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镇四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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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六十年前

    “师兄,你可知师父半夜召集我们五人所为何事?不会是之云师兄还有书易师弟出事了吧?”

    “莫要说胡话,他们二人武艺高强,再不济也有逃跑之力,不大可能会出事。”

    还不等旁边另外三人插嘴,大殿的大门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撞开来了,紧接着一道黑影飞了出来,在地上连连滚了数米才堪堪稳住身形。如此半夜,天空无月,众人望不见黑影面貌,心里一惊,以为是师父出了事,齐齐冲进大殿,却见大殿内,微弱的烛火光芒照映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这张老脸眯着眼睛,脸颊有些鼓动——这是气得咬牙切齿,若不仔细看去,浮起的青筋便被皱纹给隐藏了而去。

    “师父。”五人抱拳齐声呼道。

    “同甫,你即刻喊醒所有弟子,让他们收拾好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在殿门外集合;明英、经达、白皓、文言,你们四人也收拾一下稍后启程前往海宁城,立马下去准备,不可怠慢。”老头没有说明具体情况,便将所有人轰走。随后点燃了大殿内的所有灯火,照得通明;紧接着,老头取出笔墨,不知写了什么东西。

    那五人正是当今的武当七子中的五人,分别名为张同甫、张明英、张经达、张白皓、张文言。至于另外二人,分别名为张之云与张书易。之云与书易位列武当七子中的第二和第五,其二人先一步去了海宁城,故不在武当山上,至于张同甫,则是七子之首,其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强。老头姓张,但名如何却不得而知,他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几何,只对外自称长元,故世人称其为长元道人,也有人喊他张长元。

    漆黑无月的武当山上,越来越嘈杂,灯火的光芒越来越亮,将整个山顶照亮。张长元写完信封装起来,而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大殿门前,越来越多的弟子朝着大殿门前的广场集合,不多时,便全都集结起来,而后七子中的五人立在张长元面前,对其躬身施礼。

    “同甫,你身为大师兄也有不少威望,你立马带着所有南迁去往分宫,你师叔早已经在那落了脚,你只需要领人过去就行。你年少时我曾带你去过两次,你应该还记得路,到了后你将这信交给你师叔,走后山小路下山。”张长元交代完了张同甫的事后,便让张同甫即刻领人出发。

    可无人动身,所有人都脸色诧异的看着张长元,不知道这位掌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父,到底发生了何事?竟如此慌忙,还需要撇下师门前辈的毕生心血。”张同甫问道。

    “无须多言,你们只管南迁,等你将这封信交给你师叔的时候,他自会告诉你们,你们只管去。”

    “那师父您呢?”

    “叫你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赶紧滚!再不滚老子先给你两拳。”张长元见大弟子还如此磨蹭,忍不住怒骂。

    所有人都被张长元这一句话吓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张长元动怒,哪怕是身为大弟子的张同甫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师父动怒。自己师父在江湖上盛有美名,向来以脾气好闻名,试问谁不知道历代武当掌门极少动怒,性格随和,待人亲近?也正是有如此掌门,其门下弟子也不会差到哪去,也就使得武当与其他门派之间一直都未曾生过半分间隙,江湖各派都敬武当几分,凡事都得给武当山几分面子。

    张同甫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他虽担心师父,但也不敢违逆师父之命,只得朝着张长元告辞,领着武当弟子全部走后山小路下山而去,南迁平岚国分宫。不多时,原本通明的山巅,如今也只剩下张长元和剩下的四人。

    张明英还是压不住好奇心,问道:“师父,到底……”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张长元一把打断。与其说是张明英的好奇心,不如说是全武当弟子对未知的害怕和担心,能让掌门一反常态的,恐怕得跟灭门有关了吧。想到这里,在场的四个人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们四人,立马启程前去海宁城,务必救出之云和书易,救出之后立马南下前去与同甫汇合,若无其他,便不要再回来此地了,从今往后,此地不再叫武当山。”张长元转过身来,看着燃尽灯油渐次熄灭的火光,黑暗慢慢侵袭着整个武当山。风吹而来,凉意袭身,老头宽大的布袍随风猎猎作响,只留下无尽的落寞。

    “师父,保重!”剩下的四人朝着张长元抱拳后便一同下山了,他们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师父,而是……既然师父说需要他们四人去救出张之云和张书易,那定然是海宁城有变,比起他们二人,师父的武功不是强了一星半点,他们选择相信自己的师父,所以只能前往海宁城救自己的师兄师弟。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张长元猛地一阵咳嗽,一滩血迹被溅到了旁边的石栏上。老头儿嘴角带着血,亦步亦趋地走到后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火光,脸上挂着笑容,任由风吹灭身旁的火光,任由自己被黑夜吞噬,自言自语道:“武当的未来就交给你们这群后生了。”

    张长元中了毒,是先前被他打出大殿的那人下的毒。张长元往大殿走的时候,路过广场一旁,瞥眼瞧了瞧地上黑作一团的尸体,眼里泛起寒芒。这人是海宁城回来的,昨日下午急急忙忙跑上山来就说要找自己,商量对策商量到半夜时分,本就被海宁城的消息气得不轻的张长元想着喊上自己的五个弟子前去救出深陷困境的张之云和张书易。哪知自己刚招呼完守夜巡查的弟子喊醒自己的五个徒弟,下一秒那巡查弟子刚走就被这小人偷袭,一掌击在张长元的后背。

    此人武功极为怪异,内力阴邪无比,张长元明白,自己是中了毒了,随后一拳砸去,将那人砸飞而去。大殿空旷,这一拳给他砸飞出去竟没惹起太大声响。那人起身嘴角溢着血,胃里一片翻江倒海,猛地一吐,胃液夹杂着血液哗哗而出。

    “不愧是武当掌门,呵,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若我没能活着回去,大军同样会来攻山,到时你们必死无疑。”那人疯狂的笑着。张长元黑着脸,手中拳头越握越紧,指甲嵌进肉内流出丝丝鲜血。他改变策略了,眼下自己中毒外加大军即将攻山,他不可能带着五个徒弟前往海宁城救人,只能让张同甫带着所有弟子先行离去,再让其余四人下山前去海宁城救人,自己则独自留守武当断后。

    张长元一步一步走向那人,而后又是一拳,哐当一声,这人的身体轰开大门,倒飞出去2100.120在广场上滚了数米彻底没了气息,恰好门外站着五个徒弟。

    回到大殿后的张长元运功打坐调息起来,以自己庞大的内力强压着逐渐游遍全身经脉的毒。两个时辰后,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张长元缓了口气,起身走出大殿,走在广场上。看着脚下的太极图,张长元不急不慢地从旁边的房间里取出一炷香,点燃后将其插在广场中央的炉子上。

    老头儿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头看着熟悉的大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某愧对列祖列宗。”

    先前那位偷袭张长元的人便是皇朝派来的信使。原先长生宗消息问世,江湖众派暗中汹涌,无数人前往海宁城一探究竟,可唯独少了武当山这一派。张长元嗅觉灵敏,他心知此事定然没那么简单,便严格规束门人,不准前往海宁城。长生,何谓长生?张长元问不出自己答案,因为道是没有答案的,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是得不到长生的,否则他们这群人还清心寡欲坐在这高山之上干啥呢?找罪受呢?

    世事不出张长元所料,海宁城果然出了异变。武当离海宁城不远,快马加鞭也就三天路。那日张长元正在练功,只听到外面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一个满身带血的人。此人一进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张长元门前哭着求张长元出手相救。待问清缘由后才知海宁城早就已经乱作一锅粥,先是万家上下二百余条人命尽数惨死府中,随后又是各大门派的高手不顾百姓死活大打出手。

    武当七子早晨跟在张长元旁边练功,同样听到这般说辞,脸上挂满了凝重。来人非江湖大派,而是海宁城中一位贵族,此人从前援助过武当些许物资支持,故而与之有所交集。张长元正考虑需不需要自己亲自前去的时候,张之云便自告奋勇想去解围,张书易也表示想要前去。

    张长元不允,如此危急情况怎是两小辈能够解决的?各大门派纷争皆由内心欲望所致,世间能克服欲望者少有人在,这般情况,两个后生怎么可能处理得了。张之云倒是说自己与师弟先去查看一番,能救人便救人,若情况有变,立刻回来报信。几番思索下,张长元答应了下来,目前这情况十分危急,若不仔细探查一番便跑过去无异于火上浇油。谁知道那群疯魔到连无辜人也不放过的人会不会把他张长元也当做来抢所谓的长生宗秘密的人呢?

    这才有了张之云与张书易二人不在武当山的场面。五天后,众师兄弟都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消息,期间张同甫数次想要带着师弟下山去都被张长元给阻止了,老头儿说人越多越乱,不如相信他那俩师弟。次日下午,又跑上来一人,张口就要见掌门。这两人一谈话就是谈了一下午和一晚上。

    那人带来的消息全部被张长元写在了那封交由张同甫保存的信上面。信里面写到,晋云国皇朝魏氏以长生宗为由逼迫武当山加入他们,还说他们派去海宁城的两个弟子如今已经被困在了城中,若不想他们白白丢掉性命便举山投靠皇朝;若是拒绝,那也只能杀鸡儆猴,铁骑踏平武当了。

    逼着武当山站队,无非就是想要昭告天下,哪怕是颇有威望世人皆需敬几分面子的武当山也站在了他晋云国皇室这一边,到时候借武当山的名义做些苟且之事也绝非不可能。老头儿当场否决,两人谈条件谈了半天,老头儿一直咬死立场,武当山绝不帮任何一方势力去达成他们的政治目的。这也就有了后来鱼死网破,那人偷袭张长元成功了。

    张长元在信中写道,心里明白自己中毒活不了多久了,决定自己独身一人拦住大军,令张同甫带着所有弟子星夜下山前往南方分宫——这便是如今尚安所拜访的那一处地方。

    铁骑来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攻山已是四日后。这四日,张长元一直在打坐调息,用内力逼出体内毒素,可惜这毒素极其厉害,四日都不能将其完全逼出体外。老头儿听到山门外的甲胄声,从广场起身,又点了一把香,插在了炉子里,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这熟悉的场景——这个他成长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各个屋子的地方。

    咣的一声,木门被撞破,烟尘四起,随后数道身影一拥而入,木门残片也飞向广场中的张长元。张长元抬手内力灌注,将残片拦下,而后对着包围自己的十几位高手说道:“小道姓张,名宏寿,号长元道人,诸位好汉,请赐教!”张长元一脚往后撤了一步,抬起右手看着周围。

    那一日并非张长元想的那样,一开始只有十余人来围攻他。然而那十余人只是第一波,这群人早料到他武功极其厉害,故而选择了车轮战的形式,连翻消耗下,张长元的体力显然跟不上了,动作比起先前缓慢了不少。

    “五十余位高手围攻小道,承蒙诸位如此看重啊。”张长元被一掌逼退后,从地上站起来,嘴里还吐着血,说起话来都有点吃力。他本来就是个老头了,体力哪比得上眼前这群年轻人?仔细算算,他已经八十七了,八十七的老头儿在这跟一群后生小辈打了一天一夜,还真是难为他了。

    还不知为何这群人忽然停止进攻的张长元只听见山外传来一阵悉索声响,紧接着走进来一个浑身金甲的壮硕汉子,人畜无害地笑着说道:“长元道人啊,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当初若是你答应了,兴许就不会闹这么不愉快。”

    汉子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便神色一变,对着后面喊道:“带上来。”紧接着,小兵押上来六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衣服破烂不堪的人。瞧见这六人面容,张长元心中一惊,动了心气,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怒目瞪着在场所有人。

    无他,这六人正是武当七子中的六个,除却张同甫,其余六人都在此处了。这前往海宁城的六个弟子竟是被全部俘获,沦落到如此下场。这六人看样子是经历了无尽折磨,看得张长元心如刀绞,紧紧地握着拳头。

    “换句话说,这可是你害惨了自己的徒弟啊。”那金甲大汉讽刺道,“武当七子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七子联手的实力甚至能不输给各大门派的掌门。只可惜七子终究是少了一人,六人成不了太大气候。我没猜错的话,少的那人却是实力最强的武当七子之首张同甫吧?”金甲大汉玩味儿似的看着张长元。

    “师父,不可,武当宁死不屈!”被囚禁着的六人异口同声地喊着,眼里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师父。这句话换来的只有一巴掌甩在他们脸上。

    “他们还能活,只需要你一句话,我不仅可以放过这六人,我还可以给你解药,如何?”金甲大汉的表情就跟翻书似的,一下一张脸,如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被一掌逼退到大殿门前显得如此沧桑的张长元。

    张长元自嘲一笑,看着这六个孩子受罪,他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师父,不能答应。武当宁死不屈!”忽的冒出一道声音,张长元不可置信地朝旁边望去,只见原本已经离开的张同甫从一旁飞了过来,长衣在风中舞动。

    “混账,你来干什么,我让你……”张长元气得怒骂,却被张同甫打断了后话。

    “师父交代我的事情我已另外托付给他人,我身为武当七子之首,如何能对师弟和师父坐视不管?”张同甫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开战。

    且说这张同甫,不仅仅是武当七子中实力最强的一位,放到江湖上,其也是同辈之中赫赫有名的存在,同辈之中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数,足可见其实力之强。

    那日,张同甫与自己的师父张长元联手,独战五十余位武林高手,还带着无数士兵,更别提还有军营里的各个厉害人物。张长元先是掩护张同甫救出了六位师弟,而后八人联手,从早打到晚,又打了一天一夜。老头儿的身体吃不消,是最先倒下的。联手的武当七子的确不凡,其配合更是天衣无缝,只可惜除却张同甫的六人早已经没了什么力气,此等光芒也不过眨眼便熄灭。

    武当山上这一战并没有传出去,武当七子和掌门一同战死,同样的,来围杀他们的五十余位高手被他们杀了三十多位,其余十几个皆重伤收场,军营里的各个厉害人物同样也受了不轻的伤。也正是武当七子和武当掌门八人在这一战中重创了晋云国军营里的各个厉害人物,这才使得原本有野心也有这个实力吞并天下的晋云国不得不放弃想法,休养生息。

    换言之,是武当七子和掌门八人换来了后来的五十八年四国和平时光。

    张同甫本带着众弟子离去了,走了两天,心中觉得不对劲,必须打道回府去看一看。于是便安排好了带队南迁的人选后,与自己的妻儿告别,独自踏上了返回武当的路上。那年,张同甫的儿子方才十二岁。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他的妻子选择了暗中跟随他返回武当。至于他们的儿子,早已经安排好了人带着南迁。张同甫不知道的事,那一战,他的妻子一直躲在暗处看着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张同甫的妻子叫印涵,她武功并不强,所以那一日她并没有出去帮助那八个人,出去也是白给,她要把今日武当山上发生的一切全部传下去,告诉世人武当七子和掌门宁死不屈的气节,绝不能让他们八人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

    大军下山后,印涵出来,将八人好生埋葬在武当后山,含着泪从后山离开了。死在此地的八人还有印涵不可能想到的是,南迁的武当弟子遭到了晋云国军队袭击,死者没有很多,倒是伤者不计其数。这也是印涵后来前往南方找到分宫时才知道的事。

    武当山一战并没有被写进那封本该让张同甫交给他师叔的信里面,那信只说了当时武当的遭遇。至于这一战,全是印涵回去后口述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