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执其一·夜奔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走荒郊。”
法执其一
中午十二点,CZ2022航班对自己的准时极为自豪,心宽体胖又不急不缓地降落中川机场,随着最后的滑行发出了满意的一声“呜呼——”。
楚鋆带着早上七点半摸黑起床的怨气,正生无可恋地准备迎接,西域漫天黄沙与牛羊。
自从被方南衢戳穿了晕机的胡谗,楚鋆倒也大言不惭地接受了方南衢的差旅全包服务。
过去一月,楚鋆陆续修改着自己的毕业论文,看心情去学校上上课,偶尔回渡川帮昇老板照顾一下酒吧店面。
方南衢则没那么清闲,燕城的多家私募基金公司急着年终刷KPI,T大经管学院也催促着将期末考试安排提上日程,方老板不得已成了公务成山的大忙人。
后来,楚鋆呆在二楼闲得几乎自闭,就打着互相督促的旗号,大部分时间都赖在楼下书房。
好在也不多作妖,两人各忙各的,偶尔还有方老板的休息提醒和间食投喂。
有时,楚鋆不得不承认,除非无理取闹,否则正常人很难对方南衢这样好脾气的翩翩君子苛责些什么。
在燕城的那个冬天,闲暇时,方老板生活的重心,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做饭上。
作为为数不多能背得下楚鋆忌口的大厨,在乳糖不耐白肉过敏过油过盐过糖都不沾的限制下,如何兼顾色香味,吸引非必要不吃饭的挑食精楚鋆按时进餐,着实成了一门值得钻研的学问。
当然,把这门学问研究透了,对楚鋆这么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来说,攻心之战就赢了大半。
所以,习惯了被投喂的楚鋆,在回京一周内,不仅数典忘祖地接纳了方南衢的碎碎念,还将方老板单方面划为回天后的提携名单之首。
至于江南悬案……
韩蛰主动留在了海城,在杨彪家蹭吃蹭喝蹭住房的同时,承担起照顾失智中年人的重任。
孙继海最初被旃檀关在医院,陪在杨彪身边,后来在某个阳光正好的下午,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灵山帮忙收殓超度了孙继海,也没再细究个中死因。\ufffc
楚鋆看着旃檀微信发来的送葬图,倒并没为这出闹剧留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楚鋆心下了然,这张皮换下,天下再无孙继海。
可还会有无数面孔的般若靼罗耶。
据韩蛰后续交代,在黄泉底,谛听对韩蛰与鹚萨二人没少动用私刑审讯。
故而楚鋆出于教训朋友家熊孩子的心态,索性将谛听拎走几个月,调查清始作俑者之前,让地藏好好反思一下,怎么后院起火到这种程度。
忙过元旦,熬过各大审计财报季,两人陆续得了闲,开始筹备年关。
楚鋆本是养猫的,后来同靼罗耶商量命簿事宜时,忘记宠物见不得怨灵气,于是那可怜的喵星人就提前去了喵星,楚鋆于心有愧,也没再养过别的宠物。
搬到方南衢这儿后,楚鋆虽是不得已借住,也总不好意思在洁癖人士家中养猫,便没再提起这事。
直到某天,方南衢出去喝个咖啡的功夫,拎回一套猫咪太空舱。
楚鋆登时头疼,这养宠物哪是从外面捞只小动物,说养就养的啊?
结果细看时,才发现——
这哪是需要人喂养的喵星人,这不是被化形的谛听吗?
方南衢解释道:“养猫麻烦太多,猫的寿命又不长,遇上病苦你又得操心。我倒是觉得,让谛听扮只黑猫,看上去也是个不错的宠物。”
这一通理论,听得楚鋆瞠目结舌。
先不说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黑猫,和治愈系喵星人有什么关系……
这……放个人间监听器在自己身边,真的不是种折磨吗?
楚鋆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能任凭这错误野蛮生长。
她宁可放出山水画里的婴鬼,化形阴阳眼黑猫,也不想日日对着一头机关算尽的神兽。
于是第二天,楚鋆在黎的山水画间开了个黑洞,将谛听扔进自己旧府邸的暗道中关着。
可惜才撑了不到半天,山水图里的黎吓得满纸面逃窜,好多次差点跑出画。
楚鋆这才想起,地狱道婴鬼天生就是怕地府镇宅兽的,这俩相生相克,确实不适合关在一处。
此事姑且作罢。
腊八那天,本来琢磨着置办年货的楚鋆,在太久没有小绿软件打扰的宁静里,反而越来越感到一种隐隐的焦虑:
怎么会这么闲呢?
这符合天道办和灵山的企业文化吗?
果然,旃老板三段59s的语音,把一个本应蜷在燕城囤粮的腊八,搅得那叫一个稀碎。
摆好的花生果盘奶茶,拉好的窗帘,选择困难最后抽签出来的《闪灵》……
楚鋆看了看手里的投影仪遥控器,维持着准备好的打坐的姿势,毫不犹豫地如一尊石像,直直倒栽到沙发下的毛毯上。
正在厨房闭门钻研蛋饺做法的方南衢,在电子菜谱的bgm和厨房门优越的隔音性能加持下,并没有听见楚鋆身心下坠的声音。
“没人来救我的吗?”
“方~老~板~”
“工伤可以不加班吗?”
呼叫无果的楚鋆十分丧气,并开始转换思路。
由于脑壳向下,在地毯上维持原状过久,怕把脑子冻不灵光,楚鋆挪了挪身子,挨到个拖鞋枕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想着:
“这灯那么沉……”
“这吊绳那么细……”
“大珠小珠落玉盘把我砸晕……很合理吧……”
古有守株待兔,今有卧灯领砸。
好吧,有时候有志者不一定事竟成。
特别是在厨房的煎蛋香气飘向客厅时。
楚鋆最后叹了口气,仰面朝天地一同乱摸翻找着手机,给心里只剩下蛋饺,远在厨房的方南衢打了电话:
“做午饭的那位,歇歇吧!”
方南衢:
“……你不会,叫了外卖吧?”
“我是说,来活儿啦。呜呜,我的电影,我的腊八……方老板,我在客厅等这个吊灯把我砸晕,你不要拦着。”
方南衢沉默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句实话:
“这……我知道啊。”方南衢把手机放回支架,点开免提,重新空出拿锅铲的手,试着蛋饺的火候,“现在灵山找你之前,肯定要先跟我打个招呼的。”
“况且旃檀跟我说,这祸纯粹是你自己闯的。”
抛开旃檀那出色的语言组织能力不谈,长话短说,3*59s宝贵旃檀功德佛亲言的中心思想,概括出来就是:
“甘肃一藏村,得了楚鋆之前下凡乱扔的琉璃珠子,靠着微薄的神力宣扬自己是转世活佛。”
上面本想,如今楚鋆已经没了愿力来源,等那珠子残余的灵力耗尽了,也就当个幸运观众纪念品处理,没必要给罚无可罚的这位,雪上加霜再添条罪状。
问题是,按理来说,省着用一个月也该报废的珠子,却源源不断地维系那一村信众长达三年之久,予求予取,诸事应验。
这样一来,且不说灵山的脸面挂不住。
当地失了平衡,风声逐渐逸散到周边,难免纸包不住火,传上天道办就是早晚的结果。
一旦映射到楚鋆现在夹生的身份,相关问题牵扯出来,总归是要比灵山对内粉饰一番来得麻烦。
“叫谛听来问问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鋆儿……”
终于等来关火的方南衢,欣慰地看着蛋皮一铲出锅,端着刚刚撒好黑胡椒和白芝麻的蛋饺,从厨房缓步踱到客厅。
低头正撞见地毯上躺尸的楚鋆,想着:
还是别端到餐厅了,就让她在案几上边吃边看吧。
不然……怪可怜的。
“……你忘了,谛听还在寒冰地狱下面的冰潭里锁着……你送进去的。
已经关了禁闭,不好再让它劳改了吧?”
楚鋆懊丧地起尸坐直:\ufffc
“害,一个月了,只有用到的时候才想起它,哪记得这档子顺手的事了。早知它还能抵个劳力,就把韩蛰那赔钱孩子放他那玩两天嘛。”
谛听(冒泡中勿扰):……噗(你们礼貌吗?本尊是锁了爪子又不是聋了耳朵,当我听不见吗???)
“饭还是要吃的。”方南衢听着她日常没谱的丧气话,“后天去甘南,半月内回来,速战速决,还能赶上回家过年。”
“哦,行吧。”
“那说好了,我就去订机票了。”
“那个……方南衢……”
方南衢心头一紧,鋆儿如果真的不想去,自己该怎么办?
旃檀并无权限直接指派他,但现在找到楚鋆,押的就是他不可能放心把楚鋆一个人送去寒冬腊月的甘肃。
灵山便是吃准了他对楚鋆的无可奈何,也了解他明白个中利害,索性一石二鸟,让他们别无选择地走这一趟。
甘肃一行,就是要把刀架在楚鋆身上让她去赴险。若她不走这一趟,先前盗取命簿的业孽,就是灵山手里的定时炸弹。
今天旃檀可以对她发号施令,明天换做任何一位也都可以,陷入另一种囚禁的楚鋆,和过去为灵山犬马时,毫无差异。
而在这场亲手递刀子的博弈中,一旦他阻拦楚鋆前去甘肃,无异于将二人划分到了灵山的对立面。
道理虽如此,关键在于楚鋆的意愿。
如果她厌倦了这样的支派,他又有什么立场,做那个委屈她的恶人呢?
这便是他为什么拖到现在都没有先开口。
“我陪你去,不会很辛苦的。”
楚鋆愣了一下,心里奇怪。
以方南衢的性情,这么气定神闲地等着,必是洞明其中因果的,便是说这是他布局中的一步也毫无不合理之处。
什么时候起,自己在他眼里还真成了拎不清轻重的熊孩子了?
“我是说,你拿蛋饺过来为什么不带醋啊?”
临离家时,方南衢顶着某人自信又嫌弃的眼神压力,凭着自己最后的良心,坚持将她借住在自己行李箱里的墨镜和披肩扔回了衣帽间,并在出门前偷偷换成了暖贴和**帽。
当然,直到降落,他都没有戳穿楚鋆的想象。
毕竟有过现实凄风冷雨的打脸,下次才能少收获些莫名其妙的嫌弃。
不过他怎么也不能理解:
怎么会有人把“风吹草低见牛羊”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跟临近年关的甘肃联系在一起?
后来在甘南时,楚鋆解释说,是因为兰州拉面和敦煌旅游宣传片。
方南衢听后没有做声,继续着手里喝茶的动作,同时打开了某购物软件。
预计两人回到燕城时,餐厅的壁画将刚好被换为等墙高的巨幅中国地图。
时间倒回到半小时前——
高空中向下俯瞰时,从燕城的华灯,到陕甘宁触目惊心的沟壑,某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都市丽人,震惊地瞪着狰狞的地貌,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穿越到了XZ。
“嗷!我不要下飞机!敦煌不是沙漠吗?说好的大太阳和烤肉呢?”
“谁跟你说好了……天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小祖宗?”
“那我一个数学竞赛选手,高中没学过地理,怨我吗?”
方南衢咬牙切齿地念起经来:
“那请问您哪来的自信,嫌弃好心人的忠告呢?耳朵总有吧?搜索引擎总有吧?我为了给您套上羽绒服,就差把人从门框上扒下来了。
结果呢?您负隅顽抗那架势,闹得别人以为穿件厚衣服,下辈子就会投胎成企鹅呢。”
这样亡羊也补不上牢的拌嘴,已经零零碎碎充斥了两个半小时的航班。
方南衢结束了语气云淡风轻,内容阴阳怪气的奚落,边看着iPad里的地方资料,边又撕开一包坚果,不住地投喂这位吃不惯机餐的小祖宗,心里觉得无奈又好笑。
楚鋆头也不抬地看着笔记本电脑里缓存的电影,嘴上不闲着:
“少喂点核桃仁,我要吃巴旦木……”
“……补补脑子吧您”
“明明挑食又赖床,候机室的早餐和机上的午餐都不吃……”方南衢看着资料,却忍不住分了神,不禁皱了皱眉,心里想着:“眼下怎么还有力气絮叨这点有的没的?”
“嘴上不落下风,还照旧张嘴吃我剥的坚果,气鼓鼓又张牙舞爪的……还真成了个……护食的松鼠。”
谛听(冒泡中勿扰):……噗……噗……(这句还要报上地藏吗???尊者您这个滤镜夸张到地府了好吗!)
至于被腹诽的松鼠,眼下正吓得攥紧自己只够温室生存的羊毛衫,隔着玻璃感受到了:
一月份的大西北,对于一位天真的来客,深深的恶意。
方南衢心说,这才哪到哪儿啊?
六小时后——
GNCZ治州·卓尼
不像燕城五六点就黯淡下的冬天,甘南的天黑得很晚,当然,这种时区常识,对于穿着大衣来到腊月高原地区的地理盲而言,属实是一种苛求了。
比如——
从真·山路十八弯过山车上解放出的楚鋆,一踏上卓尼的土地,直接撇下行李箱,远远地跑向冰河上的白石桥,指着雪白冰川上的黑色斑点喊着:
“方南衢!看!我说真的有牦牛欸!”
嘹亮的一嗓子还没来得及扩散向桥的对面,楚鋆只觉得人中一片温热。
伸手去摸时,猩红色汩汩地灌满了指纹,楚鋆眼前一黑,只觉得头胀耳鸣,仿佛身处金钟罩内,外面正有人“铛——”一声,敲起晨钟。
金声玉振在意识衰微里,也渐弱扩散成瓦釜雷鸣。
“鋆儿——”
楚鋆回过头,凭最后的意识寻着声音的来处,强撑到熟悉冷檀香侵略而来的一瞬,只觉脚下虚浮,一头倒进久违的臂弯里。
她想着,这好像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不疼的倒下……
周围偶有嘈杂,时而依稀能看见,似乎是周围聚了些当地人,夹杂着听不懂官话的窸簌议论:
“瞎!阿达儿攒劲嘚尕丫头痨吓里!”
什么玩意儿?
算了,眼下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先这样躺着吧。
方南衢看着瘦得硌骨头,偶尔枕枕还是挺舒服的。
楚鋆迷迷糊糊睡醒时,只觉得酒店吊顶的灯光有些晃眼,窗外的夜色已经暗淡得很熟了。
“某位地理不好的理科生,我们现在,在青藏高原东部地带,山顶海拔4900米……”
方南衢坐在飘窗边的茶几旁,放下了手里的书,看着脸颊泛红的楚鋆,无奈地长舒了口气,“鋆儿,你有没有想过,青藏高原为什么不叫XZ高原?并不是只有去XZ才会有高原反应的。”
“师哥,我脑子好胀,鼻子好酸啊……”
“……现在我们在山脚的酒店,地势低平,大概只有2000m。”
“可我真的难受嘛……”
“不至于需要氧气装备,但也不能猖狂到一下车就跑跑跳跳。”方南衢心里默默扶额,“今晚多休息,待会儿我叫酒店把热好的晚餐送来。”
“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燕城时间晚上九点半,你不要想着订外卖,这里没燕城那么多……”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蹊跷,这里好像天黑得很晚。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天却还那么亮。是因为佛珠的原因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东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