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翌晨手抓银色菱形图案的铁门，垂下腰，低头大口换气，想换出心中的郁闷和消心蚀骨般的懊悔。

    不多久，120急救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魏翌晨感应到什么，重新奔回西侧的消防楼梯。

    在三楼半的窗口，果然看到救护人员出现在401的家里。

    401房堆满了杂物，陈年杂物间露出的路径都是崎岖的。这种情况下，救护担架车是推不进去的。

    果然，成年儿子蹲在老父亲病床前，看架势是要把老人家背出去。

    魏翌晨暗中捏了一把汗。成年儿子长得跟大头豆芽似的，并不健壮。

    众人搭把手，把老父亲从床上转移到儿子的背上。儿子作势起身，不仅没能站起，反而跪扑在地上。幸亏救护车工作人员机敏，后背上的老父亲才没有滚落下去。

    魏翌晨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登时无法呼吸。

    他背过身，不忍再窥视下去。

    平静了一会儿之后，魏翌晨再次转回身。房内已人去屋空。睡老人的那张床，徒然的凌乱着。魏翌晨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这一夜，非常难眠。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厨房里的助餐刚刚出炉，魏翌晨就迫不及待拿了一盒，直奔401。

    同样身为儿子，他想分享父亲临走前他的彷徨，他的无助，还想分享父亲初走后他的茫然。如果对方不要他的分享，他可以姿态低一些，倾诉。

    虽然是陌生人，甚至是可疑人，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能感同身受的倾诉对象了。

    魏翌晨气喘吁吁来到401房门前，敲门。

    左敲右敲。

    把隔壁402的年轻主妇都敲出来了，401依旧无人开门。

    “应该是都不在家。”402的主妇站在自家门口提醒。声音软糯。

    刚一天前加过微信，他们双方还不曾在网上聊过天。

    魏翌晨回头，今天的主妇疲惫出了新高度。

    “昨天晚上好恐怖。”看样子，主妇也倾诉欲满满。

    “怎么？”心知肚明的魏翌晨假装一无所知。

    “老爹爹叫了120，家里推不进担架车，儿子背出来的。老爹在儿子的肩头，一直吐血，吐得儿子脸、脖子、衬衫上全是血。老恐怖的。

    他们从我家门前走过，地上滴滴答答滴了一地。我起先不敢去擦，等血迹变暗之后，才敢去擦。不过，变暗之后，难擦多了。我蹲在地上，越擦越害怕。天，真希望那时候有个人陪我。”

    魏翌晨背靠在铁框门上，似乎看到爸爸临走那天，一口口血止不住地喷出来，姆妈去捂，血从妈妈指缝里汩汩流出的场景。

    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临终。

    各式各样的临终。

    有人死得安详。

    有人死得狰狞。

    安详的，还能给家人在伤心之外留点慰借。狰狞的，无疑在伤心处又插了把锋利的匕首。魏翌晨眼中的湿润渐渐凝结成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402的女主人感受到被共情，话也多了起来。

    “婆婆瘫在床上，女儿又生病，我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可是，一想到老公压力也大，为了生计，辛苦上一天班之后，匆匆吃一点东西，又去跑快递。

    开着电瓶车跑快递这个兼职，他从上海做到新余。

    江西那么热的天，他戴着快递帽子，汗水湿了头发也不肯摘下，怕被同事认出。

    想想也很心酸。

    我只能咬牙继续。这个家，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魏翌晨哑着声音问：“为什么不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呢？养老院离你家这么近，近到推开窗就能望见。你可以轻松些，女儿入托之后，你还可以打打短工，挣的钱也许比老人家住养老院花的还要多。”

    “谁说不是呢。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可是……”主妇叹气。

    “可是什么？”

    “可是我老公不肯。他爱面子，怕被人讲，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把老人家扔进养老院，没良心。忘了告诉你，我老公是单亲家庭长大，他妈妈确实为了他没少吃苦。”

    魏翌晨脑海里一闪而过吕薇妈妈的身影。男人的孝心为什么要靠女人成全？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你先生吗？”魏翌晨脑海里已经开始想象燕姐对着402男主人火力全开的样子。

    402主妇摇摇头，表情非常无奈：“我老公是个好人，他没有做错什么。”

    想象中，愤怒怼人的燕姐张口结舌。因为自己的愚孝而致使女主人陷入疲惫和痛苦中，算，还是不算男主人的错？

    魏翌晨需要点时间去厘清。

    将饭盒挂在401铁门上，魏翌晨垂头丧气离开。

    一步一顿，回到时光里敬老院。

    今天的时光里敬老院静悄悄的。

    大约是愤愤不平的燕姐在办公室找不到同仇敌忾的人，把愤怒讲给了护理班长香橙听。香橙为了保护老人，连哄带骗，不许老人下楼。

    小潘因为惊吓过度，请假一天。

    总是掐着点到院的院长，破天荒迟到一上午。

    燕姐和老王坐在餐桌旁，等送客饭的魏翌晨归来，一起吃午饭。

    魏翌晨坐在餐桌旁，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看到你，仿佛看到电话那头美萱院长的样子。”燕姐摇头，“你们呀，太脆弱，不经事儿。”

    魏翌晨脸色不是很好，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呈现402主妇口述的画面：儿子背着父亲，父亲口里汩汩涌出血，血滴到瓷砖地面，溅成惊心怵目的朵朵血花。

    燕姐瞥一眼魏翌晨。魏翌晨的沉默并不能阻碍她继续讲话。

    “你出去送饭的时候，美萱院长打来了电话。她公公不是一直喊狼来了吗，每回美萱院长都乖乖听话回去救火。昨天，因为小潘，她破例没有回去。偏偏这回真的狼来了。

    她两岁的儿子，病了。高烧39.4度，烧得小东西都有些迷糊了。

    大约是玻璃瓶子碎在小潘面前的时候，美萱院长的公公抱着孩子打车。老头子站在路口，车一辆辆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没有一辆肯停下来的。

    你们也知道，很多车看着是空车，其实已经在网上被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