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繁体版

第十七章 楚王世子(二)

    莺歌的琵琶声刚刚响起,宇文柘便向世子靠过去,附耳低语道:“世子,可还记得高陵之变?”

    楚王世子本是一副忧伤感怀的神色,听到“高陵之变”瞬时双眼亮了起来,目光变得如电一般锐利,他转头望向宇文柘,满脸震惊之色。

    高陵之变时,世子已经来到了京城,那满城的腥风血雨让年少的他惊骇不已。只记得那一夜火光冲天,他站在惊鸿别苑的楼宇上都能听到远处的厮杀声和哀嚎声,一匹匹军马飞驰而过,一队队各式穿着的士卒不时路过别苑外的石板路向各处集结。原本显赫的门阀高氏一族在京城被屠戮殆尽,而那一夜正是高氏嫡长子高陵获封驸马,与长公主成亲的新婚之夜。高家原本是本朝第一门阀,阀主高泰位居户部尚书之位,其子高陵是当时的羽林卫大将军,统领羽林卫数千人拱卫着禁宫,高家之显赫,在朝中无人能出其右。圣上更是将嫡妹元清公主,也正是楚王世子的姑母,赐婚于高陵。如此一来,高家的声势更是烈火烹油一般。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新婚之夜,高陵竟突然亲率羽林卫围攻禁宫,一时间京城中火光四起,京城的府军和羽林卫在街头巷尾展开激战,四处砍杀。在紧要关头,原本应当在千里之外镇守定北关的王家子弟突然率五千精锐从天而降,杀入京城,将叛乱的羽林卫彻底击溃,主将王佑更是亲手斩杀高陵。

    次日,圣上昭告天下,高氏一族谋逆,夷九族,羽林卫将士参与谋逆者,灭满门,门阀中与高氏勾结者,斩立决。王佑亲率护驾的精锐与玄衣衙门的捕快一起满城搜捕,高氏数百人被屠戮,因高陵之变被牵扯到的人不计其数,各大门阀也是人人自危,都在撇清与高氏的关系,四处奔走搭救本门阀中被牵扯到的人。据说那几日,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都能嗅到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

    世子还记得,那一夜他的授业恩师尚在,与他一起站在惊鸿别苑的楼上望着京城中冲天的火光,对他说:“世子一定要记得,即便是高到云端,也要如履薄冰,留意身边每一个有可能带来危险的细节,切记不可狂妄自大,忘记了谨慎二字。若是有天低到了污泥里,也不要堕了志向,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活下去,卧薪尝胆,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得意不失谨慎,失意不堕志向,才可以成就大事。”

    宇文柘看到世子惊骇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得意,压低声音道:“五年了,朝中怕是要出第二个高家了。眼下这般平静的日子无法长久了。”

    世子主动探过身子,双目如电,直视着宇文柘的眉宇,低声问道:“宇文兄,何出此言?”

    莺歌的琵琶铮铮作响,歌声也清亮有力,透过窗子,飘荡在夜空中,遮掩了世子和宇文柘交谈的声音。

    宇文柘颜面上掩不住的得意,伏在世子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圣上密旨,召我叔父宇文铎亲率精锐五千回京护驾,伏于京城西北的大丘山密林中。”

    世子的震惊更甚于之前,宇文铎常年镇守西北的狼牙关,与王家镇守的定北关、郭家镇守的铁壁关并称西北三关,是防御西戎铁骑的屏障,三关守军常年与西戎征战,是本朝战力最为强悍的三支边军,三关守军向来是严禁入关的。唯一的例外,便是五年前,在高陵之变前,王佑奉密旨亲率五千定北关的精锐回京,正是埋伏在京城西北的大丘山密林中。

    谁会是下一个高家?世子在脑中快速地思索着京城中的各大门阀与势力,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

    宇文柘看到世子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得意之情更甚,继续说道:“叔父的大军已经到了城外埋伏,并给父亲送来了密信,大事就在几天之内,。”

    世子喃喃地说:“既然外调大军,必然是要对付城内的大军。宫中侍卫营不属于任何势力,且只有几百人,用羽林卫足够对付。玄衣衙门人数不少,可却是一盘散沙,完全无临阵对战的能力,羽林卫是王家从北疆带来的底子,平了玄衣衙门并不难。京城之中只有府军和羽林卫堪称大军。府军主将韩将军死忠于圣上,五年前与高家死战不退,全身受伤十几处,血流不止,人尽皆知,且韩家并无什么根基,在府军中也从不任用亲信,居功不傲,别无所求,因此才得圣上信任,府军从校尉到士卒,经常调动轮换,不可能被圣上猜忌。羽林卫王家,在京城中是有几千精锐,可是王家在定北关还统领着五万守军,以圣上之英明,怎么可能不把定北关的王家亲信调回京再做处置?”

    世子突然停住了喃喃低语,眼神慌乱地望着宇文柘。

    宇文柘完全没有注意世子的神情,压低声音接着说:“必是王家无疑,圣上对羽林卫早有忌惮,一直拿着千户和百户的人选压制王家。羽林卫就在皇城外驻防,这把刀的刀柄放在别人手中,圣上始终是寝食难安的。家父与叔父已经商定,羽林卫这把刀宇文家是不敢要的,此次宇文家勤王只做事不贪功,做完事便回狼牙关去,这个意思也如实禀告了圣上。”

    世子不再言语,他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最近发生各种大小事件,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宇文柘贴近世子,压低声音接着说:“还有,家父最近几日一直在留意羽林卫的动向,羽林卫王家的几个嫡系悍将都被圣上借故支走,调出了京城,去向未知。”

    世子听到羽林卫的消息,更是如芒刺在背一般,坐立难安。若真的是王家要遭大难倒还罢了,若圣上的目的不是王家,那羽林卫的悍将在外,就等于另一支大军。羽林卫是天子钦卫,若是羽林卫悍将手握兵符,就可以随意抽调各州府的府兵。

    世子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已经无心再听宇文柘的言语。

    很快,莺歌便唱完了《凉州行》,琵琶的尾奏还多弹了两段,这才放下琵琶,拉开纱帘,向二人盈盈走来。莺歌一眼便瞧出了世子神情的异常,再望向宇文柘,只见他少了方才的拘谨和局促,眉眼中是一片压抑不住的洋洋得意。

    莺歌在世子对面落座,笑道:“莺歌毕竟是女子,唱不出林少卿的男儿情怀,让世子和宇文公子见笑了。”

    宇文柘忙道:“莺歌姑娘歌声婉转动听,正如那黄莺鸟一般。妙极!妙极!”

    莺歌只是对着宇文柘微微一笑,又望向世子说道:“世子的心情可比方才好多了,看来世子是听腻了吟风弄月的调调,喜欢听一些清朗俊逸的曲子。”

    世子经她提醒,忙收敛起方才慌张的神情,对着莺歌笑了笑,说道:“每次来到云莺楼,都是为了莺歌姑娘的歌声而来。只要是姑娘的歌声就好,什么曲子并不紧要。刚才听得恍了神,魂魄也如云游了凉州一般。”

    莺歌笑道:“世子的夸赞总是比旁人更动听一些。”

    世子饮下一杯酒,幽幽说道:“无论是谁的诗词,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无论是男女之情、挚友之情,还是仰慕之情、怜悯之情,亦或者是舐犊反哺的亲情,忠君报国的豪情,怀才不遇的悲情、怡然自得的闲情,只要是拿起笔来,总是有话要说,有情要抒写。有不少刻板的学究,总是要把情也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仿佛某些情才是高人一等,某些情天生就俗了几分。”

    莺歌双眸中露出仰慕的神情,托着腮仔细听着,那痴痴的凝望令宇文柘不免生出几分嫉妒来。

    世子接着说道:“我听不得这种人谈经论道,情没有高低,只有真假,只要是真情,我便喜欢。我最爱莺歌的歌声,也是因为无论是什么词曲,你都能唱出情真意切来。”

    莺歌一边帮世子把酒斟满,一边笑着说道:“世子最喜欢莺歌的歌,莺歌却最喜欢世子的称赞,仿佛每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世子又饮一杯,苦笑道:“这世间的虚情假意、尔虞我诈越来越多,直到你听到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思量是真是假,看到每一件事,都要反复权衡利弊得失。最后,只有精明的人才活得长久,不够精明的人就要被惩罚,仿佛他们身上有罪一般。”

    世子一边说,一边装作无意地望向宇文柘,却发觉他的双眼全在莺歌身上。

    莺歌听得入了迷,不由得轻轻问:“既然都是虚情假意,我又何必付出真心?”

    世子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笑道:“你要先变得精明起来,不要相信那些好听的鬼话,阅人无数后,自然能识破各种虚情假意。若是有一天,百般精明的你,遇到了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为了他去变蠢,那才是动了真心。”

    莺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叹道:“动了真心又如何?或许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世子又连饮了几杯,仿佛要把自己灌醉一般。

    莺歌也不阻拦,回望向宇文柘,甜甜一笑道:“宇文公子的酒杯竟也空了,是莺歌服侍不周,公子莫要怪罪。”说着站起身,朝宇文柘盈盈走来,为他斟酒。

    宇文柘眼见世子与莺歌聊得情投意合,一直想不出该如何插话,如百爪挠心一般焦急。没想到莺歌又突然向他走过来,为他斟酒,心中立刻欢喜万分。

    莺歌一直走到很近处,才俯下身来,她那如鹅颈一般雪白修长的颈子就在宇文柘眼前,那幽幽的体香更是扑面而来,宇文柘一阵心猿意马,一直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都忍不住探了出来。

    莺歌斟完酒,突然莞尔一笑,露出那迷人的两点梨涡,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还有事要与世子聊吗?看样子世子快要醉了。”

    宇文柘突然间一阵恍惚,连忙说道:“有的,还有事要聊。”

    莺歌笑道:“那莺歌就再为世子和宇文公子弹上一曲吧。”说完便转过身,向纱帘后盈盈走去。宇文柘心中一阵懊恼,美人已拂袖而去,只留下阵阵香气。

    不多时,琴声便已响起,曲子是前朝的《关山月》,莺歌那雪白纤细的双手轻轻抚动,听者便仿佛进入了一片空灵幽深之境,月光清冷皎洁,夜风微凉,窗前的人形单影只。

    宇文柘正痴痴地听着曲,世子突然凑过身子来,压低声音问道:“近几日来,府上可有楚州来的消息?”

    宇文柘想了想,答道:“未曾有。”

    世子又问道:“宇文阀主可曾将大军勤王之事转告给楚王府?”

    宇文柘惊讶道:“自然是没有。此事是圣上密旨下的令,怎能如儿戏般随意转告?我也是看到大局已定,才同你说起。”

    世子不知不觉间已皱紧了眉头,又问道:“宇文家可有什么办法联络到楚王府?”

    宇文柘奇道:“宇文家一直与楚王府有密信联系,世子是知晓的,何出此言?”

    世子轻叹道:“是我近几日未得到府中来信,心中有些不安。父王整寿,我也不能离京,便写了书信,至今尚未收到回信。”

    宇文柘轻拍世子肩膀,笑道:“莫要多虑,我倒是听说最近楚州城外出了个什么案子,玄衣衙门、羽林卫和大理寺的人都在往楚州赶,但是案情却极为机密,一直打探不到。”

    世子大惊失色,连忙问:“哪里听来的消息?什么大案竟然要羽林卫、大理寺亲临?”

    宇文柘安慰道:“你莫要如此惊慌,消息说了是楚州城外,与楚王府无关。消息的来源倒是可靠的,宇文家有些暗线,一直在留意羽林卫的动向,发觉近几日来,羽林卫七位百户中已经有四位离京,去向都是楚州。后来又发现玄衣衙门与大理寺也向楚州增派了人手,这才留意到楚州的案子。只是案情极为机密,宇文家的暗线打探不到详情。”

    世子面色铁青,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宇文柘把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道:“羽林卫离京的四位百户中有三位都是王家从北疆带回来的左膀右臂。父亲说这一定是圣上借机调走王家的臂膀,方便行大事。”

    世子强作欢颜道:“如此甚好。”

    宇文柘接着说道:“楚王府今日来无消息传出,或也与此事有关。楚王与圣上情同手足,此等大事圣上必已告知楚王知晓。羽林卫四位百户一共只带了几百军士,怕是已经被围剿于楚州的密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