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的就像一块浮在水上的朽木，而且里面已经被虫子蛀得一塌糊涂。索尔维娅心想。

    男人像苍蝇似的搓着手，脸上的肌肉抽了抽，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实在抱歉。您还记得小人吗？女术士大人？”男人的通用语带有希达里斯的口音。“大人”，这称谓自从回到柯维尔就没人这么喊了。

    “我确实不记得你是谁了。”索尔维娅略一思忖，还是没能回忆起眼前的人。“给点提示？”

    “几年前，小的在威伦被一群孽鬼围攻。就在小的命悬一线之际，您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出现，消灭了怪物，也搭救了重伤的我。”男人继续用那柔和得令人不适的声音说道，“可我那时早就被一群土匪打劫得不剩分文，实在是无以为报，但您却并不要求回报，甚至还给了小人一笔钱。这份恩情小的一直记得，不久前也算是大赚一笔，经过这里时偶然得知您住在这里……于是便特意前来道谢。这笔钱请您务必收下。”

    听到“威伦”的时候，索尔维娅才终于有了一些头绪。确实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来着……她推开商人郑重其事的递过来的钱袋子，看上去分量很大。“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不能收这些钱，快拿回去。”

    男人一开始还不愿意放弃，但索尔维娅态度十分坚决，只得无可奈何的收起钱来。“对了，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小鬼！过来过来！”

    男人偏过头厉声喝道，就像是肉铺的哑巴掌柜养的那条挨了不少打的瘸腿狗一样凶恶。不多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索尔维娅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只小地灵，再一看才发现，是个衣衫褴褛的人类女孩子。不，也别“衣衫褴褛”了，那东西是什么都行，裹尸布，垃圾袋，破床单，烂窗帘，反正不是件衣服。

    而且最惹眼的，是遍布她全身的如同蜘蛛网似的暗红色的伤疤。这种伤痕是被强酸腐蚀造成的，在基根肩膀上也有看到过，不过没有这么夸张。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受这么恐怖的伤？索尔维娅不禁心里一疼。“这……她……她是怎么回事？”

    “这个孩子之前是利维亚的某个庄园主的奴隶，那位老爷是个古怪的恶趣味的家伙。不久前他被人杀了，虽然是被一刀毙命的，但那个凶手又用一尊大象铜像砸烂了他的头。因为没有继承人，那富翁的资产被尽数拍卖，而我只得到了一堆劳什子，也包括……这个家伙。”商人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孩的胳膊拽到索尔维娅跟前。看她的时候满眼的轻蔑，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连装都懒得装。“我实在没有精力管她，或是将她卖到构肆去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过——可谁会看上这么个倒胃口的东西呢？就这么把她扔下，任她自生自灭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于是我就想到了您……这家伙对于您的话，无论干什么都能派上用场的……”

    “我懂你意思。”索尔维娅突然打断了商人的话，鲨鱼鳍割开她眼眸中的冰凌冒了出来。“这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吧。”

    “啊，那样的话真是……太好了。您真的是帮了我，还有这个小东西的大忙啊。”商人笑得更奸更贼了，女术士真想掐着他脖子把他塞进马桶里。“谢谢您，女士。真的非常感谢。那么，小的告辞了。”

    商人刚转身走下台阶，不等自己带上门，门就“咣当”关上了，整座房子都哆嗦了一下。索尔维娅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头升起的情绪。女孩仍然站在原地，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般微微颤抖，灰色的头发了无生气的垂落。女术士弯下腰看着女孩，温柔的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希尔薇。”

    女孩微微仰起头，望着她的新主人——索尔维娅发现，她的脸上也分布着一些惊悚的疤痕，但没有身上那么夸张，还是能够看出来她是个很秀气的孩子。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没有丝毫的孩子该有的朝气，如同牢房墙角下的地洞。跟我名字很像啊，索尔维娅心想。

    “很感谢您能收留我，虽然没办法做什么体力活，但是简单的家务还是可以的。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但是我之前的主人说过，只有让我发出惨叫才是我最有价值的使用方法……希望您能手下留情，拜托了。”

    希尔薇毫无感情色彩的独白让索尔维娅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虐待儿童的事件早已是屡见不鲜，即便早就知晓可以毫无顾忌的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垃圾大有人在。女术士原本落在女孩肩膀处伤痕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刚好对上她空洞的眼睛。也许是感受到了新主人眼中滔天的怒火，希尔薇胆怯的低下头去，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索尔维娅也发觉自己吓到了女孩，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举起一只手。希尔薇下意识的将头低得更深，可须臾便又稍稍抬起——因为那只手缓缓的放在自己的头顶上，轻柔的抚摸起来。这一举动或多或少的带给她一些安抚，希尔薇的身体逐渐的安定下来了，不过她仍然没有表情，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俨然一口枯井。

    忽然，从屋外传来一阵悠闲的马蹄声。索尔维娅立刻来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只看见一个陌生的骑手骑着匹骡子悠闲的从街上经过，又失望的把窗帘拉好。再回过头来，希尔薇已经自觉的走到墙角下跪好了。她蜷缩着，仿佛一片被攥皱的枯叶。

    “坐这儿干嘛呀？快起来，上凳子上坐啊。来。”

    “不行的……希尔薇……希尔薇是奴隶……”

    奴隶，奴隶……奴隶……

    女孩细若游丝的声音在索尔维娅的心里不断的回响，回响。她懊恼的狠拍一下额头，快步走进了厨房。热了上顿热下顿的肉汤已经咕嘟咕嘟的沸腾起来，索尔维娅随手甩了个咒语震灭了火焰，震得烧红的木炭碎成了渣，炉灰在炉膛里翻腾。她靠在柜子上，揉着太阳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孩子能有多大？十二三？还是十三四岁？肯定不超过十五岁吧！得是多黑的心肠，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她这个年纪，本该接受教育、与同伴玩耍、替家人分担家务，这大好的年华，本该是去享受这个世界还算美好的一面的时候……那个从巨棘魔树的花苞里生出来的浑蛋，把个好好的孩子虐待成一副麻木的行尸走肉……他死了是吗？很好，好的很！头被打烂了？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恨不能把他从坟里刨出来，老娘好学着东方的将军鞭打仇人尸骨那般样把他砸成齑粉！……

    在心里头狠狠发作了一通之后，索尔维娅无奈的叹了口气，把逐渐安静下来的汤锅从钩子上端下来，端到起居室的餐桌上，又拿了两副碗勺，分别放在桌子两边。

    “希尔薇？……你还没有吃东西吧？过来，过来吃饭了。”索尔维娅说着，顺手打开面包筐。

    “……可是，我还没有用哭喊取悦您……这样也要让我用餐么……”

    索尔维娅只觉得气血上涌，桌子下的手死死的攥了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松开发硬的拳头，招招手示意希尔薇过来。

    希尔薇慢吞吞的起身，迟疑了一阵，才一步一缓的走向索尔维娅，看见她盛了一碗汤放在自己跟前，又盛了一碗搁在对面。“那个……今天晚上您要招待客人吗？我还是……还是藏起来吧……”那一瞬间，希尔薇的脸上流露出惊惶的神情，赤裸的双脚也慢慢的向后滑去。

    “没有人要来，有也不碍的——过来，过来吧。听主人的话。”

    在索尔维娅的循循善诱下，女孩才肯坐下——坐也坐不踏实，只坐到椅子的二分之一处。她的眼眸低垂，看着那一碗泛着薄薄一层油花的汤里沉着两三块被一根骨头串起来的小排，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这……真的是希尔薇能够吃的东西吗？以前的主人只会给我一些干面包的……”

    “对啊，放开了吃。吃完了的话还能再盛。”

    “那么……感谢您的饭菜。”

    开吃的时候，索尔维娅观察着希尔薇。她像是小老鼠喝水一样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面包，时不时不安的瞟一眼自己。忽然，索尔维娅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修改她的记忆。

    刺探、修改、删除他人的记忆的咒语，在艾瑞图萨属于必修课。不过自己这么多年来几乎不曾使用过——没那个必要。要不然，这封印了许久的技能……就在希尔薇身上试试吧，让她遗忘那些悲惨的记忆，开始新的生活……好吧，让我康康，从什么地方开始抹除……

    “ozywiechwlakyt，deechumculla……”

    索尔维娅注视着希尔薇，轻声念动着咒语，确保每个音节都能吟诵得清晰。眼前黑了下来，自己的意识正在进入她的世界……怎么这么吃力……快了……就快了……

    “咚！！”

    一声巨响在头脑中炸裂开来，复明的索尔维娅猛的颠了一下，额头上冷汗涔涔。进不去，居然无法进入她的记忆，一股强大的力场把自己弹了出去……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带着复杂的心情，索尔维娅草草结束了用餐，默默的看着可怜的小女孩。

    “你就住这儿吧。”

    客房的门近一年以来第一次打开，索尔维娅领着希尔薇走了进来。她把床垫往铺上一伸，被子枕头随便的扔在上面。“那个……主人，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呢？您是要……对我做一些……做一些……可怕的事情吗？……”

    “不，我不会的。”索尔维娅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她的小脑袋。“好了，休息吧。”

    索尔维娅正要离开，却听见希尔薇说道：“如果能让主人您高兴的话，希尔薇就算是疼痛也会开心的，之前的主人听到我的惨叫就会非常高兴……”

    “……”

    “如果可以的话，其他的事情也都交给我吧，哪怕少一点也没关系，所以请您不要那么客气……”

    索尔维娅没有转身看她，只是摇了摇头，走出房间时，轻轻的把门带上。希尔薇听见她在说：

    “晚安，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