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执其八·重逢
老太沉默了会,而后开始阴涔涔地笑起。
“愿意生剜一只眼睛,也要不人不鬼地多活上三年五载,还说自己不是活佛拥趸?”
老太听了楚鋆的奚落,倒没有丝毫愠色,只是转着手心里的茶盏,朝一旁的方南衢说道:
“我看到了,你,是,活佛。”
楚鋆愕然,猛地将方南衢向身旁一推,背后生出一道寒意。
却看见,方南衢眼尾向下,一副无辜的小狗表情,玩味地打量回来:
“鋆儿,要真是我,第一个自首,送你早点回去过年。”
楚鋆琢磨着,似乎真是这个道理。
况且,严格讲起来,尊者下凡,倒也误打误撞,对得起“活佛”这个称号。
此活佛,非彼活佛罢了。
老太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方南衢的手腕处:
“我去到东山活佛庙内,用一只眼睛换寿命时,看到过活佛本尊。”
“然后,嗯?”
“活佛的灵力,就来自这一模一样的绿珠子。他有一颗,一样的。”
楚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忍不住松了口气:
“害,原来是这个,不一样的。伽勒有一颗,他有一串。
以前,我也是有一串的,后来随地乱扔……
算了,不说了。”
方南衢给楚鋆添上盏茶,捋了捋她的头发,给一惊一乍的楚兔子顺顺毛,随即转向对面:
“所以,你那只眼睛,不只换了寿命吧?”
老太用满是褶皱的手掌,来回抚摸着紧闭的那只眼睛:
“是,本该死的老太太,能多活上三年,也能看见些旁人看不见的。
我曾试着看俩娃娃的魂,没能找到。后来每天去东山外等,看到那儿,有两个孩子的人气。”
黑暗里,楚鋆几乎看不见对面的表情,索性眯着眼,伸手朝着方南衢的方向乱抓。
暗处的视物模糊,和真正的失去视力,是有极大的差别的。
完全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失去对光线和形状的丝毫感知,即使身处人群中,依然如同孤身沉入海底。
方南衢握住楚鋆乱挪的手,皱眉看向她眼前,轻晃了两下。
夜盲到了楚鋆这个程度,对外界并没有什么感知,显然不知情方南衢的试探。
倘若借助灵力,本可以填补视觉的空缺,但眼下她戒心不高,自然没有擦亮双眼的必要。
方南衢见状,没有作声。
回复宋家老太时,却明显少了些耐心:
“宋家双胞胎的事,我们明日会尽力。作为交换,我需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
“一缕头发。”
老太却仿佛静止一般,许久没有动作。
“怎么,连这样合作的诚意,都不愿交换?”
方南衢直起身时,几乎高出佝偻的老太一头。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家老太的表情,没再强迫,起身送客,解了孙家大婶的休眠,将二人一同送至门外。
随着咔哒一声,铁门再次上锁。楚鋆刚想问起方南衢刚刚的缘由,却在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冰冷的问话:
“夜盲……什么时候开始的?”
屋内还是没有电灯,暗沉的光线里只有些许月光的亮色。
临近十五,月亮正明朗。
如果楚鋆的视力稍好些,她就能看到一院,被树枝梳篦的,斑驳的月影。
楚鋆一度以为自己的表演足够应付过方南衢的眼睛。
或者说,她本意也没想过,方南衢会对自己的夜盲如此上心。
“嗯,没有很久,半年前。”
“现在是夜盲,下一步是什么?”
“谁知道呢。本来也没有完全失去视力。最近这几天,可能是加上高原反应,才看不见了。”
“去医院看过吗?”
“半年前就去过了,据说夜盲只是先兆,后续,差不多两三年……”
“两三年……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可能,白天也看不清了。”
楚鋆看不见,黑暗里的方南衢攥紧了拳,指尖一点点扣紧手掌,留下一行骇人的印记。
“是因为,命数限制吗?”
楚鋆倒吸了口气:
“也许。三十年命数,可能死于暴毙,也可能温水煮青蛙。”
屋里月光如水。
楚鋆心里清楚:
一开始是瞎了,可能渐渐的,就是聋了,站不起了,痴呆了……
不由噗嗤一笑。
“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方南衢想起之前商酌的话,问道:
“所以,半年前放弃了保研数学系的名额,开始找工作、做兼\\职……”
“谁告诉你的?哦,对了,酌爷,害。”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楚鋆没应答。
对峙了不知多久,楚鋆先是感知到一阵异样的暖流,而后在死寂的黑暗里,倏地闪出一簇火苗。
像是,东风夜放花千树,闪现在深黑的幕布中。
很快,浅淡的鹅梨香向四下弥散。
方南衢并没打开电灯,而是点燃了一支黄烛,借着火苗燃起一根卧香。
饶是楚鋆,也不知这黄烛和鹅梨香的来历,只觉得神思安定,眼前渐渐清明起来。
方南衢素来点到即止,不会在一个引起争执的话题上徘徊不前:
“宋家老人不愿给我一绺头发,不是怕被下咒或要挟,而是因为,她根本拿不出那绺头发。”
楚鋆心里回忆着那老太模糊的模样:
“怎么,师兄,那老太总不会聪明绝顶到,一缕头发都拿不出吧?”
“你没注意黑暗中那老人头发的模样,她的发丝只是一片黑色,却是拿不出头发的。”
楚鋆这下意识到异样:
“哦,所以,你是说,那老太不是人,而是个人形未化全的……老妖?精怪?”
“差不多,再细节的问题,可能需要清查,暂时没必要。”
楚鋆“哦”了一声,内心多了一丝凄凉。
老人与自己曾经的祖父祖母年纪相仿,如今看她灵识稀微,寿数所剩无几,山里两孙女却还消息渺茫。
且不论这妖魔精怪是因为报恩还是什么,进了宋家当起老太。
这样声嘶力竭却唤不起一声回响的无力,着实让楚鋆有些不适。
方南衢转回桌前,打开笔记本,调出翻阅一半的案宗,指了指宗教一簿,对楚鋆说:
“如今看来,伽勒的身份底细已经确定,琉璃珠的来处你也应当比我了解。
后续的收尾工作,就落回了追缴琉璃,和当地秩序的重整。”
楚鋆看向屏幕,目光聚集在了“密宗”一行上:
“那师兄,依你的意思,是让密宗来收尾,拿君屹之死堵灵山的嘴?还是我们自己动手?”
问题一时间,陷入两难。
单说进东山取琉璃,此事无需劳烦方南衢或楚鋆出马。
帮鹿姜改改阵法,武力上的事也就速战速决。
难做的地方在于——
这里原是密宗的地界,被伽勒改造成了以命换命的鬼市,矛盾就指向了曾经秘密处决君屹的灵山。
无论如何,以方南衢和楚鋆现在的身份,都不方便插手此事。
而君屹又为什么留一缕残魂到了石莲村,楚鋆那一串琉璃真的如她所说,单纯玩丢了?
方南衢想,这笔旧账,大概也只有楚鋆自己清楚。
楚鋆盯着昏暗环境里刺眼的屏幕,沉思片刻,翻出手机通讯录,开始挑选一位合适的背锅侠:
“这活儿,还是我们自己斩草除根,来得放心。
但干活的是咱们,回去复命的,却需要个更合适的。”
方南衢看着埋头划通讯录的楚鋆:
“你该不会,要去搬般若靼罗耶的救兵?”
“不不,杀鸡焉用牛刀,那疯子单纯喜欢见血。”
头摇成了拨浪鼓,也挡不住楚鋆后脊一阵发凉。
靼罗耶要是来了,别说捉个伽勒,巴不得借由头灭了村子。
对了,顺带送个附加服务,对着甘藏,来片大清洗。
楚鋆发送完一条消息,朝方南衢笑笑:
“得,安排完了。明天等他来,咱们晚上就差不多能收网了。”
“谁?”
“鹚萨啊,反正他最近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下午时,鹚萨脸冷得想是下一秒就要收债,一声不吭地提着公文包,来了石莲。
身后,还跟着表情复杂的——
韩蛰。
方南衢正去镇上取邮件,没在家里。间歇性没眼色的楚鋆,笑呵呵地对着韩蛰阴阳怪气:
“哟,小韩同学,真的没看出,你还有那么段光辉历史?”
鹚萨没做声,也没理会两人,径直拎着包进了屋子,自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韩蛰敲了敲颈椎,抱怨了两句,倒没避讳:
“你也别听我师父一面之词,行吗?”
楚鋆有些意外:
“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呵,你以为我个码农,为什么被人拖来这深山老林?
说我根骨清奇的是他,到头来,走遍大半个中国,一分钱没拿到的还是他。”
“遇人不淑啊……”
楚鋆啧啧道。
“我说不想学,他还不放人,非说我这辈子使命如此,可我连个卦都起不准。”
“客观来讲,这已经是强买强卖了啊。”
“天地良心啊我的女神仙!最后,正好他天天捣鼓那个土坑,把自己埋进去,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逃离魔爪,早日跑路回魔都参加秋招啊。”
“临走前,去那个什么活佛那,讨个工钱,凑个路费?”
“最后没成功。”
楚鋆憋着笑,补了个刀。
“我当然知道他在土坑里埋不死,烧纸哭丧那都是气他的……
谁知道后来又遇上你们几个,现在又被拖回这个鬼村了。”
“孩子,如此说来,你说不定真是天生吃这神鬼饭的,仙缘不浅啊……”
楚鋆几乎笑得直不起腰,心里却明白:
寻常人,想寻鹿姜这样的得道高人拜师,终其一生都未必遇见。
韩蛰这小子,倒不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只是人各有志,机缘未到罢了。
“诶对了,我本来只叫了鹚萨,你怎么也跟来了,杨彪离了人没问题?”
韩蛰哭丧个脸:
“交给护工了,照顾人的事,我本来也不在行。”
“那这儿更不缺你一个添乱的废柴了!”
“谁叫你把消息发在了咱们四个人的群里,鹚萨又没回复你。
我还以为是和之前杨彪的案子有关,又牵涉我师父。
不来看一眼,总觉得要被你卖了。”
两人闹着进了里屋,发现鹚萨和之前热情过头的模样判若两人。
全程闷头看电脑,完全拿外面吵嚷的两人当空气。
气温瞬间回归冰点以下。
韩蛰戳了戳楚鋆,小声嘀咕着:
“好巧不巧,我们在兰州机场遇上了,想着都是去一个目的地,才蹭了这大哥的车进村。
但这一路上,我俩可是比在海城时还要尴尬。
虽说他绑架过我吧,可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进过地府的交情,居然一句话也不说……”
楚鋆如看傻子一般看向韩蛰:
“你可少说两句吧。他现在,要是开口,怕是更吓人。”
正说着,鹚萨眼神也不移一下,开口道:
“難衢尊者,今晚几点出发?”
楚鋆同韩蛰对视一眼,再回头,才看见方南衢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刚刚跨过门槛。
方南衢先是将文件袋递给楚鋆,示意她直接打开就好,跟楚鋆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转身回复道: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八点左右,出发前往东山。”
楚鋆掏出文件袋里一叠纸,石化了几秒钟,而后反应过来:
这一局,自己果然还是没玩过方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