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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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楚王府(一)

    时逢雨季,楚州的细雨连绵不绝,京城至楚州的官道上,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溅起一阵阵泥水。几百骑的大军转瞬间便轰鸣而过,路上只留下一道被马蹄反复践踏的、深深的泥泞。这队骑兵从将校到军士个个身体健壮,精神抖擞,他们身穿锦袍轻甲,背负长弓,持着北疆边军才能见到的长柄斩马刀。骑兵们骑术精湛,座下都是膘肥体壮的战马,他们一人三马,飞驰中空中换乘,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着。这些马儿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竞心极强,轻轻用脚一磕马腹便奋蹄奔腾,不甘落后,整队骑兵飞驰而过时,那蹄声叠在一起,如惊雷一般轰鸣作响。

    由于京城和楚州之间商贸繁多,所以京城至楚州的官道是通往各州的官道中驿馆最多的,每隔百里便有驿馆,驿馆中除了备有客栈、酒家,还有上等的草料可以喂马。这队骑兵从京城去往楚州,一路上除了因喂马短暂停靠过驿馆外,其余时间全在马上,日夜兼程,一路飞驰,原本去往楚州有十日左右的路途,可是他们只用五日便已赶到。

    这队骑兵正是羽林卫派往楚州的骑兵,率队奔驰在最前方的正是羽林卫百户唐易。

    羽林卫将士们已经行至楚州城外不远处,正在狂奔时,前方路口突然出现了几匹战马,战马上的骑兵装束和他们大致相同,正是提前出发,速度更快的斥候。

    唐易一边不停催促胯下马儿,一边挥动缰绳赶着另外两匹空乘的战马紧紧跟随。待马儿靠近路口才轻轻勒住了缰绳,三匹战马一起放缓脚步,刚好在斥候们的战马前方堪堪停住。身后几百匹战马也如他一般整齐停下,只剩下马儿们踱着步和喷着响鼻的声音。

    为首的斥候抱拳向唐易禀报道:“唐将军,前方不远处便是庆安驿馆,有一群黑衣卫士封锁了路口,不许商旅行人靠近。”

    唐易思虑片刻,道:“先不去驿馆,绕过它,先去楚州府军的大营外。”

    斥候高声应诺,前面带路,领着大军经由一条小路,朝府军大营奔去。

    大军继续前行,不久之后陆续又有其他斥候出现,一路向着府军大营进发。在靠近大营的一片密林旁,唐易勒住战马,从马上轻巧地跃下,此处距离府军大营已经不到十里,骑兵的行动已经不够隐蔽,身后的军士们见状也都纷纷下马。唐易转身吩咐大军暂在密林处驻足,自己先和斥候去府军大营附近侦察军情,刚走出几步,又停下,向后张望着。

    身旁的军士连忙禀报:“霍将军每次都落在了后面,不过总能很快追上来,唐将军勿忧。”

    唐易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几名斥候向府军大营走去。

    府军大营在楚州城外不远处,依山傍水,与楚州城形成犄角之势。大营用山石和粘土筑了外墙,一直延伸到河边,墙外挖了壕沟,引了河水环绕着大营的外墙。壕沟外还布置了拒马,从木料截面的颜色来看,并不是临时的布置。大营内靠近河边处修建了简易的码头,可以与楚州城之间用水路运输粮草和人员。大营的规模远比普通营寨更大,驻扎四五千人都绰绰有余,楚州府军已经在此经营多年,其坚固程度远不是普通营寨能比的,就连唐易看了,也不禁暗自称赞。

    此刻,大营正紧闭着大门,唐易与众斥候伏在营外几十丈外的草丛中,能清楚得看到辕门上方严阵以待的哨兵。

    唐易久在军中,一眼就看出楚州府军正在战备之中,完全不是平日里府军应当有的状态,他和霍同面圣之后立刻便去羽林卫校场点兵,随后就一路狂奔了五昼夜赶来,正是为了不给楚州府军准备的时间,以便直接闯入大营,控制住为首的将领,接管府军的指挥大权。不料此刻府军竟已经紧闭辕门,一副死守大营的模样。府军大营的规制是由兵部确定的,平日里一般驻扎三千左右的士兵,若是此刻大营中真有三千严阵以待的士兵,那么想要顺利接管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唐易又想到面圣时,圣上曾说道:“楚州府兵屡有异动。”看来这便是异动之一。

    唐易正思考着对策,身边传来了霍同气喘吁吁的声音。

    霍同虽身负武艺,也懂些骑术,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府里长大的公子,从未连续骑马行军过,不知马背上吃饭、睡觉的辛苦。如今连续骑了五昼夜的马,双腿内侧早已经被马鞍磨破了皮,从军裤里渗出血来,疼痛难忍。此刻更是连走路都没办法直起身,几乎是连走带爬地挪动到唐易身边来。

    唐易看了看他艰难的样子,并没有任何的耻笑,反而轻声道:“霍将军第一次随军长途奔袭,能跟上大军实属不易,就连常年征战的边军,也时常有掉队的。”

    霍同面上满是灰尘和汗渍,嘴唇干裂,双目无神,强忍着疼痛,压低声音对唐易道:“唐将军,我们手握虎符,为何不直接入营,让将士们也能休息。”

    唐易耐心道:“楚州府军有异样,如此戒备是防的谁?楚州处于我朝腹地,没有边患,没有盗匪,府军防的就是我们。如果直接持虎符入营,万一起了哗变将很难应对。我们要用更为稳妥的方法。”

    霍同不解道:“何为更稳妥的方法?”

    唐易望了望天空,虽是阴冷天,但已经能看出天色将晚,便转身对身旁的斥候说道:“传我将令,大军在密林中休息,吃冷食,不得有任何烟火。斥候封锁府军大营周边十里,不得放任何人进出,弓箭手留意空中,一只信鸽都不能放过。明晨寅时一过,便随我突入大营,直奔都尉营帐,先拿住众将校,再与他们说话。”

    身旁的斥候轻声应诺,转身便走。

    霍同大惊道:“何故如此?这般闯进去,不是更容易激怒府军?我们身为钦卫,又有虎符在手,正大光明走辕门进入,府军必定会热情相待。”

    唐易淡淡一笑,吩咐左右道:“霍将军腿上有伤,早些回密林中休息吧,我在此处再观察片刻。”

    话音刚落,左右各有一位斥候将霍同抬起便走。

    楚州的雨夜阴冷无比,霍同裹着一件早已经浸湿的锦袍,靠在一根湿漉漉的树干上酣睡着。他虽是个庶子,但也是长在霍家的府中,一生锦衣玉食。五天之前,他经历过最艰苦的事就是在侍卫营中值夜和睡羽林卫军屯里的窄床。毕竟二十多年来,他都是睡在温暖舒适的花梨木床上的,夏日有纱帐和熏香,冬日有狐裘做的毯子和碳炉。得知会有楚州之行,霍同首先便想到那些诗文中写到的楚州,群山如眉黛,河网如蛛丝,城内商旅来往,江中百舸争流,鲜美的鱼虾,清脆的莲藕,还有城中知名的酒家和青楼。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随着羽林卫的大军在马背上骑行五昼夜,然后睡在了一片阴冷的树林里。

    寅时刚到,羽林卫军士们便陆续从睡梦中醒来,在一片夜色中,熟练地准备着马刀、绳索和弓箭,井然有序,没有一丝喧哗。霍同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四周的军士们都已经准备就绪,向府军大营前的草丛悄悄摸索过去。霍同也慌忙提上刀和弓箭,随在大军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小雨落地的声音和更细小的靴子走在草丛中的沙沙声。霍同突然明白为什么唐易走路没有声音了,久经沙场的人总会变得谨慎起来。

    两百多名羽林卫军士全部就位,静静地伏在府军大营外的草丛中,等着唐易的军令。

    府军大营里没有一丝灯火,辕门和外墙上也是一片静悄悄的,府军虽然严阵以待,但是丝毫不知何时会有什么军情,更没有想到短短几天内局势会有什么变化,就连哨兵也是在岗位上酣睡着。

    寅时一过,唐易挥了挥手,身后的军士便随着他一起向大营挺进,昏暗的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堵黑色的人墙在缓缓向前。

    很快大军便行至辕门前的吊桥边,唐易手持弓箭,在黑夜中望着吊桥的轮廓,盲射了两箭,拴紧吊桥的绳索应声而断,吊桥轰然放下,羽林卫将士一起冲了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羽林卫军士抛出一根根带着铁钩的绳索,紧紧勾住外墙和辕门顶上的哨台,接着便有一个个的黑影敏捷地攀到墙上和哨台上,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值夜的哨兵,随后跳入府军大营内。

    很快大营的辕门便被打开,门外的羽林卫军士们一拥而上,分头向着大营中各校尉的营帐奔去。

    未等到天亮,羽林卫将士已经把整个府军大营牢牢控制。

    唐易与霍同稳坐在校场的高台上。校场上战鼓声隆隆擂起,府军军士们在睡梦中慌忙起身,穿衣披甲,奔向校场集合列队。府军比起羽林卫和边军来说,毕竟还是军纪涣散,军士们三三两两地赶到校场,一直等到天色渐亮才聚齐两千余人。

    府军军士们看到高台上陌生装束和脸孔的羽林卫们感到万分诧异,可更让他们诧异的是都尉陆平和三位校尉们被堵上嘴,押在高台上跪着。府军们顿时议论纷纷,校场上一片混乱,可乱归乱,当他们抬头看到校场四周的哨塔高台上站满了手持长弓的羽林卫军士时,便也不敢造次。

    唐易挥了挥手,擂鼓声停下。

    唐易高声道:“将楚州府军都尉陆平带过来!”

    两位健壮的羽林卫把陆平带到唐易面前,扯掉了他嘴上堵着的黑布。

    “大胆狗贼!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敢来到府军大营造次!”陆平从未受过如此羞辱,站起身来,张嘴便骂。

    唐易拿出兵部虎符,高声道:“羽林卫奉圣上旨意,接管楚州府军,有兵部虎符在此!陆平,见了羽林卫和虎符,还不跪下?”

    陆平冷笑道:“我不认得什么虎符,更不认得什么羽林卫,你们摸入营中,拿着一个假物件便要接管府军,真是荒唐可笑!”

    陆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对着校场上的府军大喊:“儿郎们,把兵刃抄起来,杀光这些假传圣旨的贼寇,拿首级领赏!”

    校场上的府军蠢蠢欲动,有几个领头的刚上前两步,便立刻有利箭精准地射在脚前的地面上,顿时又心生胆怯,退了回去。

    唐易走到陆平身旁,高声道:“身为府军都尉,任职时第一件事,便是辨识兵部虎符,你又怎会不识得虎符?陆平,你竟敢抗旨谋逆,可知是何罪?”

    陆平冷笑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拿了什么信物,凭着区区二百多人就想要控制楚州府军,怕是在做梦!楚州有三万府军,捏死你们如同捏死蝼蚁。立刻给本都尉松绑赔罪,或许还有命在。”

    唐易冷笑一声,转身问身后端坐着的霍同:“霍大人,身为都尉,不听从兵部调令,依军令该如何处置?”

    陆平冷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贼子,竟敢如此狂妄?你可知道我是何人?我陆平是兵部任命、圣上恩准的堂堂四品都尉!”

    霍同未曾料想场面竟然如此激烈,额上冒着冷汗道:“唐大人,依律当斩,可是……”

    霍同可是二字还没说出口,突然看到寒光一闪,一片红雾喷了出来,陆平已经跪倒在高台上,头颈软软地歪在一边,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而唐易早已经还刀归鞘,像是没动过一般。霍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脸上溅上的一小片温热的血迹正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往下滴着。

    台下校场上骚动的声音立刻止住了,鸦雀无声。

    唐易高声道:“羽林卫奉圣上旨意,接管楚州府军,有兵部虎符在此!再有藐视圣威者,立斩不饶!”

    接着,转头望向一旁瑟瑟发抖的校尉们,指着身体抖动最大的那一位,道:“把他带过来问话。”

    两名羽林卫架起那校尉,扔到唐易面前,扯掉了口中堵着的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