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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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我批判

    “伟中”拿到电信运营商给的合同后常常不是只需要把设备交接给客户,还包括复杂的、端到端的项目交付过程。

    例如针对特定客户的需求去定制开发产品或者解决方案,例如完成货物运输等供应链活动,例如工程分包或者物料的本地采购,例如从规划、勘测到部署、测试、验收、割接等活动的工程实施。

    项目的合同评审包括了产品及解决方案、交付与服务、财务经营、商事法律四大专业领域,各领域专家输出专业评审意见,供合同决策团队决策。

    合同决策则依据金额大小、客户重要性、项目复杂度,按照客户部、国家、地区部、总部分层分级决策。

    “莱茵电信”无线换代项目很重要,他们已经组织四大专业领域评审过几轮,已经和地区部、总部开过多次分析会,各个山头的领导对项目情况了解得比较清楚。

    “伟中”信奉“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强调各级主管一定要从有一线实际工作经验的人中选拔,以避免公司被一堆纸上谈兵的聪明人所误。参加项目决策会的领导及专家们个人履历上身经百战,在总部的又要面对全球的项目,见多识广,积累了丰富的项目运作经验。

    公司中凡与客户或一线打交道的人手机必然是7天乘以24小时开机,路文涛不一会儿拉齐了人,即使在星期六夜里也有会议冲突的那些人则委托了可以代表自己的下属与会。

    各方就合同的几个关键决策点迅速达成一致,只是在新版本发布时间上吵架半个小时。大家逼着产品研发主管承诺8月1日发布新软件版本,产品研发主管说8月1日发布版本可以,但实在是违背客观规律,他没有办法保证版本的质量。

    路文涛拍着桌子说必须在会议纪要上白纸黑字写上“符合质量标准的版本”,产品研发主管梗着脖子不同意就“符合质量标准”几个字签字画押,双方又吵架半个小时。

    最终,总部负责全球销售与服务的总裁和产品线总裁拍板,以客户为中心,听一线的。如果将来因为产品质量问题误了项目交付,怎么问责是将来的事,断无可能现在就发一面质量上的免死金牌。

    末了,大佬们恶狠狠威胁,将来要把路文涛调回总部负责这个产品的研发,把产品研发主管调去“莱茵电信客户部”负责无线网络产品的销售,让他俩对调脑袋思考,对换屁股再撕。

    开完会,路文涛瘫坐在椅子上,对张文华说:“文华,这两个月养精蓄锐,8月份你亲自挂帅,打硬仗!”

    “伟中”强调项目的端到端管理,但还是分了两段,通常由销售部门出人担任销售项目总监,服务部门出人担任签单之后的交付项目总监,而如此的重大项目,当然需要重量级的人物挂帅。

    正走进来的罗小祥听到之后急了:“各位领导,老张亲自挂帅的固网项目要到圣诞前才能结束,他还要管自己团队的人和事,这两个月养不了精蓄不了锐,8月份忙不过来啊!”

    张文华正在一个罗小祥负责销售的项目上亲自挂帅交付。

    路文涛爽快:“靠!那我管杀管埋,自己上!这个项目我从销售到交付打通关,搞不掂就跳莱茵河!”

    老孙把脸一板:“屁话!我们的要求是必须搞掂,不是搞不掂跳河!你跳河能跳出花来?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路文涛,你懂不懂交付项目管理?不懂就呼唤炮火,找地区部或者总部要个项目经理来支持。”

    “领导,我可是交付出身的!怎么会不懂呢?我们肯定会向地区部求助的,但是最起码今年我自己逃不掉,这个项目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老孙突然记起了什么,说:“对了,今天客户老大又跟我提了他们的首席信息安全官因为网络安全上的担心而反对我们的事,网络安全到底可能会出些什么问题?公司谁管?管理策略是什么?我们应该做的管理动作是什么?张文华,你研究下!”

    在“伟中”做个稍大一点的主管就需要超强体力,老孙显然具备基本素质,他星期五晚上参加地区部组织的经营分析会,十二点多散会;星期六一大早陪客户去科隆打高尔夫;下午四点赶到会议室,讨论项目,吵吵嚷嚷中将近晚上八点;然后马不停蹄,自我批判会。

    “伟中”的各级主管每年要组织一次自我批判会,自我批判会不讨论具体业务,重点反思自己在个人素养、工作作风等方面不足,制定改进计划。

    类似“伟中”这样的科技企业,可以说是一个由知识分子组成的商业军团。“伟中”在人力资源管理上最大成功之一是把一帮秀才改造成了在本行业激烈商业竞争中有血性、意志坚韧的斗士。大家聚焦业务目标,聚焦“成事”,以战功论英雄,内部管理相对简单、高效。

    只是,一些人在业务压力之下,变得仅仅关注“成事”,而忽略了“为人”。公司快速发展,坐在大船上顺风顺水的人多了,自负、狂妄的人多了,一些人甚至表现出“小人得志”的做派,公司很重视一年一度的“照镜子”。

    公司相信大企业病的核心是组织的动脉硬化,相信活力是组织之魂,相信蒙尘的珍珠终究是珍珠,不完美的英雄终究是英雄,自我批判并不是为了否定优缺点同样鲜明的那些人,而是为了他们走得更远。

    自我批判会由HR主管主持,先进行组织的自我批判,再做与会每个人的自我批判。西方人不习惯当众自我批评,因此,只是老孙带着几个中方骨干与会。

    老孙提出今年的要求:“首先,大家在自我批判时要互相提意见,决定每个人的自我批判是否可以过关?但是,重点是自我批判,不是互相揭发、批斗!其次,大家不要去讲什么改不了的性格问题,讲你能改的,下决心改的!”

    几个人在组织的自我批判时迅速达成一致:“莱茵电信客户部”最大毛病是“本地化”倒退。

    “伟中”在海外一直致力员工本地化,这是人力成本、客户关系、所在国政策要求等多方面因素的考虑。尤其在欧洲市场,客户中高层往往没那么认可陌生东方面孔,需要招聘熟悉本地环境的业界高端去维系客户关系。

    “莱茵电信客户部”一直有本地客户经理,过去在路文涛、罗小祥的位置也是“1本地+1中方”的配置,半年前两个本地高端离职了,剩下两位中方骨干都有很强客户连接能力,路文涛与卡恩,罗小祥与莱曼都建立了信任关系,老孙就没把招聘新的本地高端作为当务之急。但是,立足长远,这是一个毛病,放在当下,他们的本地化做得比兄弟部门差。

    半年前,路文涛在与他位置上那位本地高端发生了表面化的冲突。

    他们带的小团队获得了一个公司内部的“团队奖”,到手一笔奖金,本地高端理所当然要按职位高低把奖金瓜分到个人钱包里,路文涛理所当然要把钱用来大家一起花,大吃大喝一顿,再一起去莱茵河或者易北河的游轮上度一个周末。

    两个人各执己见,本地高端骂“DummesChinesisch”,路文涛则骂“愚蠢德国人”,最终老孙拍板,按照欧洲人习惯,把钱分到个人。这件事情在每次谈到“本地化”时,几个人都要翻出来讲一次,到底谁该迁就谁?

    罗小祥侃侃而谈,从这段往事讲到他对文化适应与融合的理解,讲艰苦奋斗可以对西方人解读为精益求精,自我批判可以对西方人宣讲为持续改进。他旁征博引,甚至讲到了智人都是源自非洲,文化差异从来不是固化的,中国人在世界面前应该怎么样?应该既不要盲目自大,也不要盲目自卑。“伟中”既要讲究方式方法去坚持公司核心价值观,又要师夷长技。

    大家一致同意,路文涛说:“本来就是,在蛇口‘海上世界’买盗版碟的欧美人可开心了,人性是相通的。”

    老孙瞪他:“我们要互学精华,而不是比烂!你们要学习小祥,才子,讲得多么有文化!时间不早了,下面进行个人的自我批判,路文涛带个头!”

    “领导,那还是要长幼有序,从你开始。”

    老孙开口,批判自己最大的毛病是过于理想主义,太急躁,对下属要求太高,给大家的压力太大。

    罗小祥坐在老孙对面,专注倾听,频频点头。

    路文涛与老孙坐在会议桌同一侧,他心里觉得领导这是在自我表扬还是自我批判呢?批判得不触及灵魂嘛!他忍不住窃笑。

    坐在他对面的张文华见了,朝他眨巴了一下,老孙瞥见,扭头一望,路文涛赶紧正襟危坐。

    老孙讲完,大家一个一个就他的自我批判发言。

    张文华说:“孙总一直很自信,相信自己的业务感觉,很强势,但我们业务复杂度越来越高,专业人员的意见很重要,希望孙总今后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在决策之前多听取大家的意见,多讨论,而不是习惯直接下命令,这样也有利于大家成长。”

    路文涛说:“我觉得领导讲话控制一下嗓门吧!办公室不少本地员工,领导嗓门一大,容易吓到他们,我们新招聘的那个本地高端巴拉克就问我‘老板对你们有什么不满意?总听见他对你们嘶吼’,我只能跟他讲中国人‘打是亲,骂是爱’的故事。

    在下属们中间老孙最喜欢对路文涛“嘶吼”,他确实是因为喜欢神经粗糙,俗话称“耐操”的路文涛。老孙平日工作压力不比他们小,每日劳心劳力,还要想着怎么哄好“玻璃心”下属?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空。

    罗小祥最后发言:“孙总确实过于理想主义,不但对我们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一天到晚太忙太累了!我建议要注意劳逸结合,多休息。”

    老孙的自我批判过关,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来。

    张文华说自己毛病是技术思维重,找问题的习惯大于了找亮点的习惯,在一些业务场景下显得偏保守,豁不出去,不够狼性。

    轮到罗小祥自我批判:“我觉得吧,我的缺点和孙总一样,也是太理想主义,有时候急于求成,不够稳重。”

    他心里知道“稳重”在“伟中”企业文化中并非优点,公司更欣赏“敢”,他故意把它当作缺点提了出来。

    路文涛说:“我觉得小祥确实有些急于求成,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客观规律,也是我们公司不断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后浪并不是一定要着急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可以前浪后浪一齐浪。”

    路文涛是真心反馈,想提醒他少一些浮躁。但罗小祥表达自己“急于求成”是想表白自己急于做好工作,明贬实褒,他觉得路文涛在讲他急于“上位”。

    罗小祥有种被点破心事的暗自尴尬,他担心越描越黑,忍住没有开口辩解。而且,自我批判会的规则是对于他人意见,不要解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自我批判到路文涛,他反思了自己在与本地高端配合时总觉得别人是‘傻逼’的缺点,他自己认为本质上不是文化适应性的问题,而是关键事务上对伙伴缺乏信任,合作性上存在不足。

    张文华给他提意见:“我建议你出口成脏的毛病要改,不要整天‘傻逼’、‘傻逼’的。你是见到不喜欢的人,背后骂‘傻逼’,见到喜欢的人,当面骂‘傻逼’。”

    罗小祥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老路还是文化适应性上的不足,我再举个例子,老路有时候中午在办公室睡午觉,不关门,把脚搁在桌子上,本地员工本来就不睡午觉,他们看到了既觉得不礼貌,又觉得中国人精神状态不好。还有,听我这边的客户讲,卡恩下面那个埃莉诺不喜欢中国人,一方面是固有偏见,另一方面我们之前对口她的本地客户经理和她关系很好,那个本地客户经理走的时候在她那里讲了不少老路的坏话,,,”

    罗小祥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心情,他讲得有点多。

    自我批判会一直到将近十二点才散场,大家各回各家。

    罗小祥和杰瑞两个人合租了一套两房公寓。杰瑞不用参加今天的会议,但罗小祥到家的时候他还没有睡,敞着门在卧室里玩“英雄联盟”,他也是难得浮生一日闲。

    两个人打了个招呼,罗小祥回到自己房间,本想冲个凉睡觉,却又顺手拿起桌上一包烟,走出自己房间,来到客厅旁的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比利时修道院啤酒“Rochefort10”。

    他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喝了一口啤酒。

    他没有烟瘾,来德国之前不吸烟,只是老孙有烟瘾,他瞅着老孙在楼下吸烟区时要凑上去,这样才能更好地融入领导身边的圈子。老孙加班到很晚时,偶尔会关起门偷偷在自己办公室抽一根烟。如果能瞅时机混进去,一起违反办公室禁烟规定,聊些私下话题,更是与领导亲近。

    他从小就比别人跑得快,小学、初中、高中都是班长,大学是校学生会干部,进了“伟中”,新员工培训时是班长,到了部门是优秀新员工,考评拿“A”是家常便饭。他去年开始负责“莱茵电信”固定网络的销售,公司严格按人数比例分层分级打考评,但即使与客户部几个骨干放在一起,他也连续两个半年拿到了唯一的“A”。

    路文涛今天讲中了他的心思,“伟中”崇尚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几年更是注重对年轻干部的提拔,罗小祥今年29岁,他有明确人生目标,要在三年之内负责一个重要“客户部”,做到老孙现在的级别,要在35岁前做到子公司总经理的级别。

    他并不是不切实际梦想,他算计过,公司不愿意常驻欧洲的中方员工利用公司平台去获取所在国的永居权甚至办理移民,所以,原则上在德国常驻最多五年就必须调离,这是人力资源管理的刚性要求,主管也不能例外。他在和老孙抽烟时装作不经意问过,老孙已经在德国三年多了,调走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现在客户部骨干中张文华的特点是偏技术,偏服务,短板很明显,建立及维系高层客户关系的能力存疑。

    路文涛?他心里瞧不起路文涛,普通本科毕业,自称“莱茵河第一气质男”其实长得有点猥琐。他们那一拨人不就是靠在中东客户面前装孙子、靠在艰苦地区“卖惨”熬出来的么?而且,年龄的加分在自己这边。

    今天路文涛有一句话说得对,“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自己背井离乡,放下结婚不久的妻子跑到海外来常驻,图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按部就班慢慢发展!

    他又想,路文涛在这个时候拿下合同,上半年考评打“A”的可能性很大啊!他甚至有点儿希望合同在最后关头节外生枝。

    路文涛和张文华同路回家。

    张文华其实是个细心的人:“小祥同学今天不爽你啊!”

    “傻逼!我就是觉得现在的小兄弟浮躁!我记得以前在也门时,有个兄弟觉得自己的收入与付出不匹配,委屈,找我诉苦,讲他能吃苦,读书时候暑假去打工扛大米,别人扛一包他扛两包,我心里想,你能扛大米有毛线用?我们又不是靠蛮力。那时候一些小兄弟是憨厚得可爱!现在,一来就想当总裁,看霸道总裁、逆袭总裁、穿越总裁看多了,那么急干嘛?”

    “话又说回来,也能理解,你在深圳买房时几千块钱一平米,这一代人买房要几万块钱一平米了,有点志气不想啃老的,能不急吗?”

    “那也不要总是觉得踩着兄弟们的感觉很爽嘛!公司的考核方式的确是人和人比,但我们的快感还是要从‘事成人爽’来吧?对了,你TMD监督我,我改!今后一个星期最多骂三句‘傻逼’,明年自我批判会前彻底不叫你们‘傻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