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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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许阿婆非要说找不到自己的内裤了,翻箱倒柜,双眼欲涕。

    香橙气得想背过气去。

    “全院没有比许阿婆更瘦的阿婆了,内裤还是破衣服手工缝的,谁要偷她内裤?天天找内裤,折腾死我们算了!”

    新来的护理员杨凰噗嗤笑出声:“都说咱们养老院堪比托老所,人家幼儿园、小学老师会叫家长,咱们可以叫家属嘛。就让家属说许阿婆手工缝制的内裤给带回家了一条。不就结束了?”

    香橙翻眼看杨凰一眼,没说话。

    这事魏翌晨知道。

    自从他四个月前来上班,许阿婆就在找她失踪的穿了二十余年的内裤。他们想到过让家属瞒骗一下老人,说带回家去了。

    养老院的衣橱比较小,只能容得下当季衣服,每逢换季,家属要配合来回带衣服的。

    但许阿婆是个例外。

    她是孤老,一辈子未婚,当前的监护人是户口本上无法追证的侄子。侄子跟她连姓氏都不一样。

    说起来,要追溯到许阿婆娶了两房老婆的爹。

    许阿婆和监护人侄子的爸爸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婚姻政策改变后,作为小老婆的许阿婆妈妈离开许阿婆的生父,带着许阿婆另行生活。因为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据说母女俩生活得很清苦。

    母亲坎坷的婚姻伤害了许阿婆结婚的意愿,她孤单一人生活了一辈子。

    退休十年后,到了即使进养老院也要年轻后生当监护人的时候。

    许阿婆所属的街道帮助许阿婆联系当年同父异母的哥哥,哥哥已经因病去世,继而联系上哥哥的两个儿子。

    长子对许阿婆还有印象,次子在许阿婆母女离开时还未出生。长子和次子之间,还有两位姐姐。姐姐们一个在嫁在外地,另一个远在国外。

    两位侄子经过商量,其中一位同意做许阿婆的监护人。但这事是有前提的,前提是许阿婆出售她名下唯一的房产,将卖房钱当作她以后的生活费用。

    已经没有选择权的许阿婆,按照侄子的意愿,把房子卖掉。

    所得的钱,分一部分给不做监护人的侄子,当作他来养老院探望她的购物本金;另一部分钱以及退休金,给做监护人的侄子,作为她养老院生活开支的资金池。

    一切安排得周到细致。

    唯独忘记了人性的复杂。

    拿到探望本金的侄子很快命殒于一场交通事故。他的孩子不愿意拿起接力棒。自此许阿婆只能依仗一位侄子了。

    唯一可依仗的这位侄子早早失业,生活陷入拮据,开始打起许阿婆存放在他那里的资金池的主意。

    无赖总有无赖的面目。

    这位侄子先是以家里面积小,不配合拿取换季的衣服;再是推脱忙生活,没空来看望老人家。

    别的老人有子女送吃送喝,牛奶酸奶肉松水果沙琪玛垫饥小饼干,应有尽有,许阿婆的床头柜,常年空着。

    有时候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心生恻隐,经常送一些零食给许阿婆,口径一致地告诉她,是她侄子送的。许阿婆嘴里笑着说谢谢,眼睛里是暗淡的。她反复叮嘱:以后让她侄子不要送了。

    也许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

    有一次,侄子心情好,倒是肯配合养老院演一出“内裤以前带回家里了”的戏。

    许阿婆突然悲从中来:“以前?什么时候?你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你说带回家了是吗?好,再给我带回来!我自己缝的,自己认的。”

    “一个个敷衍我、哄骗我,我就知道我活着对你们来说都是累赘。我就知道我应该顾大体识大局,早早去死。”

    香橙赶紧转移开话题。

    侄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临出养老院之前,摇着头对工作人员说:“要不怎么做了一辈子的老姑娘呢?性格乖僻,情绪化得厉害,啥人受得了她?没办法。下回再有这种事,帮帮忙,不要叫我。”

    侄子大约是个守信的人,说到做到。

    新来的护理员杨凰出的主意,放在许阿婆身上,起不到作用。

    许阿婆对她遗失的手工内裤或许会永远找下去。有件事可做,比什么事都没的做好。

    香橙抱怨归抱怨,每次都很配合地翻箱倒柜,帮许阿婆寻找一番。

    白天上班的时候,魏翌晨脑海里总晃李叔叔讲的那些担忧。看来很多人对养老院存在误解。魏翌晨决定向美萱院长建议走进社区,向社区居民近距离接触养老院的工作人员。

    美萱院长自认为找到了“摆平”公公的法宝,每天都很在状态。

    工作日开启前的30分钟自由闲聊时间里,美萱院长洋洋自得地宣称:原来死倔、硬扛是个错误选择,像公公那样高傲的人,妥妥的吃软不吃硬。早悟到这一点,她就应该早早阴奉阳违起来。

    燕姐不置可否。她怀疑美萱院长正处在风暴前的平静中。

    小潘依旧是沉默的小潘。

    魏翌晨难得主动插一次话,提了一个建议。

    “走进社区?”燕姐呢喃。

    “好诶。说干就干,我这就联系居高官。”美萱院长血槽满满,凌云壮志在她心。

    美萱院长当即跟居委接洽,很快商量出周末时在社区开阔地带摆摊,主题就先定为认知症障碍推广。

    中国认知障碍患者存在“三低”现象,即“患者知晓率低、就诊率低、诊断率低”。患者及家庭不知道已患有认知症障碍,导致延误病情,耽误治疗。

    上海民政部门通过“认知障碍友好使者”服务队伍,推动认知症友好社区建设,目的是让更多长者及家庭受益。

    认知症障碍友好社区是一条新思路,是以非药物干预训练进社区为契机的新方法,最终目的是让更多老人安详晚年,过上“认知无碍”的生活。

    美萱院长那里有一整套的关于认知症障碍的科普资料。她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与大家约定了周末半天加班进社区。

    魏翌晨自己提的建议,自然应允。

    为了夹带私货,他提前通知李叔叔活动的时间和地点。他想的是,养老院搞什么活动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李叔叔看看养老院工作人员的精神面貌。

    周六到了。

    李叔叔混在人群中围观时光里敬老院的科普,眼看一张张友善的笑脸,耳听充满尊重感的话语,确实有助于他缓解对养老院的恐惧。

    李叔叔分心去关注养老院,果然不再纠缠赵雪莲同志,也不再追着魏翌晨问当他干爸的事。

    感受到李叔叔对自己热情大减,姆妈终于不再念叨挣房子。

    对魏翌晨来说,生活基本重回正轨——除了事关吕薇的部分。

    他拿起考公的书,一想到会失去吕薇,看书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吕薇不接他电话,他就打电话给吕梁。

    吕梁每次来电必接,只是,吕梁太会打太极了,他说话滴水不漏,魏翌晨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类似的电话打多了,魏翌晨悟出来:是吕梁改变了立场,把他放逐到核心人际圈之外。只怕往后再也不会跟他推心置腹了。

    吕梁倒是很像喜欢把话题扯开,讲他远在杭州的爷爷奶奶在高端养老院的生活。他说,他爷爷奶奶进了那家以贵著称的养老院后,如鱼得水,如老鼠进米缸,过得那个快活哦,只懊悔进去得太晚了。

    一些热瑜伽课、古筝课、老年模特课,他们已经没有体力去学。

    “感觉他们把老年大学办进了养老院。这倒是个有趣的思路。”

    可是,身为基层养老院的普通员工,魏翌晨对高端养老院的奢华社工课程没有兴趣。他满心满脑想的是吕薇。

    魏翌晨翻看以前的破案笔记。那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对401和402的观察内容和心得。

    401的阿婆送进养老院后,气色变好,微微发胖,人不那么虚弱了。女主人找了份兼职工作,有时间有精力打扮自己,变得年轻又有耐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女主人经常带着幼儿园的女儿来看望奶奶。

    魏翌晨偶尔会将话题往“附近居民怎么看养老院”这个话题上引。奈何这位年轻的妈妈对养老院真的没有看法。魏翌晨的努力引导,付诸东流。

    燕姐人精一样,一眼洞穿魏翌晨的意图。

    回到办公室,燕姐感叹,还是年轻人观念开放,对家门口的养老院更包容。怀有敌意的,恐怕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像讳疾忌医一样,走向衰老的他们忌讳养老院。

    魏翌晨那颗疯狂思念吕薇的心,因为长时间得不到正向反馈,逐渐有适应痛苦的迹象。他不再躁动不安,目光不再漂浮,对老人露出的微笑也真心。

    小潘那个敏感的孩子,感受到魏翌晨放松下来,人也随之轻松很多。

    这天,她悠闲地立在窗户前,眺望窗外铺满阳光的庭院。一只大橘猫闲散地卧在养老院的地上,伸着前爪在舔腿上的毛。

    香橙适逢从楼上下来,看到了这一幕。

    快活的香橙哈哈笑起来,半开玩笑地嘲笑起小潘胆小来。香橙光动嘴不算,还动起手来,非拉小潘去庭院里散步。

    “阳光这么好,再过一天冷空气就要来了。”

    “你怕啥?姐姐我全程陪着你。”

    “跟你胳膊挽着胳膊,走在你外侧,总可以了吧?”

    拗不过香橙的再三坚持,小潘没办法,只好由着香橙把她拖出去。

    对开的玻璃门打开,俩人走进秋末冬初的阳光里。

    阳光温柔明亮,轻轻照在身上。

    冬青叶子油亮亮的,鸡爪槭红润润的。微风拂过,拳头大的小柚子在枝头轻轻晃动。

    小潘与香橙相视一笑。

    “比站在窗内瞎看感觉好吧?”

    小潘抿起嘴唇,笑里带着羞赧。

    “还是要勇敢一些,尤其是你这么年轻。”

    其实小潘比魏翌晨还要大三岁。

    “我新买的毛衣在阳光下颜色可真好看……”

    香橙话没说完,就听耳边呼呼风起。似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接着臭味哄散开来。一切发生得极快,只在两三秒之间。

    “啊——香橙!”小潘尖叫起来。

    魏翌晨正昏昏欲睡,打中午的瞌睡小盹儿,听到尖叫声,立刻站了起来。茫然四顾,看到庭院里小潘和香橙正此起彼伏地叫。

    美萱院长从卫生间冲出来,她正在试穿新买的衣服。标牌还挂在后领子上。

    燕姐从医务室里冲出来,她拿着的手机正在跟她女儿视频通话。

    门卫老王从大门外往院内赶,指间还夹着没有吸完的烟。

    大家没到奔到小潘和香橙的跟前,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从楼上丢下一坨大便。

    大便好巧不巧落在了香橙的肩头。便便顺着香橙的新毛衣往下落,拉了好长一条屎痕。便便颜色很深,味道很臭,像是积存很久的宿便。

    大家齐刷刷抬头。

    然而,无论是开着的窗口还是关着的窗口,都看不到半个人影。

    老王破口大骂,一口正宗浦东本地话奔腾而出。

    “老王,你骂得太正宗了,坏蛋可能听不懂。要不要换普通话?”燕姐问。

    “普通话骂不来。你来!”

    燕姐两手往腰里一插,张口就来。声音嘹亮,情绪饱满,功力深厚。正骂得起劲,美萱院长捂住了她的嘴。

    “丢人。”

    美萱院长要求大家各回各位,她叫来保洁,把庭院消毒打扫干净。她回到香橙身边,跟香橙说她作为一院之长,会担起责任。第一件事就是赔给香橙一件一模一样的毛衣。

    “香橙乖,香橙不哭哦,现在香橙脱衣服去洗个热水澡吧。”

    香橙哭个不停。

    小潘很安静,她抱着自己的胳膊,缩在了自己的办公位。

    香橙嘴里乌拉乌拉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

    香橙继续乌拉着。

    “有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想办法满足你。”

    香橙拿没脏的那个袖子擦了一下鼻涕,大声发狠道:“我要离职!离职!”

    她的大喊仿佛带足声浪,吹得美萱院长不由倒退两步。

    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