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了许久，这才走到一处硕大的天坑前。万福往地下探了探头，残垣断壁上边铺着一层厚雪，似乎是经历过一场战争般，坑底满地狼藉。

    万福跟着紫铃顺着长阶往坑底走去，到底还是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哪怕身体再怎么健朗，体力也攀不上小孩。走了一半，万福便朝着紫铃喊着，“小铃铛，坐下来歇一会儿，我这老骨头可没你们小家伙厉害。”

    紫铃回头，见到万福已经坐在台阶上，哦了一声便坐在了原地。

    趁着紫铃发呆之际，万福悄悄取出一个小布袋。这布袋瞧着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然褪去不少。万福小心拆开布袋，然后取出一卷小小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羊皮。就这么一小张羊皮，摊开后，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福爷爷，这是啥啊？”

    万福眯着眼睛正看得入神，不知何时紫铃已经坐到自己旁边，一同盯着这张羊皮看。

    “一些往事罢了。休息的也差不多了，走吧。”

    万福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收起了这一小张羊皮。羊皮上所记载的秘密是万不可告诉他人的，哪怕是小铃铛也不行，一旦让外人知晓这羊皮上的秘密，哪怕只有小铃铛一人知晓此事，整个村子都会遭到灭顶之灾。他倒不惧小铃铛看了羊皮内容，大字不识一个的孩子，看也看不懂。

    紫铃起身，走在万福前面，还好这里台阶够宽，不然，就小铃铛这般蹦蹦跳跳，不得摔一跤一路滚到底那才叫见鬼了。

    二人一路下到坑底，顺着昨日的痕迹，很快便找到了关押着尚安的牢房。

    万福看着这个小小的洞，叹了口气，爬就爬吧，反正周围也没有其他人。说实话，他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如今却要爬过一个小小的洞，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毕竟这么小的洞，很难不联想成狗洞。

    万福跟在小铃铛后面爬进了牢房，刚一抬头便见到一条巨大的石链，顺着石链目光下移，却见一光膀少年被勾了琵琶骨，跪锁在中央。不过那光膀少年背上却披挂着一件裘衣。

    万福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从没想过，这天坑底下真的关押着一个被勾了琵琶骨的人。

    “大哥哥，醒醒。”紫铃捏了捏尚安的脸，捏了好久才把尚安弄醒，“你也太能睡了吧。

    “小……小铃铛啊。”

    尚安开口，看样子是还没睡够，光这句话听着都能感觉得到尚安的虚弱无力与瞌睡感。

    “我把村子里的福爷爷找来给你看病了。”

    听着紫铃这么说，尚安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迷糊的双眼隐约能判断出这是一个老人。

    “你便是尚安？”万福蹲在尚安面前，打开医箱，取出一瓶绿色的药汁而后起身站在尚安前边，“这是用常清草的汁液做主料所配置的药水，我看你两眼浑浊，还生了一层白膜，估计是看不清东西，只消用这药水两眼各滴三滴，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可恢复正常。”

    “谢谢。”

    紫铃还在好奇万福怎得会知道眼前这位大哥哥的名字，明明自己没跟他提起过啊。心里头好奇归好奇，但也没开口询问，一个人走到背后把自己盖的那件裘衣给取了下来，露出那一对发黄的琵琶骨，顿时一股恶臭味儿扑鼻而来。

    万福看着尚安头上的那一团散发着恶臭味儿的黑色物质，刚想说这件事，结果一股更严重的恶臭味扑鼻而来，万福只感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得亏小铃铛不会吐。

    万福强忍着味道走到身后，看着被铁钩勾住暴露在外的琵琶骨，深深皱眉。

    “我虽能帮你取出钩子，但伤口成型，骨头已死，想要恢复是不可能的，只能做到清理伤口和坏死的肉，而后把骨头缝进去。”

    万福取来自己的医箱，出去一瓶褐色液体，摇了摇，“正常人自然不可能恢复，甚至可能早就死了，不过……或许你可以恢复正常，又或许不能。”

    “小铃铛，帮我出去找几株止血草来，那坑洞底下我都见着有几株。”万福对着站在一旁呆呆看着的小铃铛说道。

    紫铃听到自己能做些什么，连忙屁颠屁颠跑出牢房去找止血草去了。这种草她还是认得的，毕竟万福用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草，而且止血草在村子附近，几乎是随处可见，想不认得都难。

    “为何要帮我？”尚安良久才说出这五个字，此刻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清澈，周围事物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事脑子里自然能想明白，“我已习惯于此，没必要为我劳神。”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小铃铛，这孩子平常孤孤单单的，好不容易有件上心的事，可得宠着。”万福打开热水瓶，倒入盆中，清洗了一遍毛巾，而后小心给尚安擦背。

    “这么听着，小铃铛其实挺幸福的啊。”似乎想起了什么，尚安微微苦笑。

    “你这血迹，你那时候也没人帮你处理？都已经死死粘着皮肤了，不刮一层皮，只怕清理不掉。”万福擦了擦尚安背后的黑色块状物，发现擦不掉，挑眉道，“再不济，我也希望你能保护好小铃铛。”

    “我一介囚犯，哪敢奢望有人帮我清理？”尚安摇了摇头，“保护小铃铛？”

    万福洗了洗毛巾，一盆清水就这么成了又黑又臭的水了。

    “无数人都在打听长生宗的消息，自长生宗于四百年前被灭门后，每每出现长生宗的消息，定然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你是长生宗唯一活到现在的人，你的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定会给小铃铛的村子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而且……”

    万福缓了缓，“而且，最近似乎有外人来附近了，我怀疑有人知道了些什么东西。他们迟早会查到这里来，到时候出事了，我希望你最少也要保护好小铃铛，就当是一场交易如何？”

    尚安没有马上回答万福的问题，反问道，“我更好奇你如何得知我是长生宗的人？”

    “这羊皮上记载的便是关于你的事。”万福苍老的手颤抖着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这正是刚刚在台阶上取出来的那一张，“我万家，富甲一方。五十四年前，却因为这张羊皮遭受灭顶之灾，全家上下算上丫鬟小厮，足足二百余条人命，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那一晚我正逢行医，身上带着这张羊皮，未能回家，躲过一劫。而后，我毫不犹豫带上带着这张羊皮连夜离开故国来到此处。”

    尚安沉默了半晌后，轻声道，“你不恨我？”正常人若是遭了此般无辜灭顶之灾，定会记恨上尚安，毕竟也是因尚安而起。不过他倒意外得很，没想到自己一睡已经过去四百年，长生宗的消息也能在外头惹来这么大影响。

    “恨又怎样？往事已矣，不必多言。”

    “那你可明白我长生的原因？”尚安苦笑着，世人皆向往长生，可个中痛苦，又有谁人知晓。

    “不知，呵，长生只怕也是个幌子吧。”

    万福自嘲一笑，他为医者，自当明了人是万不可能长生的。

    “不愧是医者，长生的确是个幌子。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态，又岂能逃避？纵使我能活过千百年，也不过是因封了经脉，全身内力被镇压，再加上他人用内力点了穴位，封了生机，致使寿元流逝极其缓慢。”

    尚安顿了顿，而后补充道，“若非小铃铛昨日唤醒我，只怕我还能继续沉睡下去。可她这一唤醒，我寿元流逝便开始加快，不过比之普通人却也慢了不少。”

    万福眼中闪过精光，似是明白了什么，“是因为经脉被封的缘故？”

    “对。”

    “解了经脉，我的寿元流逝速度与常人无异，换而言之，解开了经脉，我便成了普通人，何来长生一说？到底也是个骗局罢了。”

    尚安苦笑摇头，这骗局骗了太多太多人，甚至走到最后，就连长生宗自己也给骗了过去，落得个灭门的结局。

    “我虽行医几十载，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不敢乱帮你解穴，这点还请见谅。”言语间，万福已经用特制药液给尚安涂抹上去，顿时牢房内响起滋啦滋啦的声音。

    尚安后背那一块粘着黑色干涸血迹的皮开始脱落在地，留下一块鲜嫩的肉暴露在空气中。而后万福搬来牢房里几块石头垫在脚下，将挂在石链上的钩子取了下来。

    “你且忍一忍，取勾过程很痛。”

    说罢，万福便开始小心取钩子。这钩子当真狠，穿过琵琶骨不说，尾端还有一段倒勾。万福不敢用力扯出来，一旦自己用力扯出来，定会让这两块骨头更加严重。

    旁边，紫铃一直悄悄站在那儿，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打扰了万福。

    好在此处许多肉块已经坏死，尚安早已没了知觉，所以这取勾的过程他也不至于感到痛苦。半个时辰过去，万福松了口气，这钩子太过阴狠毒辣，挨着两边都设有倒勾，这种钩子，非骨术高超的医者不能取出。好在万福在小村子里住了几十年，给附近的人看过无数骨病，医术绝对属于顶尖行列，饶是如此，万福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去取出一枚钩子，足可见此钩之阴狠毒辣。

    “小铃铛，把我医箱里的金创药拿来。”万福随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手中已经开始准备取出第二枚钩子，也不知他是何时发现的小铃铛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万福等了许久依然没等来清创药，挑眉朝着旁边看去——小铃铛正蹲在自己医箱前面不知所措的挑着瓶子。许是察觉到了万福的目光，紫铃抬头有些尴尬的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啊，福爷爷，我……我不识字。”

    万福倒是把这茬忘了，连忙蹲下身去取出一小瓶子，将里边的药粉倒出，而后敷在尚安后背那块死肉上边。

    “小铃铛，等会若是这里出血了，你就立马用洁净的毛巾轻轻按住。”尚安稍微往旁边挪了挪，给紫铃腾出来个位置来。

    紫铃点了点头，取出一匹洁净的毛巾，站在万福旁边，直直盯着敷过药的地方。而万福，自然开始取出第二枚钩子。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第二枚钩子顺利取下。万福累得满头大汗，转头望去，小铃铛正认认真真地把毛巾按在出血的部位。

    “还好你这出了血，这里的肉也不算完全坏死，调理数年倒是能恢复，但不能完全恢复。”万福看着啧啧称奇。他从来都搞不懂习武的人身上的特别地方，正常人若是一块肉搁置个十天半个月不治疗，估计得完全坏死。可眼前的尚安，伤口暴露四百年，这肉还没完全坏死就离谱。

    当然，他们习武之人靠着什么封经脉点穴位延缓寿元流逝速度达到长生，这更离谱，反正他万福今个儿算是长见识了。

    万福还不能停下歇息，如今还需要给尚安上药，用针线缝住这些肉。万福心中感慨道，“自己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就这么干了一个时辰就累成这样，还真是老了。年轻时，万福可都是三个时辰不停歇息地给人治骨病。

    万福从药箱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煤油灯，点燃后将针线在火上烧灼数息，而后让紫铃松开毛巾。万福取出另一瓶金疮药，而后倒在待缝的位置——这药可是他自己配的，天下独一份，效果绝对杠杠的。随后，一针一线穿插在尚安的肉中，缝针之活倒费不了太多气力，就万福这高超技术，片刻便缝上了。

    万福如重释放，而后挑了个地儿坐了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调理一段时间自可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命了。希望还能撑一段时间，撑到你恢复吧。”

    “晚辈谢过老爷子，斗胆请教老爷子姓名？”

    “你也是晚辈？可别折煞小老儿了，论辈分，你比我大多了。小老儿姓万，名福，喊我一声福伯就行，千万别折了我的寿。”万福摆了摆手。

    “尚安谢过福伯了。”

    关押在此几百年，哪怕是曾经养育自己的长生宗也没人来帮自己处理伤口，而今，却被一素不相识之人帮忙，实在是讽刺。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之后我会定期给你熬一些药汤。我一路行到此处都累得半死不活，之后便不再过来，药汤让小铃铛带给你，你只管喝了调理身子便是。至于你那些穴位我帮不上忙，恕我无能为力。”

    万福言毕，取出那一小张羊皮，夹着一些干草，就在牢房角落里给烧成了灰。看着燃起的火焰，在那一瞬间，万福仿佛又多出了几根白发。他恨，却也无能为力。

    这一张小小的羊皮，让他全家遭受灭顶之灾，而自己却只能苟且地活在异国他乡，甚至几十年来，连证实羊皮上所言的勇气都没有。若非小铃铛误打误撞发现了此地，恐怕万福到死都不会按照羊皮上所说，寻来深山找到此处的天坑以及关押在此的尚安。

    羊皮化为灰烬，火焰渐渐熄灭的那一刻，万福背着紫铃与尚安，偷偷滴下了两滴眼泪，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是亲手毁灭了这张葬送了自己整个家族的羊皮，什么狗屁长生的秘密，他从来都不稀罕，他只希望家人能尚存于世，哪怕一个，也行。

    “该走了。”

    万福带着医箱小心爬出了牢房，外面似乎又飘起了雪，从坑顶缓缓飘落在万福的肩膀上。身后紫铃与尚安道完别，也已经出了牢房。

    “又下雪了。”

    紫铃伸出小手接着慢慢飘落的雪花，眨眼间便融化在她暖和的手心里。

    “下雪了。”

    万福抬头看着漫天雪花，喃喃道。

    “对了，止血草还没用呢。”

    万福轻轻笑道，“用不到了，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