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风雪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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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焚琴煮鹤日

    徐弼的庄院,在山东乃至北方都是出了名的。

    高高的围墙,朱红的大门,特意请了苏州的工匠,修着赏花的亭子,沏茶的草庐,听曲的台子,会客的朱楼,还有专门读书的阁子。

    和这座徐园一样出名的,是徐家那烈火烹油的富贵生活。穿的是松江府刺绣的绫罗绸缎,吃的是四方供奉的玉盘珍羞,戏楼里养着昆山的戏班,书房里摆着现磨的歙墨,后院摆着灵璧的花石,海子里养着西湖的鲜鱼,湖畔植了徐文长的翠竹,竹林里放了云龙山的灵鹤。

    曾经有一位落魄的老童生,因为奉承了一句“扬州不若此,何必劳黄鹤”,徐员外听了高兴,赏了他五十两银子。那童生拿了银子没有赶考,依旧吃喝嫖赌,钱没了还想来徐宅讨食,结果被打断了两条腿。

    现在,这座宅子失去了往日的安逸。自从虎林军进驻这里后,院里的奇珍异兽都被打了下厨,收藏的玉露琼浆被洗劫一空。那片竹林被砍了大半,小姐的绣房里,躺满了浑身腥臭的厮杀汉们。

    佃户们签下的田契欠债被一笔勾销,丫鬟仆人们大半给了钱遣走了,只留下筹备宴席要用的厨子。而徐员外的家眷们,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们,被迫穿着她们精致的绫罗绸缎,服侍这些泥腿子出身的绿林汉们饮酒用膳。

    此刻,陈虎正坐在徐园大厅的主位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侍酒的女孩。

    那女孩最多十五岁,紧抿的嘴唇粉嫩嫩的,白净的马面裙绣着红竹,衬得她的身材格外袅娜。她的指甲留得很长,这样一双素手,除了素琴,笔砚和刺绣,大概再没有碰过任何东西。

    他记得小时候,那时还叫“唐小龙”的少年玩伴曾经告诉自己,有些豪门大族为了让女孩儿养手,连筷子都不让她们碰,吃饭都有人服侍。

    那个陪他一起玩耍的唐小龙已经不在了。他提醒自己,现在的是唐璟龙,太子少保,什么尚书,督师什么的,和他陈虎是两个世界的人。

    正想着,只见眼前的女孩在倒酒时不住颤抖,酒洒了一桌。那位被她服侍的将校很不耐烦,直接一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女孩跌出很远,脸上肿出深深的印记,像开了一朵血莲。

    稳住,稳住,不要去制止。陈虎告诫自己,连面有愠色都不行。这些人刚刚从鬼门关上回来,每个人都带着一肚子怒火,你不能不让他们发泄一下。更何况……

    更何况,虎狼谷的败仗,无数兄弟的惨死,就是因为徐弼,因为他无耻的出卖。

    那个女孩的泪水滚在脸上,在灯火的映衬下犹如一颗颗血滴。她的嘴唇咬得发紫,但仍然忍住没有哭出声。一位比她年长的妇人上前替她道歉,在军校的骂骂咧咧中,扶着他去了后方。

    她还那么小,那么娇弱。她不该受这样的苦。

    陈虎望着那女孩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女孩的样子。

    我为你准备了婚宴,火红的灯笼,火红的蜡烛,你却用屈辱与嘲笑来回报我。

    不,不要想这些。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提醒自己回过神来。

    酒席上,佳肴一道道摆上:冰镇的荔枝龙眼,新鲜的鱼翅,熊掌又肥又厚、烧鲤鱼上浇了浓浓的汤汁,大肠里塞了饱满的糯米,天鹅的香味隔着很远都能闻到。然而大多数人都低着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这场败仗太窝囊,仿佛把每个人的魂都抽去了。

    没有人有雅兴动那些精致的小菜,有几位军校仿佛泄愤一般,抄起羊腿和肘子大啃大嚼,肉末撒得满地都是。在将军秦海旁边,一位断了右臂的小将拿不起筷子,秦海见状,用刀替他把肉切成小块,他端起盘子一饮而尽。

    是时候了。陈虎起身拍手,召唤今晚真正的主菜。

    徐弼被五花大绑,拖到了大厅中央。

    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本该躺在富贵乡里安逸终老,也许还能活到耄耋之岁。

    现在,他浑身赤条条,被绑在自家大厅的中央,一头白发蓬乱着,肥胖的脸垮了下来,眼神昏暗无光,那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胡子被割去,看起来和集市上卖菜的老太婆没什么两样。

    卖菜的老太婆没有他那样的大肚子。陈虎提醒自己,不要同情他,当初你的部下就是因为同情他,害死了多少弟兄。

    徐弼把虎林军出卖给了凌霜军,他的女儿又把他出卖给了虎林军。那是他的庶出女儿,娘生她时难产而死,她从小在徐府受尽了主母的白眼,受尽了其他嫡出姊妹的排挤。

    所以,当她得知父亲的行为时,她没有多少犹豫,直接找到了虎林军告密。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话。他望着徐弼那松垮肥胖的肚子,脑海里想到一桶桶腻腻的猪油。

    传说闯王攻破洛阳福王府时,曾经用福王的肉混合鹿肉在锅里煮,做成一锅菜,名唤福禄宴。

    这是假的。陈虎加入闯军后,和将领们聊天,得知闯王当时只是对着福王痛骂:“汝为亲王,富甲天下,当如此饥荒,不肯发分毫帑藏(王府的金库)赈济百姓,汝真奴才也”,然后下令把福王殴打斩首,事后还允许福王的家人为他收尸,他的尸首现在还埋在河南孟津。

    陈虎苦笑:那帮当官的为了诋毁闯王,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都敢辩。闯王宅心仁厚,怎么会做那种事?

    宅心仁厚的闯王死了,活着的是他陈虎。而眼前的徐弼,如果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也许会羡慕传说中福王的待遇。

    “弟兄们!”拿出力气,用你最威严的样子,不要让大家失望,“这次战败,是我陈虎料敌不察,指挥不力,害得那么多弟兄们惨死……我陈虎愧对弟兄们!愧对闯王和八大王的在天之灵!”

    泪水说来就来。随着他的话,大厅里哭嚎声响起一片。

    这不是作秀,弟兄们死了他很伤心。那里面有八大王的老部下,有闯王从商洛山中带出来的精锐,有他新招募的淳朴乡亲。他们有些才刚刚长大,有些才刚刚做了父亲,有些也许还带着衣锦还乡的念想。

    现在,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你答应他们,带他们给闯王报仇;你答应他们,带他们打回老家;你答应他们,让他们有饭吃,有田耕……

    好了,克制一下,你还有要紧事做。陈虎抹去眼泪,伸手一指大厅中央的徐弼:

    “已经查清楚了——我们这次设伏的机密之所以泄露,就是因为这个老贼——徐弼!”

    “我们的军士在山中布置军械,被这老贼带着家仆路过,正好撞着。本来是要杀他灭口的,谁知这老贼巧言令色,说自己祖上也是苦出身,这么多年筚路蓝缕才攒下的家业。军士心一软放了他,他转头就把我们设伏的消息出卖给凌霜军!”

    大厅里炸开了锅。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羊腿,筷子和汤盆纷纷向徐弼砸来。徐弼像一具失去魂灵的枯尸,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女眷们缩到角落里,抱在一起,抖得像筛麦子一样。

    “当时放走徐弼的那几位军士,有人战死了,有人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已然自裁谢罪!现在,我们该干什么?”

    “报仇雪恨!”

    “血债血偿!”

    陈虎走到徐弼面前,一脚踢翻,踏在他身上。他不喜欢这样,但他知道他的将士们喜欢看:

    “徐弼!你既也是苦出身,为什么要出尔反尔恩将仇报!你这害民的贼,你这吃人的兽!你这大虫口里的涎,你这娼子坑里的粪!”

    徐弼浑身抖着。半晌,吐出一句还算平静的话:

    “只求速死……”

    “你要速死,找被你害死的那些将士们说去!来人,告诉他我们对待告密者的手段!”

    副将董仁走上前来,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们会把你绑在柱子上,一根一根,去掉你的手指头。十指连心,你可要忍住,不要昏死过去,因为接下来我们还要去掉你的手腕,你的肘腕,你的肩膀;别急,接下来是你的脚趾,脚腕……不,我们会留着你的一只眼睛,因为我们养了一群老鼠,它们可是饿得厉害。我们要留着你的一只眼睛,让你亲眼看着,看着自己怎么被这些老鼠服侍的……”

    将士们一扫最开始的垂头丧气,一双双眼睛犹如饿狼见了肉。他们的怒火和怨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对象。

    好了,陈虎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一切,他不想看了。他嘱咐了董仁几句,带着侍卫方铁汉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