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间隙，趁着众人都围着阿道弗斯元帅和阿兰斯的时候，马格努斯和落槌公爵拉尔夫四世端着酒杯，在角落里悄悄会晤了一番。

    两人在帝都已经不是第一次碰面，但每回相遇时，马格努斯都有种怪异的感觉。落槌领公爵利维尔滕家族的姓氏就来自于利维坦岛，他们曾是杰里柯家族入主利维坦领之前的海岛主人，直到列王纪初期图维·利维坦受封落槌公爵，在比兹凯南省定居之后，才慢慢入乡随俗将姓氏改为了利维尔滕。

    利维坦岛的前主人和现主人，双方关系会有多好？

    “大家都在追捧阿道弗斯阁下，不得不说，帝国元帅的名号还是很有用的，即使实际上掌握不了兵权，也依旧可以发挥如此大的影响力。”

    穿着蔚蓝色天鹅绒华服的拉尔夫四世随意不羁的倚在沙发上，说话时的语气好似和马格努斯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其实他们俩这个月才第一次见面。

    “这不奇怪。在我看来，今天的宴会基本上就只有四种人。”

    马格努斯说话时，注意力一大半都在拉尔夫四世手中红酒杯上，这只倾斜的酒杯看起来随时可能洒出来，让他格外在意。

    “哪四种人？愿闻其详。”拉尔斯四世把玩着酒杯，晃动的涟漪看起来离洒出来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这种微妙的感觉让马格努斯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首先就是我们这样的地方诸侯，支持吉昂家族为的是自家的利益，就不必多说了；第二种人是阿兰斯·佩萨和瑞克·纳里士等少数人，他们完全是出于对吉昂家族的忠诚而投入这场战斗，也不需要多做解释。最值得注意的，是另外两种人。”

    马格努斯的目光好不容易从那只酒杯上移开，落到了宴会中央的阿道弗斯元帅和围着他的人群身上。

    “您见过那位金砂城市长莫格·霜火先生了吗？”

    “当然，据说那位市长大人的金库里金币堆积成山，珠宝无可计数，我怎么会注意不到他。”拉尔夫四世也顺着马格努斯的目光，看向胖商人模样的莫格市长，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位市长身上长得不是肉，而是让人不得不爱的金子。

    “您觉得他为什么出现在今天的宴会上？”

    “商人追求的永远是财富，这位莫格市长当然也不例外。据我所知，因为阿兰斯男爵推行的财政改革，很多获益的商人都希望他能够留任内阁财政大臣一职，换句话说，莫格·霜火支持的其实不是吉昂家族，而是阿兰斯·佩萨这个人，这大概也是宴会上会出现那么多暴发户的缘故。”

    拉尔夫四世毫不掩饰他对商业贵族的鄙夷，对一个千年家族而言，因财富而崛起的商人们根本不配贵族的头衔。

    “您说的没错，这些商人就是我说的第三种人，而至于最后一种人，就是阿道弗斯元帅了。”

    “为什么这么说？”拉尔夫四世眉头一挑，好奇问道。

    “您认为阿道弗斯元帅为什么会站在吉昂家族这边，忠诚、利益还是金钱？”

    “帝都所有人都知道，元帅阁下是为了名誉。”拉尔夫四世轻蔑的笑了起来，总算抿了一口红酒，“猎鹰和饿狼两军团的兵变，逼得阿道弗斯元帅不得不出面保护阿兰斯男爵，而一旦做出了这种行为，哪怕本人不愿意，在世人眼里他就是吉昂家族这边的人了。”

    “所以他就是第四类——在吉昂阵营中立场最不坚定的人。”马格努斯抬起双眼，斜斜望着万众瞩目的阿道弗斯元帅，“他和吉昂家族，以及阿兰斯佩萨没有任何直接的利害关系，吉昂家族落败他不会有多大损失，成功也未必能获得切实好处，这种人随时都有可能转投敌方阵营。”

    “您说得太精彩了，鞭辟入里！”拉尔夫四世忍不住为马格努斯鼓掌，随手将酒杯放在一边，酒液也终于从玻璃杯中洒出来，在他的华服上留下了暗红色的污渍。

    马格努斯的眉角不禁跳了一下，并没有因为拉尔夫四世的夸赞而感到高兴。他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这位主动加入吉昂阵营的落槌领公爵。

    “您又是哪一类人呢，公爵大人？您的领地位于比兹凯南省，和特拉维耶家族的势力范围离得很近，如此大张旗鼓的支持约洛殿下，不担心遭到特拉维耶的报复吗？”

    站立的马格努斯居高临下俯视着斜倚在沙发上的拉尔夫四世，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拉尔夫四世虽然被对方的气场笼罩着，但脸上的笑容却好像游刃有余，并不吃马格努斯这一套。

    “正是因为特拉维耶在比兹凯南省的势力太过庞大，我才要站在他的敌对方，不然的话，利维尔滕家族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摩挲着衣服上的海怪纹饰，拉尔夫四世原本轻佻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如果您一定要问的话，我大概四种人都沾一点吧。利维尔滕家族希望在比兹凯南省掌握更大的话语权，阿兰斯男爵的财政改革也让碎星群岛的港口获益匪浅。此外您应该也知道，我的祖父拉尔夫三世和卡特琳一世陛下有过一段缘分，利维尔滕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们也想报答当年的恩情。”

    宴会场上音乐曼妙流转，阿兰斯特意请来的乐队演奏着德维德斯最高水准的舞曲，长袖善舞的交际花主动揽着男伴步入舞池，跟着节奏跳起三步舞。男男女女追觅着三分拍的节奏，向左向右，旋转迷失，欢乐不已，又暗流汹涌。

    而在马格努斯和拉尔夫四世的脚下，舞曲的节奏尤为凶险。

    “您说自己四种人都沾一点，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和阿道弗斯元帅一样，随时有可能转投特拉维耶一方？”

    背对着大厅的马格努斯用身躯遮住了舞池中妖艳的灯光，留在他面孔上的只有黑暗和阴影。

    “我觉得您应该这样理解——”拉尔夫四世也站了起来，和马格努斯面对面针锋相对，“赶紧想办法好好拉拢我，不然我真有可能帮助尼古拉斯皇储。”

    两人没有温度的目光踩着惊险的舞步，凌厉的过了几招。

    “这是威胁吗？”

    马格努斯的目光愈发犀利，而接招的拉尔夫四世却用嬉皮笑脸来应对。

    “我可不敢威胁您，谁都知道杰里柯家族的可怕，万一欧内斯特伯爵用魔法咒杀我怎么办？”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交官，马格努斯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拉尔夫四世的讥讽所激怒，从对方的话语中，他大致明白了利维尔滕家族的立场——和洛德布罗克一样，利维尔滕不希望杰里柯在吉昂阵营中一家独大，也想要从这次的利益再分配中获取一定好处，这是他们支持约洛·吉昂的前提条件。

    这比拉尔夫四世不知好歹的讥笑更让马格努斯头疼，利益不均这种问题是最难处理的，让一些人满意，就意味着要让另一些人失望，不论如何总有人会记恨自己。

    “如果您担心的话，我建议您还是回到碎星群岛享受海滩和阳光，德维德斯这种充满血腥和死亡的地方恐怕不适合您。”

    “把我赶走，然后自己独占一切吗？杰里柯获得的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嘴唇也沾沾水？可不止是我一个人这么想，那些人都盯着杰里柯家族的盘中盛宴呢。”

    拉尔夫四世大拇指朝外一翻，指向宴会场上的众人。

    马格努斯的眼角微微抽搐，他在帝都也待了不少时日，能够感受得出霍里尔人对杰里柯家族鄙夷又畏惧的微妙态度。这些自诩一等公民的帝都骄子，天生的瞧不起偏远海岛上的乡下人，但同时又因为温斯顿伯爵咒杀伊凡二世的故事，对黑巫师家族讳莫如深。而无论出于哪一种情感，他们都不会将杰里柯家族当作真正的同伴看待。拉尔夫四世的指向确实正中了马格努斯的软肋，杰里柯家族在帝国政坛上人缘太差，缺少真心实意的盟友和支持者，如果马格努斯坚持不在利益分配问题上退让，恐怕杰里柯家族的外交处境只会变得更差。

    “杰里柯当然不会吃独食，我们欢迎朋友来一起享用盛宴，但问题在于，您凭什么成为我的朋友？”

    马格努斯也予以还击，利维尔滕家族虽然声称支持吉昂家族的约洛王子，但到目前为止拉尔夫四世还没有做出过实际性的贡献，自然也没资格要求和杰里柯家族分享胜利果实。这句话是对拉尔夫四世之前威胁的回应，要么站在吉昂一方，要么就倒向特拉维耶，绝不容许在两边之间左右摇摆。

    “别忘了绿海的控制者可是我的碎星舰队，你们认为堵住阿尔登隘口就万事大吉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连接比兹凯南省和赫霍里兰德省的还有海路？”拉尔夫四世不甘示弱，双方经过多轮的试探，已经差不多快要摸到彼此的底线了，“我的要求不算高，将全福岛交给我，利维尔滕家族保证绿海上不会有一艘特拉维耶家族的船。”

    全福岛是绿海上一座离岛，距离王领的契耶蒂港一百八十公里，距离绿海南岸殖民地西帕克的血潮港三百三十公里，距离落槌领的碎星群岛五百五十公里，是绿海上的重要中转站和补给点，战略价值非同寻常。

    不过，虽然全福岛价值巨大，但毕竟不是杰里柯家族的东西，目前是由内阁任命的执政官管辖，即使送给利维尔滕家族马格努斯也不觉得心疼。只是在谈判场上他可不愿意轻易示弱，否则对手一定会得寸进尺。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阿兰斯男爵提出来，那座岛归内阁管辖。”

    “阿兰斯男爵不会轻易放弃这棵摇钱树，而且那样他还会得罪岛上的商人——全福岛可是霍里尔人银行的四大股东之一，凯尼万斯贸易公司的殖民地商船一大半都经过这座岛，就在刚才，公司的首席事务官埃塞雷德还给阿兰斯男爵提供了一笔贷款。就连内阁的情报大臣都知道他们的密切关系，我需要杰里柯帮忙给他施加点压力。”

    最后这句讽刺德米特里的笑话没让马格努斯笑出来，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拉尔夫四世的说法有些道理，但他不相信对方的目的就这么简单。

    “我尽量帮你争取。”

    “那就这么说定了。”拉尔夫四世马上变脸，张牙舞爪的面孔转瞬间便满是笑容。

    舞曲方尽，两人虽然欢笑道别，但心里都有自己的算计。

    随着约洛王子距离帝都和皇冠越来越近，吉昂阵营内部的重重矛盾愈发激烈。领头人阿兰斯·佩萨自身实力不足，所以不得不拉拢众多势力结成同盟军，这一团被阿兰斯捏起来的沙子能有多么稳固，自然不言而喻。

    各怀鬼胎的宴会免不了散发出阴谋诡计的气息，就连初来乍到的阿道弗斯元帅也嗅出来了，身处重重围困之下的老元帅疲于应付各色人马，心中愈发担忧自己这次站边到底对不对。

    满腹心事的马格努斯匆匆穿过人群，他得赶紧给哥哥欧内斯特写一封信，把德维德斯这里的情况告诉对方。

    或许是思考信中措辞太过专心，马格努斯不小心撞上了一位穿着黄色礼裙的贵族小姐。

    “抱歉，您没事吧？”马格努斯连忙道歉，等他看清对方容貌的时候，不由被那青春明媚的面孔所惊艳。

    “真是不好意思，弄脏了您的衣服……”女孩慌忙用手绢擦拭着马格努斯的衣袖，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马格努斯才发觉自己衣服上沾染了樱桃色的奶油。

    “不，您不必道歉，是我不小心撞到您的。”

    马格努斯盯着受惊小鸟一般手忙脚乱的女孩，看得竟有些出神，在乌烟瘴气、尔虞我诈的兽性丛林中，这个女孩仿佛就是天真的百灵鸟，清脆的声音叫马格努斯暂且忘却了宴会上的一切不快。

    “不知道您是……”

    女孩抬起头，一眼便认出了最近在帝都很是有名的马格努斯，水灵的大眼睛眨了一下，腼腆地答道：

    “卢吉·苏比亚柯的女儿，我叫妮可莱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