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十万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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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长岭云遮千山远

    程家坝西北面挨着茫茫的大焘山脉,连绵起伏,常年云遮雾罩,据说长有数百里。山脉脚有一村子,稀稀落落住着十九户关姓人家,都是程家堡的佃农,通行不便,村民自称关家村,但程家堡不许,于是改称关脚村。

    关脚村东南,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男子四十多岁,不识字,没有书名,因为力气大,大家叫他牤牛,是把农活好手,家里一共八个人。牤牛有六个子女,其中最小的叫关六虎,在家中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属虎,父母没钱请当地识字的先生起好听的名,所以就依习俗随便叫做关六虎。关六虎食量惊人,力气更惊人。才五岁时,经常有乡邻逗他:“你很能吃么?能吃十(石)碗饭么?”关六虎总是大声回答:“能!”结果惹得乡邻捧腹大笑,因为在当地只有家禽牲口才用石碗(槽)进食。关六虎也不怕笑,往往是笑话的人当真看到关六虎捧出一只五十多斤重的盆口粗石臼当碗盛满杂粮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不出声了。同样笑不出的还有老实巴交的六虎爹牤牛。

    六虎爹也是个佃农,租了程家的一块荒坡旁的近乎废弃的约三亩宽的地来耕种,十分辛苦艰难。这一天,天色还未亮,村里鸡鸣就此起彼落了。六虎爹披衣起床,出门就要上坡翻地,为开春播种作准备。

    “娃他爹,今个我起不来了。”六虎娘躺床里,头昏目眩,浑身无力。

    “娘,你怎么啦?”五姐揉着眼睛爬起来问。

    “老五,给你娘递碗热水,爹要上坡了。”六虎爹忍着心痛嘱咐。

    “爹,我要和你去!”一向起得早的六虎贪玩,懵懵懂懂,不知世道艰难,嚷着要跟去上坡耍。

    “爹,我也要去!”二狗哥十一岁,常年挨饿,不长个头,瘦骨嶙峋,看着像八九岁,很是聪明,知道坡上还可以弄点野果什么的充饥。

    星月漫天,万物沉寂,唯有鸡鸣远远的回荡在坡林之间,起伏山岭庞大的身影躬伏在无边的黑夜里,如同沉默的巨兽,令人敬畏。

    六虎爹牵着六虎,带上二狗,轻手轻脚带上柴门,月下寻路上坡。

    黎明破晓,山恋轮廓刚被镀上一丝金边,空气突的一振,一束淡淡光柱从远方的某座山中射入高空,撞开云层,云层之上登时隐约可见电光乱窜,激得云层颤抖片刻,光芒暴涨四射,如同烟火璀璨绽放,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壮美感缓缓消失。正当其时,旭日初升,一轮红球瞬间跳出山外,天空一片明亮橘红染透蔚蓝天幕,又是一个大晴天。

    正在爬坡赶路的六虎三人,正巧抬头看到这一幕奇异天象,但腹中饥饿,哪有什么心思观赏这些白云苍狗,直觉生活艰辛,衣食之外,事不关己。

    “阿爹,你看那,云里有啥掉了呢!”六虎到底是小孩心性,看得认真,有点好奇。

    “阿爹,那啥?晴天也打雷啊?”二狗哥担心的是怕变了天色,回家不便。但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晓得哦,听老人说,晴天打雷是老天发脾气呢。”六虎爹关心的是赶紧翻好地,忙完土里活路。

    荒坡地里,长了一些杂草,夜里无人时候,总有一些野物路过,皮毛上或附着的灌草浆果种子掉到地里,不知不觉的就从地里长出一些什么浆果之类的,运气好的话,在野物发现之前,还能有得口福。

    荒地里哗啦啦的扑起几只受惊野鸟,咯咯叫着,拼力拍打翅膀,转眼就飞到另一处林里。

    窸窸窣窣,草丛拨开,六虎三人走上坡地。二狗哥摸出一柄小镰刀,熟练的一丛丛割掉杂草,捆紧,码放在地里,待过几天晒干后再烧成灰,可以肥地,庄稼会长得更多更好。

    六虎爹挥着镐锄连划带垒,小心的翻着土,期望着能从土里找出点什么。镐锄啪啪挥动,杂草根被利索的清除,很快就积了一堆。条条沟坎也成型,这劳作,是把好手。正忙时,镐锄一停,碰着土里一样东西,六虎爹心里一喜,撬着镐锄左右两下,挖出一块大地瓜,再顺着瓜根刨,一大串地瓜扯了出来。

    “六崽!老二!这有好口子!”六虎爹嘶哑着嗓子喜滋滋的呼喊。

    六虎和二哥闻声赶来,一起抓住往草上蹭,清理掉泥土。整整十一个大大小小的白地瓜!六虎爹拿了一个最大的,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六虎:六崽,你吃!”

    六虎一直都饿,都饿习惯了。儿童心思单纯,没有顾忌,接过就吃,地瓜脆甜多汁,嚼声酣畅,听得二哥直吞口水。

    “老二,你吃!”六虎爹又拿了一个较大的递给二狗哥。

    看着两兄弟狼吞虎咽,六虎爹眼睛一酸,背过身子,继续刨地。

    晨光普照,清风习习。不远处林间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闹腾不休。

    “爹!你吃!”二狗哥垫着脚捧着啃剩的一小块,递给老爹。

    “爹!你吃!”六虎嘴里塞得满满的,蹲下拿起一个大的地瓜,也递给爹。

    “乖,爹不饿,你俩吃,我们还要给娘带点回去呢。”六虎爹推开六虎递过来的地瓜,把剩下的都放到背篼里,肚里却咕噜噜的响了几声。

    “爹!你吃嘛!”二狗哥硬要塞给爹吃。六虎爹推让不过,只得轻轻咬了一小口。

    “这地肯长东西啊!”六虎爹感叹了起来,“一年头两季,人勤地也勤。”这是村里老人教诲后人经常念叨的民谚。

    “一年可不就两季?”二狗哥见老爹感叹,觉得奇怪,一年春秋两季,老少皆知。

    “是哦,听以前老人说,一年本来是有春、夏、秋、冬四季呢!”六虎爹悠悠说道。

    “夏?冬?是啥?”二狗哥起了好奇心。六虎不懂季节的意思,但如同所有的小孩子,特喜欢听故事。

    “夏季在春季后头,天气很热,热得男人光着膀子,女人不敢出门。”六虎爹记得小时候老人们都这样说,但夏季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各自空想而已。

    “哦?那冬季呢?”二狗哥继续问。

    “冬季会落雪,听说像羽毛,满天都是,落得到处白茫茫,连全部的山都像盖了白色的新被子。”关于季节,六虎爹就记得这些。

    “喔~~”两兄弟悠然神往,想象着那个久远年代。

    “春季播种,夏季长。秋季丰收,冬季歇。”六虎爹喃喃自语。“一年到头还有歇息的时候,那是个啥样的好年头?!老辈们传下来的好些见识,如同洪荒记忆,太过遥远,见未所见,闻倒是让人蛮向往的。

    “他们还说,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挨饿,天天都吃得饱饱的。有些人吃得太饱,还要到处逛,还要跳舞。”六虎爹说得情绪低沉,声音越来越小,说得好像是给自己听,毕竟,那样的生活,神仙一样,自己没经过,没见过,甚至,都只是谣传听说,想起来,大概就是夜里睡前哄小孩子的神话传说故事吧。

    风,不知何时轻轻吹起,野花野草漫山遍野,像河面波浪一样缓缓起伏。时间总是过得快,父子三人不知不觉忙到晌午,活也干完了。

    “爹,有人在喊。”二狗哥的耳朵比一般人都灵,总是能听到一般人都听不到的声音。

    “哦?”六虎爹知道老二不会撒谎,站起来,一手柱着镐锄,一手支着耳朵左右的听。

    “爹,是有人喊救命呢!”二狗哥听清楚了,肯定的说。“就在那边!”

    一阵风顺着吹过来,这下,呼喊声听清楚了,是个妇女在凄厉的呼救。

    六虎爹提着镐锄,二狗哥握着镰刀,六虎两手满攥着玩耍的碎石,三人寻着呼救声转过一坡坎,眼前场面不禁让六虎爹和二狗哥倒吸一口冷气:四条野狗正在撕扯一妇女,那妇女趴在一满脸血污的男子身上,护着怀里的婴儿,惨叫呼救。

    三人急匆匆的出现,四条野狗吃了一吓,抬头跳开,看清是矮小消瘦的三人后,龇牙咧嘴,恶声咆哮,前爪刨地,蓄势待发,就要伤人!

    六虎爹额头直冒冷汗,野狗凶恶残忍,自己身子单薄,就算手中有镐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今天救人不成,还搭了自个父子三,怕是要难逃非命了!

    “老二,爹拼了!你快带着六虎跑回村,喊人来救!”六虎爹狠下一条心,死也要挖伤几条野狗,让俩儿逃命!

    “爹!我不跑!我要帮你!”二狗哥也知野狗狠毒,虽是生死关头,但也不忍爹爹惨死。

    “听话!快逃!”六虎爹竭力一喝,声势汹汹,吓得四野狗一缩头。六虎爹焦急万分,双眼血红,青筋暴起,就要拼命。

    野狗唾涎四溅,作势就要扑来!

    “哧”的一声,一块飞石凌厉破空而去,“噗”的一声闷响,一条野狗倒跌出去六七步,胸腔洞穿,哀嚎两声,就此死去。

    其余三条野狗眼见同伴毙命,愤怒长嚎,转过头来,对着六虎猛扑过来!

    “哧”的又是一声,一块飞石呼啸而去,声势凌厉,闻未所闻。

    “嗷”的一声惨叫,冲在最前的一条野狗脖子炸开,身躯往后扑倒,头颅连着残破皮肉掉在一边,

    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电光火石间,不容反应,两条野狗瞬间扑到,形势万分紧急。

    六虎爹蓄势已久,早料到野狗的动作,身子一侧,镐锄往上一抡,正中近身野狗腹部,“哗啦”一声,野狗猛的划过锄刃,破腹而过,内脏散落,血水四溅,扑在土里,张着大嘴,血浸一地,无力干嚎了两下,歪头毙命。

    剩下一狗扑到二狗哥身上,张嘴咬下,森森獠牙,十分骇人!可怜二狗哥毕竟是个孩子,危机时刻,事发突然,热血冲顶,竟被吓呆。

    “不要!”二狗哥身后的六虎童心无知无畏,虽然仗着非常气力本能出手击杀两条野狗,但这时也来不及了,急得大喊。

    六虎嗓门非同一般,喊声激得空中隐约可见波纹扩散,巨大的震荡力道如同实物一般猛的撞到野狗身上,撞得它瞳孔一缩,心脏突的一紧,全身如被雷劈,瞬间麻木。野狗听觉敏锐,更经不起这近到面对面的声波威力,直接被喊声震到晕死,但身在空中,扑势余力不减,带着二狗哥一人一狗噗的同时昏迷摔倒在地。

    六虎爹护子心切,刚想转过身来,只觉头昏目眩,摇摇欲倒,也是被六虎喝声震得不轻,好在是背对,又隔了几步,不然,恐怕难免一样昏倒。

    “爹!”六虎仍下手中的石子,跑过来举手稳稳扶住老爹。

    “虎~崽,你没事么?”六虎爹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些。

    “爹,我好着哩。”六虎扶爹慢慢坐下,又毫不费劲的拉起二哥,拖到爹的身旁。六虎爹费力扶起老二,用力掐住他人中。一会儿,老二悠悠醒转,眨着眼睛,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六弟,像做梦一样。

    “叔~他叔~”被野狗撕咬的妇女死里逃生,但惊魂未定,奄奄一息。

    六虎爹这才回过神来,强自打起精神,过去一看,那妇人浑身血迹斑斑,面目不清,认不出是谁。

    “他叔,我,我是村西关木匠家媳妇。”妇人十分虚弱,伤得很重,说话有气无力。

    “啊!那,关兄弟他~”六虎爹这下差不多明白了。看起来应该是关木匠上坡干活,媳妇送饭,结果遇险。

    “老二,老六,过来帮下。”

    三人七手八脚扶起那妇人坐到一边,怀里的孩子脸上溅了几点血,所幸没有受伤,刚才惊吓哭啼累了,又呼呼睡了过去。地上趴着一人,伤痕累累,翻过一看,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正是村西关木匠。

    风声萧萧,身后窸窣几声,细不可闻。野狗醒来,眼睛咕噜的偷偷看了看眼前数人,十分忌惮恐惧,兽类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强敌在前,野狗不敢乱动,乘人不备,躬身夹尾,无声后退,然后撒腿就跑,歪歪斜斜,转眼就没入后山林中不见。

    荒野坡地,地广人稀,干活的人彼此都隔着数个坡头,偏僻山野,坡上遇险是常有的事。这时,靠近几个坡上的乡邻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到了,纷纷赶来,一看现场,都忍不住倒抽冷气。农事繁忙,但伤情刻不容缓,众人二话不说,立马合力绑扎了一副简单的担架,抬着伤者,扛起野狗,回去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