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味，城中每个角落齐百王都了如指掌。

    巷内偶现三两孩童，穿梭于破房断墙之间，打闹游戏，给死气沉沉的佩南城带来几分生机。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没有改变。只是，微妙的灵觉告诉他，这座老城也和他一样，又苍老了几分。

    又是一声长长叹息从齐百王口中发出。

    “何故叹息？”

    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从齐百王背后传来。

    齐百王悠然转身，自嘲道:“人老了，回首往事，不免有些感慨啊！”

    “大言不惭的在我面前说老了！齐老三，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一身宽松黑衣的罗德，出现在楼梯口，缓步朝齐百王走来。

    脚下是厚实的木地板，铺上一层兽皮，踩在上面柔软舒适，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来到齐百王的跟前，罗德目光惊奇的上下打量起来。

    齐百王风尘遮面，有些凌乱的头发，随意的垂在后背，少许银丝掩于双鬓耳后。眼中闪着明镜般的光芒，透而亮，眼角的皱纹却蓄着疲惫。心事压弯了眉头，一路的风尘也没把双眉之间的沟壑填满。

    罗德面上神色如常，心头却是微微一颤。

    以前的齐百王，一向极修边幅，头发一丝不拘的束于身后，衣衫一尘不染，双目射出可以洞穿别人肺腑的犀利神光。举手抬足间，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高深气势。

    与眼前这个沧桑憔悴的老头大相径庭，简直判若两人。

    唯一没变的，只有他那张五官硬朗的脸上，总是溢着一股冷然正气。给人一种他不好相处，但他不是个坏人的感觉。

    齐百王摇摇头，声音平淡的道:“你这老家伙清心寡欲，无忧又无虑，怎识得愁字怎写？”

    罗德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整个佩南城，只有你敢唤我作老家伙。纵使模样再怎么变，齐百王还是我心中的那个齐百王，永远不会变。”

    罗德比齐百王年长几岁，虽已步入花甲之年，腰身依然笔挺。银霜附上双鬓，两支造型简单的骨质长簪在脑后交叉，将一头长发束起。皮肤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光泽，若不细看，很难在他的脸上找到皱纹。鼻梁就像他的腰板一样笔挺，双目犹如古井深潭，无波无澜，双眉之间透出一股威严之势，锐而不凶。微微翘起的嘴角，蓄着和善的笑，淡化了眉目间的威严。

    六十多岁的罗德，看起来比五十多岁的齐百王还显年轻。削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比齐百王要高一点，实际上两人相差无几。

    两个长得蛮好看的老头，相对而立，就这样你瞅我一眼，我瞧你一眼，互相打量着，场面颇为滑稽。

    忽然，两人四目交接在一起，顿了一刹后，同时仰首大笑起来。这一笑，将他们藏在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尽数显现出来。

    罗家，是两族四境中最顶尖的几大势力之一，更是佩魔境内第一大家族，熊踞佩魔境之都森罗城，实力斐然。

    起初，佩南城外的裂缝，是由各方势力轮流看守。其后两族将昭图之下的大陆划分四境。这一裂缝才完全交给拥有裂缝的佩魔境来负责。作为境内实力最强，势力最大的罗家，自然也就肩负起看守此隙的责任。

    佩南城常年有一名罗家化神期长老坐镇，长老之下，还有罗家组建的一支名为抗魔卫的除魔队伍。显示出罗家对此地的重视。

    罗德是如今代表罗家在这魔之边境，监察看守裂缝的主事长老，也是佩南城名义上的城主。

    当年，年轻的齐百王凭借着过人的实力，开始在佩南城崭露头角，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佩南城中罗家的年轻子弟，仗着背后强大的家族势力，一个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无名小卒，突然风头实力盖过他们，自然是感到非常的不爽，合起伙来对齐百王处处排挤刁难。

    唯独只有一人，从不因齐百王出身无名小家族而瞧不起他，那个人就是罗德。

    年轻的罗德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明明修为实力稳压齐百王一头，偏偏说话还是那么的谦逊有礼，为人极为低调。

    即便骄傲如齐百王，也对他心服口服。经过一番相处，二人对彼此越发的了解，意气相投的他们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交心朋友。之后，齐百王更在罗德的推荐和邀请下，加入了罗家的抗魔卫。

    罗德止住笑，神情重归平静，凝视着齐百王道:“说吧，此番回来，所为何事？想来不会是因为挂念我这老家伙吧？”

    几年未见，老友的变化如此之大，罗德心中一阵唏嘘。

    相交相识三十多年，深厚感情溢于言表，他们早就成为彼此在这世间最了解对方的人。罗德不会去问齐百王在外游历几年的经历，直接开门见山，不管何事，他都会竭力所帮。

    齐百王腰板一挺，正色道:“我齐百王无牵无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需要什么理由？”

    罗德转身面向窗外，无奈道:“人越老，嘴越硬。我还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就差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你我之间就不要遮遮掩掩了。”

    “我都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洗过脸了，就算真写在脸上，你也未必看得见。”

    说话的同时，齐百王双臂一震，身上灰色的长袍顿时掸起一层厚厚的尘土，萦绕着竞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让人吃惊的同时，也不禁让人怀疑那件长袍的本色是哪种。

    随着他大手一挥之下，扬起的灰尘瞬间化作一条长蛇，逃命般的往窗外游去，片刻消散无踪。

    罗德依旧面朝窗外，对这些视若无睹，沉默半晌后，轻声道:“非我罗家之人，一旦加入抗魔卫，需为我罗家效力十年。十年之后便是自由身，这些你是知道的。齐述的两个孩儿都十多岁了，他在我这尽职劳守已是十年有余。如果是为他的事情而来，大可直说。齐述是去是留，皆由他自己决定，罗家不会过问，我也不会干涉。”

    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就算是你齐家出了什么事，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以你对我的了解，只要在我的能力之内，只要你开口，待我去信家中告假几天，便可随你去出面化解。”

    齐百王眉头舒展开来，转身与罗德并肩望向窗外，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道:“若非相识几十年，我都怀疑你这老家伙修炼着某种能窥探人心的秘术。”

    罗德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齐百王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罗德竞能猜得十之八九。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第二个齐家之人，会来佩南城。

    齐述是齐百王二哥的独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多年前的一天，齐述突然来到佩南城，出现在他这个三叔的面前。称自己因一时意气用事，犯了些错，被父亲逐出齐家。

    齐百王大感意外，他出走齐家之时，齐述尚小。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小侄儿，颇为懂事，性格忠实，一向恪守成规。在修炼这方面，齐述虽不似他那般惊才艳艳，倒也是孺子可教，稳中求进。

    他实在想不出像齐述这种老实人，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才会被自己的父亲亲手赶出家门。对此，齐述并没细说，他也得懒得追问。齐百王甚至一度怀疑，齐述是被二哥派来的，目的是劝自己回家。

    直到两年后，追随他脚步而来的齐述，不仅加入了罗家的抗魔卫，还取了罗家的女儿为妻，生下两个可爱儿子。齐百王这才发现，自己的怀疑是多余的。

    重忆往事，齐百王心头百感交集。侄儿娶妻成家，儿子一对，纵使修炼此生止步，生活亦是美满快乐。

    反观自己，为情所困，心境受损，修为停滞不进，距他追求半生的化神就一步之遥，偏是这一步，却让他感觉比登天还难。

    为疗补情伤，弥合心境上的裂痕，五年前，齐百王选择离开佩南城，游历四境。

    而他此次突然回来，是因远在临岚城的二哥传信告他，齐家有事，希望他能和齐述携妻儿一起回去。

    齐百王每次想到二哥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心中就是一阵的无奈。

    齐老二表面上凶巴巴的不得了，嘴里总是严词厉语，实际是个内心十分柔软的老头，而且还极为护犊。没有谁比齐百王更了解他这个二哥，因为他自己亦是这样一个人。若不是抹不下那张老脸，齐老二早就亲自来此，将儿孙一家四口给接回去了。

    试想，自己唯一的儿子一走就是十几年，两个孙子都已长大成人，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儿媳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自己都不知道。换作是谁，能不思不念呢？

    齐百王明白，家中有事是幌子，想念儿孙才是真的！

    可能因为心性相同，齐百王自幼便于他二哥关系最为亲密，每次惹出祸端后，除了父亲，就属二哥的话最能入他心。

    齐老大是个总把家规家法挂在嘴边的人，虽然是自己的亲大哥，但齐百王觉得大哥缺少人情味，有些刻薄，让他很不喜欢。

    齐老四性格懦弱，胆小怕事。从小都不敢沾齐百王的边，怕他惹得祸牵连到自己一起受责。齐百王甚至有些看不起他那个四弟。二人素来交谈都甚少，感情自然淡如清水。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罗德，也就只有二哥，可以让齐百王甘心情愿的去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佩南城的城墙，并非四周高筑。

    那是一道高有十丈，通体漆黑，表面看不见任何缝隙，像是整体浇铸而成的城墙，横亘在城的南方。城墙直直地向两边蔓延，消失在视野的极限，似是没有尽头。

    据说此墙，暗藏罗家一种强大的阵法，非万分危急情况下不会启用。齐百王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也同样没机会见识此阵的威力。

    且不说以罗家的大手笔在裂缝处布下的封堵大阵，就算偶尔有侥幸突入进来的低阶魔兽。城墙之上还有城外，还有抗魔卫日日夜夜不间断的巡视。一经发现魔族影踪，便会出手击杀。

    罗德突然伸手遥指城墙的一角，微笑道:“两个小家伙这几年长高了不少，怕你见到都会认不得了。”

    顺着罗德手指的方向，齐百王看到城墙脚下的两个小身影，笑道:“怕是他们认不出我啊！”

    罗德将手重新负于身后，说道:“殿儿的天份不比当年的你差，修为精进神速，定会让你惊叹不已。只是修儿……唉！”

    罗德话说一半，轻叹一声，随即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听到修儿两个字，齐百王眼中露出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人也沉默起来。

    “哐当。哐当。”

    有风，飞檐下的头骨突然发出阴森可恐的声音。

    这时，城外一阵无形无态的风，卷起地面黑色的尘土，瞬间化作一只身形庞大的魔影，气势汹汹的朝城中涌去。眨眼间的功夫，它已翻上城墙，就在它作势要涌入城中之时。某种无形的力量似乎阻住了它的脚步。一阵翻涌挣扎过后，魔影溃败，卸下了一身灰尘，随后化作阵阵微风吹入城中。

    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了齐百王心中对魔之边境最初的恐惧，一缕莫名的不安在心底袅袅而起，一时挥之不去。

    旁边的罗德同样注意到刚才那道翻上城墙的魔影，脸上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不知所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