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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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谢“二出宫”

    职场上的坏消息总是应该由你来向你的领导汇报,而不是反过来,等着你的领导受到惊吓之后来质问你。

    刘铁清楚他该第一时间向项目总监汇报伤亡事故,这也是公司的管理要求。但是他想着又会被狠狠训斥,心里几分害怕、几分厌烦、几分抗拒。

    他先去了医院,然后和史蒂文、分包商的几个人一起去了事故现场。

    铁塔下,血迹不多,但不难找到坠落下来的位置。他们站在旁边,那位司机比划着当时情况。史蒂文拿着女生那只“佳能IXUS95”数码相机,指着相机2.5英寸的小液晶屏幕,叫刘铁和分包商的老板看。

    刘铁看着史蒂文指点的照片,叹了口气。他走开几步远,掏出手机,准备给项目总监汇报。

    手机抢先响起了来电铃音,屏幕上显示正是项目总监李应龙的大名。

    刘铁赶紧接通,对方远在首都雅加达,但强大气场越过两人之间隔着的大海、火山、农田,从手机听筒逼迫而出:“你们出‘EHS’事故了吗?”

    “EHS”是环境(Environment)、健康(Health)、安全(Safety)的缩写,是源于欧美的管理体系。“EHS”是健康、安全与环境一体化的管理,通过系统化的预防管理机制,消除各种安全事故、环境污染和职业病的隐患,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安全事故、环境污染和职业病为目标。

    “伟中”早期在国内仅仅销售、安装、维护电信设备,“EHS”事故风险不高,大家没有系统的概念和管理。进入欧洲之后,客户对供应商有更严格的“EHS”要求,例如“沃达丰”强调“EHS”绝对规则的执行,“英国电信”每年要对供应商进行专项认证。总是有人对来自中国的供应商有更多的疑问。

    “伟中”一直在方方面面师夷长技,包括对“EHS”的理解、管理。但是,当业务范围扩展到“挖沟竖塔”等土建作业之后,“EHS”事故的客观风险更高了,非洲、拉美已经发生了几起本地分包商的员工高处坠落,致死致伤的事故。

    印尼乃至亚太一直保持零事故记录,这个早上,被打破了。

    刘铁的心又向下坠落几层:“领导,我正准备向你汇报,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刚才项目组质量经理找你们那个新招的小姑娘,对齐质量计划,她接电话就哭,说你们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死人了吗?‘EHS’致死的事故需要一个入职没几天的本地小姑娘来向我汇报?你胆子很肥啊!你计划隐瞒多久?”

    “领导,我没打算隐瞒,是有一个分包商的员工从塔上摔下来,没救过来。我听到消息就去医院了,然后赶到现场来了,想先了解清楚细节,马上向你汇报,刚才正准备打你的电话。”

    李应龙质问:“你去医院干什么?摔死的那个人家属在医院吗?”

    刘铁说:“没有,听说他们家在岛上火山湖最里面的山里,很远,平时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我们,,,”

    李应龙打断了他:“他家属不在还好,谁叫你跑医院去的?你准备被家属包围,然后把责任包揽过来吗?让家属今后天天找我们闹,要‘伟中’赔偿?你们和分包商的分包合同是怎么签的?人身安全的管理责任在分包商吧?”

    刘铁赶紧回答:“在,在,分包合同很清楚,分包商完全承担责任。正好我们有个本地员工和他们一起上站,拍了几张照片,我一看照片,就发现他们错误太低级了,,,”

    李应龙又按捺不住地打断了他:“什么叫他们错误太低级了?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甩锅,我讲的是对外的法律责任要清楚,社会责任要清楚,与家属扯皮、赔偿的责任应该是分包商的。在内部我们必须承担管理责任。天天说项目管理要管细,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管什么?我发现你们人在区域,也未必就是脚粘泥土。”

    “领导,我没准备甩锅,我第一时间就往医院、往现场跑,,,”

    “你第一时间应该向我汇报!你处理这类事情很有经验吗?人已经死了,你一个人闷着头往医院、往现场瞎跑很有用吗?公司要求第一时间汇报的意义在哪里?意义在能够协调资源、经验来帮你处理。你干了这么多年,这都不懂吗?”

    刘铁讲一句,李应龙教训十句,他不想发言了。

    李应龙并没有忽略他讲的话,绕回来了,问:“你们照片拍到什么了?什么低级错误?”

    刘铁说:“照片拍到摔下来那个兄弟,双钩安全绳的两个钩子都挂在衣服上,根本就没往爬梯上挂,徒手爬塔,手套也没戴,穿着双塑料凉鞋,不防滑,更不要说有太阳刺眼,最好戴墨镜什么的。”

    李应龙声音又大了:“徒手爬塔?连‘EHS’绝对规则都不遵守!你怎么要求分包商的?你用的什么分包商?你们在黑木岛上为什么没用我们的主流分包商?你在当地找的什么小屁分包商?”

    “领导,这个分包商不算小,确实是我们在岛上新认证的分包商,那也是为了控制成本,从岛外找的分包商成本高一些。”

    “谁逼你控制成本了?我逼你控制成本了吗?讲进度,进度落后大家一大截;讲质量,都出死人的事故了;你控制成本有个屁用!”

    刘铁憋着难受,憋不住了:“领导,我也想样样都做好,但不是缺人吗?我拼命呼唤炮火,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采购的新员工,自己招了一个小姑娘管质量、计划等等,我自己什么都要管,哪有精力去盯着分包商的现场施工?你们个个高高在上,支持了我什么?”

    李应龙更怒:“我TMD没敢指望你们样样做好!你们TMD总要有一样做好吧?公司非常重视‘EHS’,马上会发文,出了‘EHS’伤亡事故要问责,要弹劾项目经理、项目总监,直至子公司总经理,你撞在枪口上了!一堆人被你连累!印尼和亚太地区部的年度组织绩效也会被扣分!我高高在上?我马上订最快的航班过来,看看你到底怎么回事?”

    星期六,深圳。

    钱旦醒来时,妻子秦辛和女儿仍然睡得香。

    女儿两岁多,以前是妈妈或者外婆陪着她在她的小闺房里睡。钱旦想让她开始试着自己一个人睡,晚饭时商量得好好的,结果到晚上关了灯,她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玩偶小猪,跑过来,钻到爸爸妈妈中间来了。

    他们的床不算大,女儿抱着玩偶小猪挤在中间,她又嫌热,踢被子、翻来覆去,弄得大家没睡好。

    钱旦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了。他怕挤着女儿,一晚上靠着床边仰面躺着,这时候一翻身就下了床。

    他穿好衣服,怕声音太大,进了洗手间关好门才敢刷牙、洗脸。

    他背起电脑包,在客厅茶几上拿起两支香蕉,几口吃了,出了门。他今天要加班,去做面试官。

    从长江南北到亚非拉欧,“伟中”生意越做越大。尽管公司一直在强调本地化,希望各个国家着眼于当地资源,大胆使用本地员工,但大家总觉得坚韧、灵活、与总部沟通无障碍的中国人更好用。满世界向深圳呼唤炮火,请求派人去常驻、请求派人去出差支持的呼唤此起彼伏。

    另外,为了产品更领先、解决方案更有竞争力,各研究所在不断扩充研发人员队伍。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业务场景越来越复杂,财经、HR、法务、行政,各大体系都嚷嚷缺人,都在广募英才。

    “伟中”每年要在国内组织规模庞大的校园招聘,享用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学扩招以来,每年大量理工科毕业生给国内人才市场带来的“工程师红利”。

    在校园招聘之外,各大部门的社会招聘一轮又一轮,一些优秀的人才,更是可能被几个部门争抢。

    科技园南区有一家“勃朗咖啡”,既是咖啡馆,又是餐厅,位置在路口显眼处,店内两层楼,二楼有足够的大包房,一楼布局既宽敞,又通过墙、柱、隔断形成较好的隐私性。这里,成了“伟中”一些部门利用休息日招聘面试的一个常用据点。

    “伟中”的社会招聘分为HR面试、集体面试、技术面试、综合面试几大关,综合面试是考察应聘者综合素质、能力,确定职级、薪酬的“BOSS面”。

    钱旦今天是去做最后一关的综合面试官,可以晚到一会儿。他驾着他的黑色“迈腾”,半开车窗,吹着这个时节深圳不太热的晨风,听着早上的收音机,不急不忙地往“勃朗咖啡”去。

    他最近有点“胸闷”。

    公司在强调干部“之字型”发展,即让干部们跨专业任职。好处是可以丰富领导们的阅历,提高他们的综合素质、能力。问题是一些管理岗位其实并不是综合岗位岗,而是专业管理岗,业务的复杂度又越来越高,没有相关专业经验的干部“之字型”走过来,可能会掉进外行领导内行的沟里去。

    “外行领导”如果善于学习、内心既开放又强大就好,可以让组织既有继承,又摆脱“延长线思维”,得到有创新的发展。“外行领导”如果沉迷于过往自己在其它专业的成就,又太急于证明自己比前任更有价值,对组织反而可能带来伤害。

    公司规模越大,业务越复杂,客观上会导致组织越繁乱,擅长内部运作而非专业能力的“外行领导”越多。

    钱旦换了个领导,新领导是研发管理部门过来的运作型干部,没有一线服务工作经验,向领导的领导呈现自己比前任高出一筹的欲望又强烈,一帮下属唯恐自己被打上“沉淀”、“守旧”、“懈怠”的帽子,多费了不少做精美“PPT”、各种汇报沟通的精力。

    钱旦本就是负责产品线中“不出事,难见绩效,出了事,更没绩效”的客户运维支持,更令他觉得不安的是,新领导对他说的、做的一切似乎都存疑问,令他有种和领导怎么样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胸闷”。

    胡思乱想中,到了咖啡餐厅的停车场。

    他看见一辆蓝色“途观”,心情愉悦了一些。故意把车贴着“途观”的驾驶位旁边停下,近到让它驾驶位的门打不开,心想:“早知道你老谢要来,我就不开车了,搭你的车多好!周末小区里占着个车位多不容易!”

    钱旦和谢国林在公司属于一个大的体系,但分属两个部门;他们住在相邻小区,但在公司时间多、出差多,平时见面不多。两个人在公司的综合面试官资源池中,今天凑巧一起被HR抓差过来了。

    钱旦进了“勃朗咖啡”,一眼望见谢国林。老谢背对着门口,正和一个HR妹子愉快聊天。

    钱旦刻意一声不响地走近,快要接近老谢后背时,HR妹子抬头发现了他,招呼到:“钱总,今天你这边面试的人好多,谢总这边少一些,我们正在跟谢总商量,让他帮你面几个。”

    今天是他们两个部门的联合招聘会,之前计划是大家共享招聘平台的组织、HR面试官和集体面试官,但分别由两边的技术面试官和综合面试官负责各自的技术面试和综合面试。

    老谢转过身,脸上是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钱旦自信满满地表了态:“没关系,我面试的速度快,前面环节快一点,别拖就行。”

    HR妹子说:“前面环节没问题,今天安排的技面官和集面官多,早上同时开了两场集体面试,马上要结束了。”

    “伟中”的集体面试通常是三个面试官,十多个应聘者,应聘者分两组,先就给定的讨论题目进行分组的无领导讨论。

    讨论题目例如:“如果唐僧去西天取经,可以在李逵、孔子、瓦特、林黛玉、郑和、武则天、牛顿、李白八个人中挑选同伴,请把这八个人按照你想带的意愿从强到弱排个序,并解释为什么这么排序。”

    分组讨论之后是各种发表、辩论,题目并无标准答案,面试官在过程中制造压力和挑战,考察每一个应聘者在逻辑思维、为人处事、口头表达等方面的能力。

    集体面试主观性更强,钱旦知道各部门急着招人,此次集体面试非“选择优胜”,而是“排除劣质”,只会淘汰掉几个面试官们以为有明显不足,例如太内向、例如太偏激的应聘者。两场集体面试结束,意味着有一、二十个应聘者进入下一关的挑战,他们的工作也就快要开始了。

    老谢却迫不及待讲起了别的话题:“老旦,我下个星期要去印尼了。”

    “去支持‘爪哇移动’的项目?要去多久?”

    “去常驻,二出宫。”

    钱旦惊讶:“下个星期去印尼常驻?早几天见你,没听你说啊?”

    老谢叹气时候笑容不凋谢:“唉!计划没有变化快,昨天才通知我。”

    “伟中”忌讳干部和专家懈怠,崇尚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公司只有成功的“真心英雄”,没有失败的“悲情英雄”。钱旦深谙公司文化,仍然觉得意外:“这么着急?项目出事了?”

    老谢对HR妹子说:“你去看看集面和技面进展怎样?有简历过来了吗?我和老旦聊几句先。”

    他把钱旦拉到一旁不显眼的角落:“项目组压力大啊!本来就各种不顺利,早几天又出了‘EHS’事故,死人了,刘铁下面出的事,地区部领导暴怒,要把他干掉,还找公司领导投诉,说机关高高在上,脚不粘泥土,对项目支持不够。”

    钱旦继续他的震惊:“刘铁那倒霉孩子!你去出差支持不行?才回来两年就要二出宫?是你自己在算计外派补助吧?”

    “伟中”对员工去海外出差只有差旅补助,对员工外派海外常驻则另有外派补助,员工一旦意识到自己会长期出差,确实会算一算自家小账。

    老谢说:“公司领导认为现在机关听不见炮声的官僚多了!技术服务下一步计划加强马来西亚、罗马尼亚、墨西哥几个人力资源中心的建设,在当地招聘一些本地员工,把深圳的人赶一批下去,这样,既继续加强人力资源的弹性,又让深圳的人少些,对上面有个交待。我关系要调动去马来西亚资源中心。”

    “你才回来两年就要二出宫?那我岂不是也要被盯上了?”

    “不会盯上你的,公司马上会要求销售和服务的干部,没有海外工作经验的不能向上任命,国内还有一堆人没有海外工作经验,排着队要出去。我是反正也要去印尼项目支持,最起码一年回不来,还不如去常驻。”

    老谢接着老实交代:“早几天我老婆突然一本正经对我说,‘老谢,你发现没有,最近两年家里存钱的速度慢了啊!’我当然发现了,机关比一线奖金少,没补助。我老大上小学,‘学而思’什么的费用很高的,老二刚补交了十多万罚款,将来花费也少不了。”

    老谢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经十岁了,老二才两岁。老二是一不小心超生的,他刚为老二缴了罚款,上了户口。

    钱旦说:“我早说了,让你学他们去香港生老二,你说懒得折腾。那你拖着,晚点上户口也行,二胎政策都放松了。”

    老谢说:“我和小玲都不是独生子女,单独、多独的二胎政策轮不到我们。老实缴了罚款只有那么大的事情,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来两个娃长大的压力大!真差钱!”

    “唉!没结婚的小年轻愁房子,结了婚的老男人愁娃,好像就我没心没肺不算将来的账?”

    “我是两个儿子,两个建设银行,你是一个女儿,是招商银行,不怕!”

    一个熟稔的HR小姐姐走过来叫他们:“两位帅哥,有简历在等着你们了,要么你们先去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