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醒来妈妈就在了”

    “明天早上还是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早饭的”

    睡前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这样说服了自己多少次，但后来我还是睡着了，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这两句没有为我带来任何证明，我的拼命说服自己，也都成了一种苍白的破碎，我没有看见妈妈，我一起床就到处找，每个房间都找了一次，洗手间也找过了，到处都没有妈妈的声音，爸爸还是和我睡前看到的样子一样，满怀心事，而那种一直会对我笑的脸也变得冷漠了，总之，是让我感到了一些距离感，可我还是努力地鼓起勇气问了他，我问爸爸“妈妈呢”，他摇摇头回答我“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而他也变得不一样了，刹那间，整个家都不一样了，妈妈不见了，爸爸陌生了，“家”既不见又陌生了。我记得后来我也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空气里皆是冰冷的东西在飞舞着，也不知道这些冰冷的东西在同情我还是在嘲笑我，但是我有一种神奇的预感，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在一起了。后来，这个神奇的预感也得到了验证，其实我在开始的时候也和很多小朋友一样，会渴望自己的爸爸妈妈还可以和好，可是当我的期望被后来的许多情节撕扯着裂开的时候，我也不一样了，那个幸福的小孩也不见了，而那个渴望他们再度和好的小孩也变得陌生了，我的渴望变成了恐惧，后来我不再害怕他们分开，而是害怕他们再回到一起，甚至害怕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妈妈很久没有出现了，我还是傻呆呆地站着，爸爸也依旧冷漠地坐在沙发上。可能那里也没有很久，可在我的记忆里，那样的画面维持了很久很久，每一分钟我都在莫名地恐惧着，对了，是那个时候的我在莫名地恐惧着，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小，无法分析这一切的局面，更加无法解读自己的内心，因为空气里流动的冰冷的恐惧并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写在上面。我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妈妈能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妈妈回来他们会不会又吵架，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应该要叫爸爸去找妈妈回来，更不知道自己当时饿不饿，渴不渴，对于这些感官上的东西，大概它们都留在了我之前的那份安全感里，安全感不见了，它们也不见了，我就只是傻呆呆地站着，靠着墙，傻呆呆地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了，门铃响了，爸爸坐着没有动换，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爸爸，有人来了”。

    “嗯”，爸爸只是这样回答了我，但是他依然没有站起来去开门。

    门铃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我突然回过神来，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妈妈回来了，是这种回过神的想法在鼓励我，我去开了门，过了许久我才知道，原来当时我傻呆呆地站着的时候，心里最想的是妈妈回来，因为当我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要去开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因为他们还会再吵架而犹豫过。可是我打开门以后，并没有看到妈妈，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叔叔，我想不起来当时我是不是已经认识这位叔叔了，但好像是那种感觉见过，却没有很熟的感觉，只不过后来听熟的，因为后来他成了妈妈的男朋友，也是我看着有点抵触的人，因为他是抢走了爸爸的位置的人。但，又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妈妈的男朋友了…

    我没有讲话，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个叔叔却喊了我的名字，然后问“你爸爸在家吗”

    “爸爸…”，我喊了爸爸一声，夹杂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的心情。

    爸爸气冲冲地走上来，“你来干什么”，语气不是特别好。

    “我来帮她拿一下衣服”，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也大概猜到了一些，一定是妈妈让他来拿衣服的。可是爸爸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关上了家门。不知道用“家门”来形容合不合适，因为那个时候，那扇门已经没有再意味着“家”了。

    后来爸爸回到房间，把妈妈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一个个地都扔出去了，他没有再和那个叔叔说话了，就只是把妈妈的东西一个个扔出去，他好像也忘记了我在旁边，而我也大概清楚，那些被扔出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就好像妈妈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一样。他们彻底分开了，也彻底结束了，可结束也只是他们在一段好的感情里的结束，这个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个开始，一个让我比这里更恐惧的开始。

    其实我也曾经想过，他们分开了，是不是就要离婚了，离婚的话就要打官司，然后法官会问我想要跟爸爸还是妈妈，或者爸爸和妈妈会来争取我，我也想了挺长的一段时间的，但是迟迟没有等来这一天，也不知道他们的离婚是怎么进行的，总之，我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爸爸妈妈来争着要我，更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我有权利选择。后来我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漂泊”，一下子在爸爸身边，一下子爸爸又消失了好几年，一下子在妈妈身边，一下又经常见不到妈妈，隔一段时间，我会住在奶奶家，又隔一段时间，我会住在外婆家，总之，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把哪里当成自己的家，爸爸妈妈没有争着要我，我也没有资格去选择任何一个。从此，这个世界上便多了一个非常非常多余的小孩，不过这只是我的内心世界，现实世界里，无论我怎么漂泊，我都还有地方住，无论我怎么害怕，身边也至少有人，这样去想的话，我依然还是幸运的，甚至是快乐的，哪怕是与内心无关的快乐，那也是一种居有定的运气啊。

    爸爸把妈妈的东西都扔出去了以后，那个叔叔应该都有带回去给妈妈吧，那妈妈会想起我吗，会知道我哭了吗，会想到我因为找不到她了而害怕吗，我反复地问自己，不停地问自己，但始终没能有任何的证明来告诉我答案是肯定的。后来，爸爸又回到沙发上坐着了，我回到了房间。爸爸在沙发上坐着，我在房间的床上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我们各自坐了多久，两天或两个小时，三天或三个小时，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爸爸坐在沙发上都在做什么，我偷偷地躲在房间门口看了几次，没看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从他前面飘出来的烟，他在抽烟，一根又一根，那股烟味儿，在那一刻覆盖了所有的曾经的温馨画面，只剩下苍凉与破碎感。后来我在房间里找出了许多爸爸妈妈的合照，还有一些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再也回不去的一起的画面，我哭了，看着照片里的妈妈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了，但是我没敢哭得太大声，我怕打扰到爸爸那边那种浓郁的苍凉和破碎感。于是，我用我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堆积了一份属于我自己的破碎感，它们纷飞在我的周围，成为了那一刻我唯一的保护。一种不具备任何安全的安全感，从那一刻开始，它们真正地来到这个世界，也来到我的身边了。

    我的小手在照片里的妈妈的脸上不停地触摸着，我用尽力气发出来在一种自我限制的范围里的最大的哭声喊着妈妈，因为不能让爸爸听到，有一种莫名却很真实的感觉，爸爸这个时候一定也很生妈妈的气，甚至会讨厌她，所以我不敢让他知道我想她。后来，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准确的，因为中途我做了许久的心里准备，鼓起勇气拿了一本相册走到爸爸身边，他依然坐在拿张沙发上，他没有回头看我，我站在他身后把相册递到他面前，一页页地翻着，一边也说着“你看你们之前感情多好”，我不敢直接叫爸爸找妈妈回来，我选择了这样的说法，可我的说法没有换来爸爸的同情，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对我那么生气。

    他甩手扔开了相册，并大声地呵斥我“不要再提她了，也不要再说这些了”，他的语气比这一句文字表面要绝情很多，我哭着跑回房间，哭着喊着“妈妈”，但这一刻，妈妈能听到吗，她又会在做什么呢？她还记得我吗，她以后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我不记得我哭了多久，可我记得那一次的眼泪，每一滴仿佛也都在和我一起用力地“找妈妈”，只是始终都没能找到，我蹲在床前哭着，抱着相册，抱着相册里的妈妈的样子，我知道，我没有家了…

    再后来，对于他们分开的这件事情，外婆和奶奶各执一词，她们都告诉我是对方的问题，妈妈也都会骂爸爸，爸爸也都会骂妈妈，不是抱怨不是埋怨，而是“骂”，难道大家都忘记了，他们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吗，我很害怕听到这些话，很害怕他们互相指责，可这种害怕许多年里都没有人理解，甚至没有人察觉，是啊，他们作为父母的角色，又凭什么要来体谅小孩子的内心呢，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一安慰就是很多年。妈妈有了男朋友，爸爸有了女朋友，我一会儿在奶奶家，一会儿在外婆家，就这样循环着生活。

    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不知道是在他们婚姻里还是婚姻外，不知道是妈妈先有男朋友，还是爸爸先有女朋友的，但这一切似乎不是我可以参与的问题，因为他们已经分开了，我没有家了。既然没有家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他们的对错呢，我也是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的，又一安慰就是很多年。许多年以后，他们都换过男朋友和女朋友，可是我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我当时知道的他们的第一个男朋友和女朋友，因为在我的意识里，第一轮出现的人，是破坏了我家庭的人，我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要一个说法，可是我有自由可以选择不和他们说话，那两个出现在第一轮的叔叔和阿姨…不，我甚至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们。我还记得，爸爸的胳膊上甚至为那个女朋友做了一个纹身，是她的名字里的一个字，“云”。即便她想尽办法来讨好我，我都不愿意叫她一声，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和那个叔叔一样，是在我的爸爸妈妈的感情里，出现的第一轮的“破坏者”。后来，奶奶也很喜欢她，也因此，我对奶奶也有了看法…

    记忆是有间断性的，我记得一些情节拥有清晰的画面，也记得一些情节只能拥有模糊的画面，当然还有一些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一二年级这里，他们就那样分开了，分开以后，我是先住在奶奶家里的。刚和奶奶一起住的时候，我每天哭着想要见妈妈，偶尔也会接一接电话，可是妈妈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只能在奶奶家里哭着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想见她一面，我知道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样的哀求，她也不忍心拒绝，连着好几个晚上她都会来见我一下，带我走一圈，买点零食给我，然后我又会回到奶奶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样的生活，我只知道那时候，每天能见妈妈一次，我便已经很开心了。我也知道，到了晚上七八点还没有妈妈的消息的时候，我就会哭，就像小孩子认人一样，奶奶也不忍心，也会帮我联系到妈妈。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说过不准妈妈见我，我不想知道，甚至…我也不敢知道。

    后来，我又比较喜欢跟外婆住，因为周末的时候有时候会去外婆家玩，外婆对我的好让我获得了一份安心，是爸爸妈妈分开以后我第一次感知到的安心。也以为妈妈觉得奶奶不会照顾我，不会帮我打扮，她总说我在奶奶家被养得土里土气的，所以也决定了把我接回去。其实我挺难理解，为什么只有看到我的外表没那么好看了，才决定接我走呢？是不是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的？是不是这才是正常的？是不是我渴望的那份来自心底的爱是人世间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奢侈？我想，我也只有这样的余地去这样认为了吧。

    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因为一些原因入狱了，有一次探监，我们都去了，我也去了，两家人都去了，那一次在监狱门口，两家人大吵了一架，我害怕地跑走了，边跑边哭，因为外婆说了一句“那你们把她接回去吧”，我不愿意离开外婆，难道连外婆都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两家人吵架会吵得把我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