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提十一· 扃牖
Chapter11
楚鋆百无聊赖地看着守株待兔的方南衢,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看财报的ProfessorFang。
“方老板,你得给这小家伙预留出半天找上门来的时间啊。咱们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好难熬啊。”
方南衢抬起右手中指,扶了扶眼镜框,又用掌心揉了揉颈椎:
“那你想如何?”
楚鋆满脸写满对直男的无奈:
“方老板你陪我说会话也行啊。不然我在你边上无事可做,又不能甩下你自己出去玩,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
方南衢有些无奈,这位祖宗,事出反常必有妖,绝没有安生“说会话”的好心思。
楚鋆顿了顿,在好奇害死猫的边缘反复横跳:
“那个,方老板,打断一下。”
“好,我在听。”
“那个,作为暂时的工作搭档,我们是不是不太方便撕破脸皮?”
“对你,不会。”
“那作为信任建立的基础,私以为应当增进一些彼此的了解,做不到了如执掌,也该相对坦诚吧。”
“哪方面?”
“比如,要不你也累了好久,我们玩个游戏吧。”
“嗯。”
“真心话大冒险,不带大冒险的那种,不准撒谎……额,看情况决定可不可以跳过。”
“开始吧,你先。”
“方老板你……什么时候来人间的?”
“比你早七天,换算成人间就是七年,今年阳寿二十九岁。”
“好,该你问我了。”
“今早是不是装睡?”
“……好了好了,是吧。但也是真的困。那方老板是为什么来人间?”
“与灵山无关,一些私事。”
“哦……既然是私事,那就不多问了。”
“无妨,守一位朋友的头七。”
楚鋆倒没觉出这话哪里怪怪的,毕竟很难将一位灵山尊者,同为一时嘴快而满嘴跑火车关联起来:
“额……那还真是,头七忌日跟我生日一天,挺特别的缘分哈。”
“怎么学了数学,又在酒吧打工?”
“前者是饭碗,虽说累得要死要活,但壁垒高,万金油专业总不愁饭吃;
后者是个人爱好,顺带贴补一下家用,人在江湖飘,技多不压身啊。”
“若是为了生计,以后倒也不必如此辛苦。”
“方老板……金主爸爸……你听听这是什么何不食肉糜的言论啊!”
方南衢挑了挑眉,深深叹了口气,总觉得眼前这祖宗充满了对金融行业的误解:
“没办法,华尔街,金钱永不眠。坐守金融源头,总不至于供不起你吃饭。”
“那请问方老板,您堂堂灵山尊者,上边那位就放任你在下界沉醉孔方兄?”
“……好好说话,灵山本不干涉人间举动。更何况,跟你一样。金融是职业,货币是工具,服务于人间生活罢了,同爱好有什么关系?”
“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你,何时想起过去的?”
这一问,倒是让楚鋆一通好想。
楚鋆抿了抿嘴,一副苦思冥想翻旧账的架势,思量了半晌,方才开口道:
“嗯,太久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清楚的界限。”
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回复太敷衍,怕方南衢嫌没趣,不陪自己玩了,便赶紧补道:
“只知道从小比别人总倒霉一点,命硬克没了父母。
加上小时候性子冷,也总吓跑朋友。
差不多十四五岁时吧,有天,照旧回家,砸了好久的门,也没人开;找人借电话,也没人应。”
方南衢微微蹙眉:“那时家里,可还有亲人?”
“嗯,有外公。”
按理,该是每天检查自己水杯,喝没喝够水,再备好饭,等自己磨蹭着吃饭的时候。
这样一点点回想着,拼碎片一样,重新构出一幅图景,楚鋆竟有些旧事重提的恍惚感。
方南衢瞬时知晓,那之后的故事了。
“那天我在门口等了好久,从楼门晃到小区门口。”
小孩子嘛,想的总是天真,想应该是有什么事耽误了,或是……在暗中筹备着什么惊喜。
比如六点后清仓半价的小蛋糕,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这才分不开身。
是啊,楚鋆回忆起那时的天真,只淡然一笑,继续讲着:
“一直等到远远的街灯渐次亮起,小镇的天暗了。
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是邻居在到处找我,他们说,警察联系不上我,只好找上备录的住址。”
方南衢静静听着,他大概能猜到走势如何。
却又隐隐希望自己看了几千年悲欢离合的预感,能错误一次。
楚鋆顿了顿,仿佛总要积攒些足够的情绪和气力,才得以调动起那些主观藏匿的记忆。
“他们叫我去认领,冬天的东北很冷,他头上常冒着热气的白烟。我跟着民警,涌向一处凄凄切切的围观人群。”
“他就躺在那里,一层泛白的雪下藏着冰。没办法,凡人的命,就这么波折,又脆弱,只一脚滑过,眉眼上便覆满了未擦的雪,头下的血已经冻凝在下水井的纹路上,氧化得很慢,还是鲜妍的颜色。”
楚鋆尽可能美化掉一些刻在脑中的画面,她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在叙述一场事故,而是在描述一副静止的艺术画,时间定格而成的。
那副画中,故事的主人公头顶再没了热气,楚鋆那时就想,那白发依稀的头,就这样躺在地上,该多冷啊。
却还没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当时只觉得那消失的雾气进了个循环,蒸腾进眼圈。
十四五岁的观赏者,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眼睛畏寒吧。
那带着热气的水珠,就从眼里、鼻里,不住地流。
越流越汇聚,最后迷蒙的雾气里,路灯车灯,都成了翕张的光斑。
楚鋆好像听见,有一个声音,哭得很大声,又好像很陌生,从不属于她。
那一刻,楚鋆想起了。
这个声音,本就不属于天道办圣尊。
方南衢只静默地思忖着。
眼前的楚鋆并没有多少遗憾悲喜,更多像个旁观人间的过路人,客观真实地复述着一次游历。
“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吧,我想起了天道办还等着我回去签的垒成山的公文;
想起三十年阳寿尽,下月还有同文殊的茶会;
想起人间千千万万功德,放进新系统,自动分类处理,只一秒,就断了世间多少人的生死命数。”
说到这,楚鋆自己其实倒也没觉出什么苦情的意味。
大家都是活了几千岁的老不死了,生离死别,凡尘清苦这种事,早就一回生二回熟。
只是方南衢的表情,怎么好像——
没的是他一般?
那么副苦大仇深又隐忍不发的神情。
楚鋆内心咆哮着:
不要这么走悲情路线啊方老板,最尴尬的只会是当事人,没有之一。
“呃,方老板,要不还是我接着问你吧?玩个游戏而已,你看我都没太在意。
灵山体系出来的人嘛,下界时总是保留着这习惯。
就是要凡尘羁绊全数断尽,尝过别离苦,饮过相思泪,才算同人世再无利弊纠缠,方是遁入空门之时。
不过我现在,走完流程也确实不方便再进五山十刹出家,扰各位清净了。”
“不会。”
“说来倒也没什么伤感,只是有时回想,如果平行世界里,他们没有遇见我,会不会故事就不会是这个走向。”
楚鋆心里是有答案的。
不是有时回想,是常常。
如果没有遇上自己,没有灵山转世六根清静的宿命,一切,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比如,那天晚上本该有的蛋糕,灯火暴雪里的一家融融。”
楚鋆声音戛然而止,心里的话却仍在继续:
或者,如果,我是说有如果的话,苍天薄怜自己一次。
那个晚上,自己有没有一种可能,再坐一回老爷子的自行车。
回家时,门没锁,桌上本该是什么菜?
会有西红柿炒蛋吗?会有人,最后一次骂我不记得喝水?
楚鋆其实有点生气,对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方南衢面前说这些。
为什么明明应该云淡风轻,却还是会心头一疼,眼眶不知为何,不争气地酸了起来。
明明想借着游戏敲他老底,真是……
太不潇洒了。
可她突然很想在这个毫无缝隙的神明面前,委屈一次。
她曾经真的,很想向苍天,向这个神明,佘取一个最后的,还有家人的夜晚。
只要一次就好。
一次,一次,用来珍重,熨平余生那些悲苦的褶皱。
方南衢肯定在看自己的笑话,说不定连笑话都不算。
他那么个死古板,估计还得在心底骂自己,做神仙几千年,归来还是个困于世情,不得涅槃的凡人。
就这么死犟了一会,楚鋆破罐子破摔地仰头将双眼一闭,不敢出声,生怕漏出一丝沙哑。
结果不知从哪,披头盖脸甩来一页捂得温热的衣襟,把自己从头包成个粽子。
别说表情,连人脸都裹进了粽子皮。
“呜……方南衢……你要铁锅闷大鹅吗?
你给我放开,该我问了你别耍赖……”
楚鋆呜呜呀呀喊着,却只感觉身后搂上一段有力的臂膊,头上旋即落下一只敦厚的手掌,轻拍着自己头顶。
某人发挥出平生哄哭鼻子小朋友的全部经验,轻声细语地念着:
“没事,过去了,哭出来就好了……
想哭,就不要忍着,都过去了……师兄在这呢,没事了啊……”
楚鋆怀疑,自己也许是哭得脑子有些缺氧。
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居然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似乎不只是方南衢这一套如此熟练……
怎么连自己都接纳得毫无障碍浑然天成!
方南衢这在老熟人和旧仇敌间无缝切换的诡异模式,让楚鋆发自内心地疑惑:
自己是不是被他那一掌,打成了老年痴呆?
不然这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为什么完全找不出这个绝对不熟的前挂名师兄,同自己发生过什么的痕迹?
“那个,方南衢,该我问了,你别赖账。”
“就这样说吧。”
“还是算了……”
“谁教你的,话说一半咽回去的毛病?”
“没,记账上,以后等我想好了,问点秘闻,敲你笔大的。”
“好,替你记着,永远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