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落在你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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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暗

    在乌桓的传说里,圣茧从远古大灾变中守护了世人,是天神庇佑这片土地的证明。

    每当红色的凶月升起,当空与清冷皎洁的银月遥遥相望,湖上都会举行盛大的活牲祭祀,以平息上天怒火,祈求茧中神力可以镇压黑暗中骚动的魔物。

    托雷没有清晰见过魔物的样子,幼时只能从大人们带着浓重恐惧的表情和颤抖讲述中略窥一二。

    因矿难致残而回到村子的大叔在某次找治疗时,曾与姥姥谈起他在矿洞中的见闻。那时他和几个工友遇到了一次小塌方,被困在大山地底自生自灭,他们拼命用镐和双手挖掘出口自救,却突然从身后矿洞浓密粘稠的黑暗中,听到了多年前死去的同伴在呼唤他的名字。几个人身上的血像是被冻住了,同时僵在原地,停下了奋力挖掘的双手。

    窸窸窣窣传来像是昆虫脚密密麻麻刮过石头的声音,听了让人耳朵发痒,恐惧在每个人的心上爬,几人一言不发,忽而加快了手上挖掘的动作,毫不在乎被尖锐的石块划破了手臂。阴影中那东西窜得很快,一出溜就到了他们头顶,他感到有头发似的东西倒垂下来,就快碰到他的鼻尖。

    千钧一发的时刻,仿佛天神眷顾般,堵住的洞口奇迹般地被挖开了,几个人屁滚尿流地大叫着朝外跑去,他惊慌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头发从头皮上根根炸起,一张只剩上半边血肉的惨白面孔在裂口处赫然闪现,倒像是咧着嘴冲他们笑,倏忽没入黑暗,一条巨大蝎尾似的影子在洞口一晃而过。

    当他们互相推搡着狼狈至极地爬上地面时,抬头只望见一轮红月亮。

    托雷静静听他讲,在一旁用石杵捣着草药。那断了半截胳膊的大叔叹气道:“四年前黑暗爆发的时候,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一个村庄挨一个村庄,把人啃得七零八落……”抬头瞥见托雷姥姥的神色,赶忙住了嘴。

    托雷的父母就死在那场灾难中。

    姥姥抱着年幼的他藏在枯水井中躲过一劫,外面传来噩梦般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终归寂静。

    有个女人探进头来,往井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

    姥姥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出声,托雷不明就里地屏住呼吸,听到她心跳如擂鼓。他不明白那个阿姨为什么很久都不眨眼,也不说话,只盯着他们看。等她终于离开,却不是用手撑着从井边直起身子,倒像是横着爬走的。后来姥姥说那是因为它黑紫色甲壳的身躯太大,挤不进来,又吃得很饱,所以走了。

    他记得下到井里之前,爸妈正在旱田里干活,可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原地。那些魔物喜欢把人拖到高处进食,姥姥从茅屋顶上发现了半个妈妈,爸爸的骸骨挂在门前的一棵树杈上。两岁的托雷站在树下仰头望,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见姥姥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屋里传来,他四处看都找不见阿爸阿妈,只好独自在门口蹲下来等,结果这一等就再也没有等到。

    并非每一次红月出现都会带来魔物,自那次灾难后乌桓相安无事了许多年,人们把黑暗爆发归咎于有人对神失了尊敬,惹来上天降下灾祸,于是祭典变得更加隆重,用来活祭的人牲增加了一倍。

    托雷皱眉,他有不好的预感。那个说兴许可以活下来一半的人,实在是太乐观了。

    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当太阳西斜,囚车便从避开人群的路线被拉入了落座于湖畔的圆环形建筑中。从小门进入,铁镣踉跄声里,这群少年被带到了一间充满陈旧血腥味的武器室,他们将在这里做最后的准备。看守们开始分发干粮和一桶淡绿色的药剂,帮他们在上场前补充体力,那药中加入了兴奋清醒的成分,服用后可以让人奋战一整天也不觉疲惫。

    天色逐渐昏暝下来,岸边火把一支接一支地燃起,人群有序散开,仆人们准备着即将开场的晚宴,贵人依次入场。

    灯火辉煌的看台早在一天前便已布置完毕,座位上铺着锦垫,面前的小几摆满了香喷喷的酒肉和瓜果。环形观众席由巨石垒成,层层叠叠,经年累月的风雨没有将这座角斗场的宏伟磨蚀丝毫,反而更显沧桑威严,像一个巨人将血腥杀气都环抱在这方死亡臂弯中。

    日间的肃穆散去,音乐奏响,气氛逐渐喧嚣起来,美丽妖娆的舞者身披绚丽彩衣,结伴在场中跳起了迎宾舞,亮片被不断抛洒向天空,又在亮如白昼的火光里纷纷扬扬落下。

    亮光和乐声从门缝里透进阴冷的房间。

    “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要再胡思乱想。”卡臧的扈从手执长鞭,正在对他们训话。

    “如果你们能在场上展现出自己的勇武,或许还有机会彻底扭转自己的命运。

    “过去,你们不过是乡野牧民村夫的孩子,在贫瘠土地上艰苦耕种,一年也吃不上几块肉。但是现在,只要成为场上的赢家,你们就能享受到过去几辈子也吃不上的珍馐美味,得到强化药剂和修炼秘法,被重点培养!

    甚至运气好的话,表现出色被某个大贵族看中,那可就一步登天了,嘿嘿。或许能成为大人物的亲卫武士,从此摆脱奴隶身份,成为自由人!”

    自由!一个多么遥远的词汇。

    从他们被剥夺自由之身以来,没有一日不遭受残忍痛苦的折磨。

    为了增加斗气觉醒的几率,卡臧等奴隶主四处搜罗来未满十岁的健壮男孩,灌以药效猛烈的汤剂,强行打通穴窍,激发潜能。体弱熬不过药力的被筛选掉,活下来的则被烙以奴印,接受更加血腥的训练。

    托雷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那噩梦般的三天三夜,他和七八个喝了药的孩子关在一起,被强烈到令人疯狂的疼痛熬煎得生不如死,络绎不绝的哭喊惨叫撕扯着耳膜,有人在呕吐,有人不停撞墙,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逐渐安静下来,没了声音。第三天他颤颤巍巍地爬到水槽边想要喝水,发现水已经被血染得鲜红,一个孩子的头半浸在里面,早已断气。地上是同伴们面目扭曲的尸体,整间牢房里只剩他一个活人。

    若是按正常的模式走,应该由启蒙师傅引导渡气,循序渐进地冲开气孔,辅以强筋健骨疏通气穴的汤药温养巩固,整个觉醒的过程可能会持续两三年。也有不少人在外力刺激下自主觉醒斗气,但往往因不懂得收敛生命能量之法,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常人的力量后便暴死当场。用来开窍的汤药并不便宜,启蒙老师更是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对于卡臧这样追求效率人的来说,批量速成无疑是更划算的选择,哪怕过程激烈一点,损耗多一些,也都在可控成本之内。

    只有对自己的儿子,他才舍得砸下重金,聘请名师,用昂贵珍惜的药材来每日灌洗,只为达到最圆融平和的启蒙效果。

    托雷见过卡臧的儿子,当时恰逢几家聚会,那个虎头虎脑的华服少年用打量牲畜的眼神打量着他们,鞭梢点过几个人的脑袋:“就这几个吧”。扈从便在被点到的几名奴隶男孩身上绑上靶纸,让他们满草场跑,作为贵族少年们比试箭术的移动标靶,他们骑着白色和枣红色的小马,嘻嘻哈哈地追逐着猎物,最后每个奴隶身上都中了不下十支箭,尸体抬下去,他们又嫌不过瘾,要再玩一局。

    不是没人想过反抗,但他们脖颈上套了藏有炸药的铁环,只要卡臧擦亮宝石戒指,心念一动,铁环内侧的地火晶粉末就会瞬间引爆,炸开奴隶的颈子。

    在杀鸡儆猴地爆掉几个不听话的奴隶脑袋后,孩子们都变得听话认命起来,不再试图对抗。

    这样苦难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训话内容仿佛一线微弱的曙光,几乎所有少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至少今日,他们可以选择为自己的未来搏一把,哪怕要用同伴的鲜血来献祭!

    一时间,少年们看向对方的眼神变得不再友善,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战意和冰冷的戒备。

    大个头圆脸少年的视线凝聚在托雷身上,目光中流露出寒意,他最清楚托雷的实力,其他人都不足为惧,如果上场,这个年纪最小,看似貌不惊人的男孩才是他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们这些人都是卡臧为此次盛宴所挑选出的最勇猛凶狠的奴隶战士,而他两人更是通过无数试炼难关,挨过烈性强化剂的副作用,突飞猛进达到了斗气修炼的小乘巅峰境界,在这批少年里也属于顶尖水平。可战斗力并非单纯由境界决定,武技、战斗意识和意志力都是影响胜负的重要因素,单论境界他还隐隐在托雷之上,但每次都被对方野兽般的疯狂和敏锐所压制,过去三个月,他针对托雷的习惯性战斗风格进行了自虐般的特训,今夜势必要一雪前耻,在贵人面前大放光彩。

    可对方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直刺过来的视线,也没被训话勾勒出的光明前景所打动,还在低头专心舔舐着指缝里残留的干粮碎屑,直到那扈从讲到胜出的斗士将赢得满满一锅熟牛肉时,他才骤然抬头,使劲咽了咽口水,咋摸着口中粗糙无味的干粮渣幻想着牛肉的味道,眼中泛出绿光。

    场上一支舞将尽,音乐也到了尾声,守卫让他们挑选兵器,挨个解开了束缚斗气的镣铐,只留颈上铁环。

    绝大部分少年选择了盾牌和长兵器,因为照旧例并不会一开始就让他们互相厮杀,而是以斗兽作为点燃观众情绪的开胃前菜,在竞争之前,他们首先要作为一个整体,团队作战,抵御来自野兽的冲击。

    无数次训练让他们深刻明白,在与野兽作战时背刺队友,或故意放任兽群杀伤身边人以减少竞争者的做法并不是一个好主意,除了会招来监场官的鞭刑惩戒外,还会因阵型被冲散而导致整场对决的溃败,最后伤亡惨重,所有人都要受罚。

    他们必须暂时摒弃一切矛盾成见,选择将后背交给对方,互相信任。

    外面传来一声刺耳的哨声,他们知道,生死大关将近了。

    铜门打开,铁栅栏缓缓升起,场上被照得十分明亮,少年们脸上因药物和心理的双重作用而神情亢奋,焦躁不安。

    门外传来山呼海啸的呐喊声,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守卫恶狠狠地将他们驱赶出门。

    有仆从拿来一桶桶腥臭的鲜血泼洒到他们身上,用以激起野兽们的狂性和杀戮欲望。

    号角声中,西面九扇铜门被打开,铁栅栏后是一双双猩红的眼,嗜血低沉的兽吼不断从门后传来,托雷几乎能闻到那些畜生们皮毛的腥臊气味。

    铰链转动,铁栅栏升起,一只只雪亮的利爪踏上斗场的沙地,竟是十八头足有小牛犊那么大的红眼雪狼!那些狼像是还没完全从麻醉剂中清醒过来,摇头晃脑地缓步而出,喉咙中赫赫有声,口角流涎,锋锐的牙齿似剃刀一般闪着寒光。

    这些雪狼经过人工豢养和药物狂化调制,变得异常强壮凶残,爪牙甚至可以撕裂钢铁,此刻饿得发疯,闻见刺鼻的鲜血气息,立刻被唤醒了体内的狩猎本能,迫不及待围成一圈,向美味的猎物们咆哮着飞奔过来。

    十六名少年竖起盾牌,架起长矛,结阵以待,战斗一触即发。

    鼓点声响起,围绕着角斗场,三百座绘着红色莲花的皮鼓被敲响,有神奇的红莲波纹随着鼓声层层绽放开来,扩散向四面八方,将夜半湖水都映成淡淡的红色,那是由战死奴隶的人皮所制成的乐器,可以与场中斗士神魂共振,最大限度激发起战意,将最壮烈的死亡献给神灵。

    看台上贵族们觥筹交错,呼喝不绝,他们将伴着场上血腥刺激的表演,彻夜狂欢饮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