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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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伏击(三)

    泥泞的小路在密林中蜿蜒穿行,路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马蹄印,早已分不清楚是何人留下的。众人骑马飞驰两三里后,小路突然依着山势陡然转弯。鲁连机突然勒马大喊:“停下,这里有蹊跷!”

    花姐和众人听到声音,相继勒马停下。

    鲁连机下马,仔细检查着转弯处路边的几棵大树,说道:“这里只有一条路,一人一马不可能凭空消失。很可能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个位置是个绝佳的设伏点,也大致处在客栈和毒王设伏点的中间。”

    花姐冷笑道:“这里确实是最好的位置。能观察我们两个设伏点,还避开了剑客。”

    鲁连机正说着,突然停下,他在面前的树干上找到了一道新磨出的划痕,他用手抚摸着划痕,沿着划痕的方向望向路的另一侧,对身后围上来的众人说:“这是铁索刚刚磨出的痕迹,这是很细但是很结实的铁索,铁索的另一端应该是绑在对面的树上。这是一道简易的绊马索,铁索在马飞驰而过的时候突然拉起,这个高度刚好可以勒到马腹,于是连人带马都会被绊倒、摔在前面的深沟里。”

    鲁连机一边说,一边向前搜索着,果然在前面的泥地里找到了大片的擦痕,擦痕直接滑向路边的深沟,压折了许多树枝和草叶。

    众人站到路边,一起望着下方被茂密树叶遮蔽的陡崖。这片陡崖足足有几十丈深,依稀能听到陡崖下的山涧里哗哗的水流声。

    老实人惊叹道:“如此深渊,若是连人带马从这里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那手拿折扇的青衣少年阴沉着脸说:“若是有人刻意设伏,则必有所图。霸刀、影子、疯和尚,你们三人迅速散开,搜索附近的树林,不用走出太远,只在附近一箭之地内,寻找有无可疑的痕迹。那种枝叶茂密可以供人隐藏的大树要尤为注意。”

    话音刚落,三人便各持兵刃,向四方散开,穿行搜索在密林中。

    花姐皱眉道:“难道有人在暗处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在这里设伏,劫走了落单的刀客?可是那刀客离开是临时决定,事发突然,连我们都没有防备,他们又如何提前得知?”

    鲁连机道:“埋伏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观察我们的动向,落单的刀客突然赶来,他们便设下这个机关,使得那刀客连人带马一起摔倒了崖下。”

    那青衣少年沉吟道:“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埋伏在此地。我们在此处谋划了许久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足见对方功力之高。能有如此高功力的人并不多,我们在楚州经营多年,竟不知还有这样的高手们存在。”

    “对手应该只有一个人。”剑客突然说。

    那青衣少年奇道:“为何会如此肯定?”

    剑客说:“只是一种感觉,有如此功力的高手,应该很少有朋友。”

    花姐补充道:“应该是很难愿意与别人合作做这么危险的事。如果只是埋伏在这里,跟踪观察我们的话,一个人更安全。”

    老实人奇道:“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置好这么隐秘的机关吗?”

    鲁连机道:“完全可以,这只是一根绊马索而已,很容易完成。”

    老实人望着看不到底的陡崖,问道:“如果只是把人摔死在悬崖下,布置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花姐道:“既然有本事躲在这里监视我们,就一定有本事把人救下来,一根软鞭就足矣。”

    青衣少年突然道:“出大事了!我们需要立刻下到崖下!”

    花姐也突然惊道:“那个人在空中救下了刀客,然后落到崖底,审问刀客们的秘密?”

    青衣少年道:“正是如此!这个刀客是死是活一定要确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鲁连机、毒王,你二人去取来绳索器具,我们必须要下去查看清楚。”

    青衣少年转头对那穿着黑色紧身衣的矮子说:“追风,你的轻身功夫最好,绳索准备完毕后还要劳烦你与剑客、影子一起下崖查看。”

    追风点头应诺。

    花姐对青衣少年道:“书生,我也下去吧,我担心他们不够仔细。”

    那青衣少年想了想,有些为难。

    花姐笑道:“书生,你忘了公子的话了?他不在的时候要听从你的吩咐,你不在的时候要听从我的吩咐。这个人能把一人一马,精准地算计到崖下去,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他们三人下去,我不放心。”

    那被叫做书生的青衣少年思虑片刻,终于点点头,对花姐说道:“花姐一定要小心,宁可错过,不可失手。”

    花姐嫣然一笑,道:“有剑客在,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山崖上,垂下一根乌黑色的长长的绳索,绳索是由三根细索紧紧合抱而成,有刀柄般粗细。细索则用铁丝、藤条、麻绳缠绕而成,缠绕后又反复浸泡过楚州南岭特有的樟木的汁液,几浸几晒之后,绳索便会得异常坚韧。绳索最上方穿过一个特制的扣环,固定在路边的大树上,因为要承载四人之重,为了稳妥,并没有打上活结。沿着绳索依次下落的是追风、剑客、花姐和影子,四个人各自又背了一卷普通的麻绳,带上兵刃,互相照应着向崖底探去。

    楚州的山间,布满各种奇石,大的高数丈,小的如鹅卵,这些石头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恰到好处地堆叠在一起。石缝中长出各种树木和花草,树木间雾气缭绕,无论从下方仰望,还是从上方俯视,都只能看到在雾气中的一片郁郁葱葱,视界不过数丈。

    追风的轻身功夫最好,下落也最快,他手握绳索,不停利用岩石的突起和石缝中的树干辗转腾挪,不多时就消失在雾气中。紧接着的剑客也是身形灵活,落得飞快,像是在跟追风较量一般。花姐望着雾气缭绕的崖底,神情有些着急,又不能喊出声音,只能也加快下落的速度。身后的影子如影随形地跟着花姐。

    绳索很快就到了尽头,四人向下望着一片水雾缭绕,陡崖依然是深不见底,只是听到水声更大了一些。四人都悬在一大片光秃秃的崖壁上,崖壁上的石头在水雾中湿滑无比,无处着力。

    花姐焦急地张望着,突然看到下方不远处有一根碗口粗的树干从崖缝中顽强地长出来,在雾气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树干的轮廓。在这片崖壁上,那根树干便是唯一可以着力的点。

    花姐压低声音道:“追风你先去试探一下那根树干是否牢固,若是牢固,我们便上去歇脚,然后晃动绳索,书生他们试一下绳索下端并无重量,便会把绳索解开放下来,我们再把它挂在那根树干上。”

    追风答应了一声,便取出麻绳接在绳索上,向那根树干降下去。

    花姐望着追风轻盈下落的身子,又望着这片光秃秃的崖壁和那根树干,突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追风的双脚正要落到树干上,听到花姐突然说:“等一下,把麻绳栓在身上。”

    追风抬头笑了笑,说了声:“不用。”双脚一下子落在倾斜的树干上。

    树干是结实的,追风松开麻绳,双脚用力踏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突然几根暗箭从摇晃的树叶中射出,正对着追风的身体飞来。

    追风大叫不好,这么近的距离,站在树干上几乎避无可避,唯一躲过的办法就是向后跳起,他一咬牙,双足用力一蹬树干,身子在空中如鹞鹰一般翻了个身,纵身跃下悬崖。暗箭擦着他的身体叮叮当当地射在了崖壁上。

    追风在空中用手去抓麻绳,却差了毫厘。看着指尖沿着麻绳滑下来,追风在心中一声叹息:罢了,罢了,自己一生杀戮无数,今日丧命于此,也算是得了善终。

    正想着,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暴鸣,一条软鞭破空而来,卷住了他的手臂。追风瞬间燃起希望,顾不上手臂上灼热的疼痛,伸手紧紧抓住软鞭,轻巧的身体借势向崖壁荡过去。

    花姐在上方一直紧盯着追风,看到他突然跃起,将要落下悬崖,想也不想,立刻抽出腰间的软鞭向他甩过去。追风抓住软鞭,花姐来不及庆幸,就突然觉得手中的软鞭绷紧,一股巨大的下坠之力,让她抓紧绳索的另一只手突然滑落。

    花姐的身体腾空,向下坠去,手中依然紧握着软鞭不肯松手。耳边风声紧了起来,花姐心中万念俱灰,突然想到了刚才刀客砍向她腰间的一刀,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经两次闯到了鬼门关。她还在想着,突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刚刚滑落的手。

    那只手是那么有力量,把花姐和追风的下坠之力一起接住,任凭两人在风中荡来荡去,依旧纹丝不动。花姐笑了,只要有剑客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剑客、花姐和追风三人一起在空中飘荡,全靠剑客抓住绳索的一只手支撑着。追风几次试图踏上崖壁找到可以一块着力的位置,都没有成功,向下望去,依然是水雾缭绕的一片,看不到任何希望。

    最上方的影子心中一阵焦急,剑客虽强,可也只能堪堪维持。他环视下方,眼力范围内唯一能看到的生机还是那根碗口粗的树干。影子一咬牙,心中想着:老子便赌一把,赌那树上只有这一把暗器。影子双足轻蹬崖壁,腾空向那树干跳了下去。

    影子稳稳落在那树干上,心仿佛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若是再有一把暗器,他即便是有追风一般俊俏的轻功,也必死无疑。树干微微晃动,树叶在空中一阵沙沙作响。片刻之后,影子才长舒了一口气,把身上的麻绳一端栓在树干上,一端抛向了追风。

    四人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山崖下的石滩上,一匹骏马被摔成一滩模糊的血肉。由于连日的阴雨,山涧的河流声势极大,哗哗地冲刷着岸边大大小小的山石,轰鸣声不绝于耳。站在石滩上向上望去,看到的是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间露出的斑斑点点的山石,树木与山石之间水雾缭绕,宛如幻境。

    马尸旁的陡崖边,那消失的年轻刀客正被倒吊在一棵大树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满脸是血,浑身不停颤抖着。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玄色夜行衣,戴着皂色小帽,腰胯长刀的男子。那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鼻梁高挺、皮肤白皙,正笑眯眯地看着那刀客。

    “你反正是要死的,何不早点说出来,也好死个痛快?”那男子笑着说。他笑起来,双眼会弯成月牙的形状,腮上会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声音温柔得就像是一个柔弱的贵公子在跟心仪的姑娘说话。

    那刀客咬着牙默不作声,整个身子都在尽力蜷缩着。

    那男子望着手中的蜡丸,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是一个英雄,可是你却不懂生和死。人死了,就是一捧黄土,这世间的种种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为何非要执着于什么道义?即便是还有阴间,那碗孟婆汤一喝,你还能记得谁?谁还能记得你?大家都忘了前尘往事,又有谁会责怪你做过什么事,出卖过什么人?”

    那刀客似乎正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身上和脸上的汗水一股股流下来,把头发都浸湿了。

    那男子接着说:“死了一切就解脱了,可是活着却很痛苦,你受了这份痛苦,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记得呢?这蛊毒之刑可是玄衣衙门里最难忍受的,蛊虫会慢慢地爬进你的五脏六腑,一点点把你的心肝脾胃都吃个干净。”

    刀客咬紧牙,颤抖着声音说道:“我只是一个随从,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男子笑道:“你们是楚王府的死士,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都要把口令带到,怎么可能只把秘密交给一个人?对玄衣衙门撒谎,是很不聪明的。”

    那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握住刀客粗壮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那手臂上有一处狭小的伤口,伤口颜色发黑,正缓缓流着暗红色的血。沿着伤口的方向,有很多条鼓起的如小指般粗细的青筋正在往前蠕动,每蠕动一下,刀客浑身都会止不住地抖动。他用力一捏,那些青筋蠕动地更快了。

    刀客面色发紫,嘴唇惨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那男子依旧是笑着说:“如果你想死得更惨一点,我还可以放更多的蛊虫进去,一炷香的功夫,你就只剩下一张人皮还挂在这里了。这种蛊虫很有趣,它们喜欢把人心留在最后吃,所以,你死之前会有很长的时间受苦,你会眼睁睁看着它们吃光你的血肉。”

    刀客突然咳出一口血,挣扎着说:“我的腰带,内侧的纹路有记号,他们能认出来。”

    那男子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瞬间收起笑容,飞快地解下刀客的腰带,腰带的内侧果然有一些奇怪的凹凸不平处。

    他屏气凝神,盯着刀客那因恐惧和疼痛而涣散无光的双眼,沉声问道:“他们是谁?要把腰带交给谁?”

    刀客艰难地说道:“京城的东市,有个裁缝店。”

    那男子再没有了之前的笑容,目露凶光,贴近刀客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道:“东市所有的裁缝店我都知道,你最好想明白了再说,如果胆敢骗我,我会让你比现在还惨上百倍。”

    刀客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艰难地说:“韩记,把腰带交给韩记的柜台,掌柜的会来见你,然后把蜡丸交给他。”

    那男子又露出了笑容,温柔地问道:“你们十八个人就为了送一个蜡丸?”

    刀客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去救一个人,他们人手不够,我们去了,自然有人安排一切。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快杀了我吧。”

    那男子不理会刀客的呻吟声,皱着眉,原地踱步,前后细细思索了一番。片刻之后,眉头终于又舒展开来,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拔刀,寒光一闪,那刀客便没了声响,只听到一汩汩鲜血滴到石面上的声音。

    花姐四人终于落到了崖底,却只看到了一具马尸和那倒挂在树上的刀客,他的尸体已经被蛊虫噬咬到血肉模糊,身下的地面上是一大滩血迹和碎肉,崖底的风吹来,那尸体如一块破布一般随风摇晃着,血腥气四处飘荡。

    追风望着刀客的尸体,竟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他们向来做着杀人的买卖,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这种恐惧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花姐阴沉着脸,说道:“这是玄衣衙门的蛊刑,能用最短的时间让人开口说话的酷刑。”

    追风问道:“是玄衣衙门在监视我们?可他又是怎么安然无恙地下来,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树上做了机关的?”

    花姐沉吟道:“这条路是他的退路。这个人事先知道我们在此伏击,所以提前在此埋伏监视,他布置了打着活结的绳索和树上的机关,如果一旦被我们发觉,他就可以从这里从容撤退。这个落单的刀客是个意外,没想到被他抓到了这个活口。”

    影子疑道:“那他有没有问出什么秘密?”

    花姐叹道:“很有可能已经问到了。这个刀客喉间还有一处刀伤,应该是那个人撤走之前处决了他。蛊刑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受刑者会被蛊虫噬咬到死,那些蛊虫进入人体后,就很难取出,它们会把人啃到只剩骨头和一张皮。蛊刑很冒险,一旦受刑者死前问不出什么内容,就永远没机会了。可是大部分受刑者明知自己会死,还是会招供。因为活着实在太痛苦了,就会想要求死。为了求死,什么秘密都是可以出卖的。”

    追风突然感到一阵刺骨般的寒冷。

    影子道:“书生他们的接应还要晚一些才能到,我们现在没办法上去,只能等着。”

    花姐道:“是我们在崖上耽搁了太多时间,让他可以从容逃走。”

    剑客突然道:“他很了解我们。”

    花姐忙转身望向他,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剑客道:“他在崖上的布置很精细,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他知道我们的伏击位置,所以才能提前埋伏在这里。他知道我们常用的绳索有多长,所以在那棵树上设下了机关。他甚至能推算出我们大概多久能到崖底,在我们来到之前从容灭口后逃走。”

    影子疑惑道:“这些会不会只是巧合?怎么可能会有人如此了解我们?难道是墨门出了奸细?”

    花姐冷冷道:“不要相信任何巧合。我们要尽快回去,立刻向公子禀报。”

    山风吹来,夹杂着雨滴和河中的水汽,又湿又凉。

    花姐抬眼望了望阴冷的天空,喃喃道:“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