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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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逆风前行

    回援路上,辰月的脑海升腾起恐惧的巨浪,心底则裂开一处可怖的深渊,“我害怕死亡,却不惧与你共赴,因为比起死亡,我更害怕没有你的世界”。辰月挥鞭驱赶着最快的马,可还是觉得慢了,等赶到战场,满地的尸体浸着鲜血,代表死亡的黑鸟一群一群地飞来啄食。辰月一阵颤栗,理不清的头绪堵得她无法思考,只能四下张望,去找寻那熟悉的身影。辰月看到一处尸体堆成的山丘,便急急奔去,心里想要川流在那,转念又不敢在那找到他。几个赤营的铠甲零散地躺着,旁边有数倍的尸体,辰月吓得收住了步伐,可还是缓缓地走近,鼓起勇气去认每一张面孔,一个两个三个…悬着的心始终被恐惧牵扯着,辰月濒临绝望,直到努尔抬头望了望来人,用手指了指城墙。

    辰月跑向城墙,一抹殷红的血迹赫然醒目,沿着血迹向下,川流背靠着墙面,脑袋耸拉,手臂垂向地面,胸口微微起伏,若非半缕残魂吊着,整个身子就要瘫软在地了。辰月不由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川流,辰月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地上轻轻地呼唤,“川流,川流”,许是唤回了些许魂灵,川流慢慢睁开眼睛,“回来了,没受伤吧”,“我很好”,辰月已有哭腔,川流闭着眼睛,没再接话。辰月小心地靠近川流的脸庞,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川流的脸白得像块瓷器,遍布的血迹是一道道裂痕。辰月捧起川流的脸,哽咽道,“求求你不要睡,好不好”,川流眼睛微微睁开,稍稍扯动嘴角,“太阳是不是下山了,有点凉”,辰月望向西悬的太阳,回首对川流道,“是啊,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家吧”,“好”,说罢,川流的脑袋缓缓靠在了辰月肩头。

    龙川守卫战过了月余,炽金的战火短暂平息,辰贤突破重重阻拦,兵临盛阳城下,又被回援的辰楚击退,而辰楚接连与辰月、辰贤阵营接连打了几次大战,兵力需要休整,粮草也要征调,所以三方势力默契地收起爪子,舔舐伤口,养精蓄锐。

    武川城侯府内,辰月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守在川流身边,而川流已经睡了很久,辰月每天都要握着川流的手和他分享一天的经历,也许听得见也许听不见,也许辰月只是不想那么孤单。“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陈酿的酒可以换回好多物产,我们的队伍不断强大”,“努尔伤愈后,带着赤营一路东扩,找奴隶多的地方扎根,留下了火种,再起时,东南边将一片赤红”,“巫泽一直觊觎我们的国土,最近袭扰变多了,后面应该还有动作”,“今天有人送来一头香猪,说要烹了,可我没有胃口,给留了下来,想着等你一起”,“我找到了之前踩的那一批葡萄酒,放在府里封藏起来,只等你醒了”,“今天天气好,天空蓝蓝的,叶子被秋风卷黄了,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今晚的月亮好温润,我…喜欢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众人开始习惯这样的状态,一天上午辰月照例在议事厅处理政务,白芷步履匆忙地闯了进来,跪地只说了一句“醒了”,辰月从座位弹起,放下一切向寝处奔去,裙边终于在风中舒展开来。辰月赶到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住澎湃的心跳,索性推门而入,正好寻见川流投来的目光,辰月被眼波牵引着向前,投入川流的怀抱,“我好想你”。辰月以前想着等川流醒了,一定要跟他说好多话,吃好吃的食物,去好美的地方,可当下一个回望的眼神足矣。

    “战事如何”,川流问,辰月不情愿地抬起头,“三天,给我三天时间,你我如初见那样,轻松自在可好”,辰月面容憔悴,眉宇也不自觉地锁着,川流知道心怀天下的疲累,用拇指抚平辰月的眉心,点头答应。辰月明媚的笑了,再次把头埋进川流的怀里,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肚子咕咕的叫声。“你想吃啥”,“玉足酿的琼浆,一只待宰的香猪”,“你听得见”,辰月惊喜道,“我听得见”,“你听得见”,辰月懊恼道。

    一阵嚎叫声响起,就有了最新鲜的食材,煲汤、烧烤、翻炒,一顿丰盛的筵席便操办起来。川流沐浴更衣后,看着满桌的菜肴愣了神,“这么多,哪吃的完”,“太开心了,一下子没收住,把这一个月想吃的都做了”,辰月害怕川流觉着浪费,“别担心,吃不完可以晚上吃,现在天气凉了,可以放”。“你也瘦了,多吃点”,辰月用筷子把肉夹到川流碗里,川流把盛好的汤放到辰月面前。

    “好香的味道”,“舅父”、“主帅”,原来夕潜看辰月夺门而出,知道天底下只有那个人才能让辰月如此记挂,把事情安排妥当后,便过来探视,果然不出所料。“老夫来得可是时候”,夕潜满脸笑意道,辰月听出话里调侃的味道,嗔怪道,“这是武侯府,哪里你去不得”,“不不,天下是主上的天下,武川自不例外”,“今天不谈国事,一家人平常地吃顿饭”,“诺”。夕潜坐下后,川流为其斟酒,被夕潜摆手拒绝,“以前武川寥落,老夫只能借酒消愁,现在有了生机与希望,自然不似颍川空使酒”,川流放下酒壶,“那等功成之日,川流再与主帅痛饮庆功酒”,“善”。辰月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两个男人正谈笑风生,汤匙的每一勺都格外鲜甜,普通的家宴最是让人舒心。

    三天后,在外作战的努尔回到武川,受辰月召见。努尔步入议事堂,看见川流早已在列,便凑近站着,川流的记忆还停留在龙川保卫战,议事堂的讨论帮他补了空白,辰贤上次攻城失利后盘踞在北方,辰楚则在各地征调粮草,囤积兵力,局势短暂平衡却也微妙,大战一触即发。而现在辰月的策略不再执着于攻下哪座城池,杀伤多少敌军,辰月想要在现有的土地上更多地产出,安顿好更多的人,调度这件事情比打仗更累。

    这些日子,努尔带着赤营去繁弱等地,向东突破辰楚兵力薄弱的地方,这些地方恰巧也是贫穷困苦的地方。一则传言就此口耳相传,炽金烈阳悬空,火太盛以至炽焰焚天,所以收获不丰,需要以水克之,润泽天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临川公主辰月,火对水,日对月。许多的地方成了武川一样的颜色,更多的人向武川赶来。

    夕潜请示辰月后,向众人道,“列位都是自家人,今日有一要事与诸位商议。巫泽趁炽金内乱,准备侵我国土,原阳毗邻泽州,是巫泽觊觎之地,原阳郡守发现巫泽军队于南境集结,向盛阳求援无果,派人来武川。老臣向主上请战”,“辰楚号称正统,却不予援助,而当下正是备战之际,不禁让人怀疑是辰楚与巫泽有所交换,巫泽从原阳突破,下一步就是我们的补给线,再深入便是侧翼所在,辰楚再与巫泽联合,将成钳势”,川流迟疑道。“双方是否勾结已不重要,这是阳谋,我们不得不去,但老臣也怕削弱己方实力,所以老臣对队伍及统帅有所考虑,军分三营,努尔率赤营,夕惕掌武营,川流统三军兼领羽营,老臣只带亲卫百人前往”,“父帅”、“主帅”,众人纷纷劝谏,“老夫心意已决,主上也同意本次安排,你们各司其职,互相拱卫,为炽金改换一个清白天下”。

    议事后,夕潜来到一个房间,熟稔地点起香火,暗红的燃点向下侵蚀,灰烬落下堆成了高山,山峰向前一块厚重古朴的牌位伫立着。“父亲那会儿喜欢吟诗,做儿子的便以为是将军老了,挥不动刀剑,才研起了墨,那是他写的最满意的一副字”,川流沿着夕潜手指的方向望去,“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那时我还年轻,心里多的更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并不理解其中意味,现在我也快到父亲那时的年岁了,原阳使者前来,墙上的字便蹦了出来,在脑海中回荡,是父亲也是自己的声音,当时便下了决心。原来父亲的很多字都刻在了我的心里,只是那时的夕潜还没参透个人荣辱,现在山岚散尽,我也终于可以和父亲并肩眺望那金灿灿的顶峰”,“川流也曾认识一位老将军,他也是眺望山峰的人”,“是木砚么,父亲与他一战后对他颇有赞誉,他是你什么人”,“将军是我敬仰之人”。

    “你不想说也罢了。我自知此去十死无生,便提前和你说说临终之言。你是长流人,以战俘身份进入炽金,可在长流的履历一直是个谜,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谋略气度不可能是行伍莽夫,我派人查过,无果,也罢了,父亲用人从不讲出身、族别,手下大将也有外族人,所以我也信你”,“川流定不负将军信任”,“还有一些话,不是以将军的身份讲的。主上也受过万千宠爱,可现在到底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若说天底下谁最信任你,除了主上没人敢说第一,主上与你非亲非故,却愿意把自己的命和整个国家赌在你身上,这情分的重量你要好好掂量。至于辰溪,我很高兴她可以任性而为,当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就好了,这里面少不了你的庇护,希望你能一直保护好她。吾儿夕惕熟读兵书,小时候经常带着一群小儿干仗,后来父亲解甲,他没有机会上战场历练,我害怕他经验不足,武营是我旧部,里面能征善战者足够多,我嘱咐过他,若不及预期,两战之后便有人取代他。所以请他三次机会,我想看武侯的血脉是否还能觉醒。”,“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夕潜拿起案前的一面旗帜,放在身前小心摩挲着,“老伙计,没想到还能与你并肩作战”。

    原阳的烽火燃了十天,却等不来援军,现在渐渐微弱。三十里外的安南城,守军齐齐北望,这里的兵是武侯夕昭当年留下的精锐,为的就是与巫泽对视,震慑外敌。原阳被围之后,他们枕戈待旦,一声令下便可驰援,可那道命令迟迟不来。一天早上,士兵看见寥寥数骑自北而来,近些日子他们看惯了太多背影,不曾想还有一些人敢于直面强敌的勇士,来人尚未看清,但那面旗帜却格外熟悉。怎么能忘记,他们跟着这面旗帜南征北,在北庭击退过大荒虎骑,也在泽州城前折戟,可说到底,袍泽的血和自己的魂都聚在了一面旗帜上,眼尖的弓箭手已经认了出来,“是咱们武营的旗”,众人振奋,他们在黑夜里等待了好几年,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太阳照常升起。“不要吵、不要吵”,一位少将在涌动的人群里穿梭,想要熄灭腾空的火焰。到底是纪律的队伍,几声令下,刚刚还沸腾的人群慢慢安静,哪怕执戟的手还因兴奋在颤抖。

    来人在城下止步下马,摘下头盔,解下佩剑,这是谈判之势,“将士们,我是夕潜”,在被戏称酒侯之前,夕潜也是一员大将,带着先锋营攻坚克难,军中颇有威望,可论功时,夕潜却十分克制,众人觉得夕潜如果不是武侯之子,或许能有更多荣誉、更高地位。“十五年前,夕昭将军率武营收复南境,最先攻下的就是这座城,这里以前叫做泽达,被将军改为安南,个中意味大家清楚。后来我们接连收复了原阳等故土,那是何等荣光,只可惜止于泽州城下,但那非战之罪。现在敌军又要卷土而来,重新踏上被我们鲜血浸染过的土地,这片土地埋葬着我们的先祖,也诞下了我们的儿孙,怎可让南蛮染指。我们要收复泽州,建立防线,倒在泽州城的袍泽早已朽成了枯骨,可忠魂迟迟不散,为的就是跟我们并肩冲上泽州城。南境阴雨不绝,昏暗不见天日,那我们自己聚成那个太阳,英雄与日月同辉”。

    少将见状慌忙下令道,“夕潜年老昏聩,妄图颠覆朝纲,已是叛国之贼,人人得儿诛之,弓箭手准备”,少将自金吾卫而来,为的就是让武侯旧部听命于己,可他们低估了人心。少将下令后,没有听到弦声,回头望去无人一引箭,遂夺过一张弓,可弓弦尚未拉满,一柄剑从后面破胸而出,最后一片阴影消失在阳光里。城墙之上,每个人的胸膛都燃起了火焰,聚成的那团火便是东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