣服，甚至所有的手续各种生活上的杂事还有费用都是男人一手操持的，也许在孩子走的那一刻他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松了，就跟他所满怀的希望那样，都散掉了。她看着蜷缩成一团的男人，觉得他也好像一个刚出生的襁褓中的孩子。

    “让他多睡一会吧。”

    这是女人现在能对男人付出的最大的温柔，也许没看到孩子的最后一眼将来他会怨恨她，但最后一刻面对骨肉的生离死别，亲眼看着孩子被推进焚烧炉里彻底告别这个世界最后烧成一堆白骨，这种痛苦她一个人来承受就好了。

    女人又轻轻拍了拍男人的手臂，但却不是想叫醒他，更像是在哄他入睡。

    “家属都到了吧，咱们要把遗体推进去了，家属来一起推一下。”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躺在冰棺里的孩子，让身后的两个老头模样的工作人员将装着冰棺的推车推进去。

    女人把手抓在冰棺的边缘上，浩浩的头朝着她，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他好像在告诉他的妈妈他哭哭啼啼的来到这个世上，虽然短暂，但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光他很幸福，所以现在要开开心心的离开。

    老头们把推车底下的刹车打开，然后一左一右扶住推车的脚两边就要往前走，女人与其说是推车前进，更像是被两个老头拉着走的。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也抓住了女人旁边冰棺的边缘，女人扭头一看，是她的丈夫。

    杜非还是附身在了男人身上，与其让他将来悔恨自己因为疲惫而错过了送孩子最后一程，不如以后索性回忆不起来这段经历，可他却确确实实参与其中了。

    火化间的两段式大铁门打开了，焚烧炉旁边的人穿着防护服戴着眼罩帽子，杜非能看到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麻木，这不奇怪，因为他每天要焚烧多少具遗体，把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状烧的一干二净最后只留下白骨。在他们眼里骨头少的是小孩的，骨头多的是大人的，骨头颜色白的说明生前身体比较健康，骨头颜色灰的生前就患有疾病，其他的没有区别。

    “好了，家属止步。”

    推车的车体已经整个进入了火化间，老头让他们放手止步。

    门还开着，工作人员拦在门口。

    老头们一前一后把浩浩的遗体从冰棺里抬出来放在焚烧炉的铁板上，然后推着冰棺离开了火化间，里面穿防护服的人打开焚烧炉，此时里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但能看到炉膛四周布了一排火焰喷眼，他把铁板“哗啦”一声推进了炉膛里，门口的大门也随之关上了。

    “轰呼！~”

    炉膛里被火焰点燃，虽然看不到火焰，但火焰猛烈的声响却透过那个大铁门传了出来。

    就在火声响起的瞬间，女人脚底一歪彻底瘫软下来，幸好杜非反应快拉了一把，让她靠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坐了下来。她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眼睛看着地面，眼珠子左右飘忽颤动着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失了魂一样，眼里看不到丝毫的光芒，明明是含有水分的眼球却让人觉得干涸无比。

    旁边还有其他逝者的家属，他们三五成群趴在门口哭天抢地，好像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给逼出来一般。可女人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眼皮眨了两下，疼，但除了疼就没有别的感觉了。

    黄昏的火葬场外很是冷清，因为在郊外的山腰上，除了建筑里面的哭啼声，外面却静的出奇，能听到虫鸣鸟叫甚至还有微风的声音。焚烧炉里冒出的白烟袅袅升起，在接近天空的地方跟白云融为一体，于是这座山的天空上一直都飘着一朵巨大的，厚厚的云。

    两个小时后，火化完毕，工作人员通知去火化间的窗口领取骨灰。

    杜非把骨灰盒从窗口伸了进去，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用一个大的铁簸箕盛着骨灰走到窗口，铁簸箕里还有一些骨头的形状，工作人员从桌上拿起一个铁棍蹲下身去把里面的骨头全部碾碎。

    随着一声声“嘎啦，嘎啦”像是压碎花生一样的骨头碎裂的声音，浩浩最终变成了一堆跟雪花一样洁白的骨灰，他们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盖上盖子交给杜非，杜非用红布盖上后抱走交给了女人。

    女人一路上都跟在杜非身后，没有吱声，她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盒子，表情依旧木然。

    杜非把女人安顿在副驾上绑好安全带，开车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