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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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西院

    素心听苏十三娘欲领她进府,乃知与柳江云分别的时刻到了。虽说是数日前已分别过一次,但连日来历经种种波折,甚至有性命之忧,多亏江云万般照应才得周全,兄妹二人情分不觉更进许多,就是比那寻常亲生兄妹也要深厚。当下,心中蓦地一酸,却又碍于外人在侧,只得轻轻蹲了个“万福”,口中凄楚地道:“公子放心,我在这儿必然是一切安好。只不过适才胡同里人多眼杂,恐有些妨碍,公子回程莫走那路了吧。公子保重!”说罢,便随苏十三娘施施然从侧门进了陈府。

    柳江云心中亦是惆怅万分,要不是看到陈默城和一些下人在,只怕当即就要把素心拥入怀中安慰一番。没奈何只得故作矜持,颔首致意。当下,也无心再到府中做客,又和陈默城胡乱谈笑几句,便告辞了。

    进了陈府,只觉庭院深深,人影重重,但无论是人是物,都往来有序、错落有致,而且十分肃静,端地是大家豪门的气象。素心随着苏十三娘沿着围墙内侧小道,曲折蜿蜒而行,却从不走那宽广之处的廊道。素心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并未表现出来,只不过还在惦念临别时说的几句暗语,意在提醒适才围观者中必有王家眼线,甚至那老者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却也不知大哥哥是否听明白了。

    “丫头,你倒安静得很呢。进了陈府,所行所瞧,难道竟不觉有些惊奇,或者疑惑吗?”前面带路的苏十三娘忽然发问道,声音虽然不大,却已隐隐有些冷气,不像适才在府门口当着柳、陈二公子之时说话那么柔和了。

    素心心中一惊,暗想这管院的苏十三娘果真有些手段,我如此沉静,反倒有些不真实了,哪有小丫头初入豪门而习以为常的呢?当即轻声道:“大姐姐,我初到咱们陈府,不知规矩,心中拘谨得很,哪敢随意言声,就连大气也不敢出呢!”

    那苏十三娘“咦”了一声,略一踟蹰,脚步不停又道:“大姐姐?我来这陈府二十年,管这西院也有十年了,你倒是头一个敢叫我作大姐姐的!有趣得紧呐……不过,既然你称我姐姐,那么我也不能白让你叫,我便亲教你陈府的规矩四章吧!”

    素心闻言不知是福是祸,但此刻也只得应道:“是,愿听大姐姐教诲。”

    苏十三娘接着道:“陈府乃是琅州名门望族,家业甚大,当然规矩也就甚严了。所谓规矩四章,主要就是府中僮仆丫鬟必须谨遵的四条,你可听好:一是行必小径,二是言必小声,三是食必小口,四是做必小心。这几条意在约束下人们谨言慎行、勤俭节约、恭谨奉主,特别是第四条最最要紧。明白了吗?”说着回头冷冷地瞧了素心一眼。

    素心对这些大家的家规早有耳闻,听得这几条却也不过分,唯独第三条“食必小口”颇有些扫兴,如此,岂不是自己在这陈府中难以大快朵颐了吗?面对一桌美食,不能敞开来品尝,真是遗憾得紧呢……心里虽然一番嘀咕,但嘴上依然恭谨:“是,素心谨记于心,必当着落到一举一动之中。”

    苏十三娘微微点头,又道:“如此甚好。别人都说我御下甚严,略微严厉了些。我却觉得,严是爱、松是害。平日里对你们严厉些,为的是咱们西院的各位姐妹能够平稳度日,免受责罚。既进了西院门,便是我西院人,这个你须明白,免得将来犯了错、受了罚,反埋怨大姐姐无情。”素心忙不迭应声,并无半点异议。

    两人又一路曲折向西,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在重重房屋的西侧墙边,看到了一个小拱门,上书三个大字:西江院。苏十三娘蓦地止步道:“好了,这就到了咱西院了。须记住此门,没有我的照准,绝不可擅自出门,否则严惩不贷。对了,你也不要问为何称‘西江院’为西院,也不要随意打听。咱们进去吧!”

    甫一进西院拱门,便有三名中青年妇人迎了上来,为首那位带着另两人蹲了个“万福”道:“十三娘,您回来了?我们姐妹三个有一些事须请您定夺呢。”

    苏十三娘闻言却不理会,转头对素心道:“丫头,这三位乃是我西院的协理丫鬟,其余下人一概由她们分领。为首这位叫作冷月娘,后边那两位分别叫作秋叶娘、冬霜娘。你初来乍到,就由冬霜娘管带着吧。”那较为年轻些的妇人忙点头唱喏。素心自然也没什么意见。见既如此,那苏十三娘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冷月娘和秋叶娘径直离去了。

    那冬霜娘站在原地,微弯着腰,眼睛直望着苏十三娘等三人背影,神色甚是恭谨,直到那三人转过影壁,这才挺直腰杆,回头看过来。

    素心刚才只顾着听苏十三娘交代,并未仔细打量这冬霜娘。眼下刚好四目相对,素心毫不畏惧,直盯盯地打量着这个顶头管事丫鬟。只见这冬霜娘容貌十分秀丽,身材修长、凹凸有致,穿着也裁剪得体,虽说是丫鬟装扮,倒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风采。看年纪不到三十岁,比那年近四十、身材丰腴的苏十三娘更有几分颜色。

    冬霜娘打量了片刻,笑道:“小丫头,看够了没有?胆子倒是不小呢。好啦,这就随我进屋去吧。”也不待素心答话,便头前引路,领着素心往南侧走去。

    穿过了三四个庭院,才到了最南的小院落。院子甚小,东西南三面坐落了三栋小屋,每栋四间,看装饰颇有些粗陋。冬霜娘指着西侧靠南的那间房道:“呶,你就住在这里吧。具体事宜,你同屋的小怜自会告知你。我只对你讲一句:既到了咱这个远在天边的小院,就别想着混出头,安心做事,等着数白头发也就是了!”说着,惨淡地一笑,径自去正南房屋中间那间去了。

    素心心中一寒,暗想:真是豪门深似海,一个丫鬟住的小院也分了三六九等,看来我在这冬霜娘手下,自然算得上最差的安排了。也罢,此时何必计较这些,越是不为人知便越妥当。不过见招拆招罢了,莫要自己被她们吓倒了、看扁了才是。

    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小门,素心迈步进了屋。屋子内并无一人,只见陈设极为简单,左右各一张床,远门那张已经铺好了被褥,而近门这张却还是空空如也,显然,这便是自己的床榻了。素心暗暗摇头一笑,也不言声,自顾着整理床铺,安放行李,特意把那本《济安金石经》收藏妥当,片刻功夫,便算是在这偌大陈府中安下了家。

    素心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也未见有人来招呼自己,就连那个同屋室友小怜也未现身。小怜?听着名字应是个和自己一般瘦弱的女子,也是可怜人,却不知如何也沦落到此,做了同在屋檐下的人……素心暗自思忖,蓦地对这小怜充满了好奇和同情。忽然,见小怜床铺略有些凌乱,裙裤散放不甚规整,素心怀揣守望相助之意,便上前去细心整理起来。

    正当快要整理妥当之时,忽然耳畔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喝问:“你是何人?竟然敢擅动我衣物,是何居心?!”

    素心悚然一惊,忙回头一看,却见一人虽不甚高,但体型甚是壮硕,不过看面色神态,却应是女子。当下心中迟疑,忙不迭地道:“还请勿怪。我叫作素心,乃是今日入府的丫鬟,冬霜娘让我住在此处的。刚才,见床铺上似落了些灰尘,便随手替您打扫下,并没有别的意思。”素心并未提及是因衣物凌乱才出手整理,实在是有些机巧在,盖天下女子,未有喜欢听别人说她不爱整洁之人。故而才谎称灰尘落床,以全此女脸面。

    那人走了过来,看了看素心,又瞧了瞧床铺,将信将疑地道:“哦,我已听说有人要来,原来是你。刚才,当真是床上落尘才收拾的吗?衣物乱些就乱些,你可不要骗我,也不要讨好于我。我巨小怜从不吃那一套!”殊不知,这巨小怜竟当面拆穿了素心,令人好不尴尬。

    素心当即言辞恳切地道:“小怜姐姐,素心适才失言了,还请您海涵。我初来乍到,断没有什么不妥的念想,今后咱们共处一室,少不得还要姐姐多多帮衬呢!”说着,上前轻轻扯了扯小怜的袖子,以示祈求。

    巨小怜神色略略缓和,拨开素心手道:“丫头,我信你了。咱们在一屋内,那是没法子的事,谁让那冬霜小娘皮如此安排呢!不过是各住各的,我自不会仗着力气欺负于你,你却也不必期望我帮你护你。你可听懂了吗?”她往床上一躺,便翻身面朝里,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素心没奈何地坐在自己床上,心想这小怜真是“名不符实”,一点也不惹人怜,倒有点不通情理。但转念一想,相见即是有缘,我自真心实意待她,其他的却也顾不上太多了。想到这里,看那门后盆中尚泡着衣物,犹豫了片刻,径自端了出去洗浆起来。

    过了许久,才将这一盆污衣洗净晾好。素心伸了伸懒腰,坐在床上细细看那巨小怜,只见她实际年岁也并不甚大,不过十八九岁。双手粗糙发红,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来应是操劳甚重。不过,素心瞧见适才自己为她整理好的衣物,却端端正正放在小怜怀中,并未随意丢散,反倒隐隐有珍视之意。为此,素心忍不住会心一笑。

    “小丫头,你倒勤快得紧呢?!我所说的,你当真一句也没听进去么?哈哈,接下来,定教你好看!”不知何时,那巨小怜竟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素心,低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