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似血一般，映照得山石树木格外惨艳。

    “为、为什么？”离焱颤声问。

    方才影月来袭，一番交手，双方各自吃了些亏，衔月的衣上又多了些血迹。

    萍水相逢而已，自己有什么值得她这样？

    衔月问：“在雷泽我救了你一次，是不是？”

    离焱听得一愣，不知道她提这个打的是什么算盘，只好点头。

    衔月又问：“我还救了你妹妹，对不对？”

    离焱再点头。

    衔月又说：“两天前又救了你，对不对？”

    离焱否认不了，也不想否认。

    “所以啊，你欠我恩情！”衔月带些没正经地说，让人分不出真假。

    离焱微微皱眉：“你要……我的恩情有什么用？”

    “知恩就得图报！你是公主啊，有权有势，这笔买卖亏不了！”衔月笑道。

    离焱知道她是在胡说八道，苦笑说：“不巧的很，我这个公主自出生后就没怎么在那座帝京里住过，不认识什么人，更没有权势，你这次怕是要失算了。”

    离焱心里却道：“以你的能力想要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

    衔月爽朗地答道：“既然这样，那就暂且先记着吧，授人恩情总比欠人恩情要好！”

    离焱看着她，很想把她看透，可除了对方眼里的温柔之外她什么也得不到。

    这样温柔的眼神……

    这时的离焱哪又想的到眼前之人竟会是她的师姐。

    三人在附近抓了一只山兽，剥了皮烤了吃掉了。

    “月姐姐，我们……”寒镜为目前的处境感到担忧。

    “没事，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衔月肯定地看着她，安慰道。

    夜渐渐深了，此时她们露宿的附近出现了响动，像是有人自山下朝这边过来。

    寒镜立马紧张起来，莫非影月那些人又找来了？

    衔月出去一看，发现不是，来的人却是夏人首领女嬉。

    此次相见没有开始时的欢喜，彼此的眼神中都多了些复杂。

    “对不起。”女嬉说。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在朋友之义与族人的生死存亡之间你不过是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衔月答道，又说，“只是事先你至少应该知会我一声的……”

    “我不能那么做，”女嬉道，“如果是那样，你就会先带他们离开，影月那些人会认为这是我们夏人的奸计，他们会再次对付我们的……”

    “所以，在这个选择中你同时也放弃了我？”衔月苦笑中，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悲凉感。

    女嬉急着解释：“我没想到你会出手，会直接正面跟影月起冲突！”

    衔月心道：“她们是师父的女儿，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你能不能帮、帮……我？”女嬉支吾着开口。

    如今的夏人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眼前这身着红衣的女子是兵主，她是战争之神。若还有人能扭转眼前的局面，那这个人一定是她！

    衔月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这是一种棋枰上被人当作弃子的悲凉感。

    虽然她曾主动要求由她来领兵去打这一仗，但此时此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由对方主动提出，这完全不一样。

    离焱交出了影月最想要的东西，在这个前提下她帮着两人，说白了这事可大可小，但如果带着夏人去与东夷人在战场上刀兵相见，那就绝对是一件大事！就连平阳帝京都会因此震动，东夷首领姚重华位极人臣，岂会善罢甘休？

    “好。”衔月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夏人因我身陷眼前之境，我理当出手。”

    “不、不……不用你出手。”女子赶紧说。

    “你只要告诉我如果是你，这仗会怎么打就好。”她还是知道让她亲自出手的严重性的。

    衔月想了下，心道：“也好，我身边要带着两位师妹，若我出手了，东夷人势必也会请影月相助，到时敌我之间的力量悬殊将会更加大。”

    “可是……”衔月犹豫着说。

    “可是什、什么？”女嬉突然就紧张起来。

    可是不同人带兵完全不一样，就算有她出谋划策，她又能发挥的了几成？更何况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她是否又能应付周全？

    这几天衔月在应付影月的同时也一直在关注夏人的动向以及交战双方的战法，当即给出自己的意见，听得女嬉喜动颜色，连连点头，对方不解之处衔月又详加细说。一番对话下来，深陷绝境的夏人首领重新看到了希望。

    衔月没有说的是她是兵主没错，但其实她也就是一个凡人，用兵跟不会用兵的区别是会用兵的人在战争的过程中能够规避各种错误，然后致使胜利的天平一步步朝自己这边倾斜。若真到了绝境之处，就比如千斤巨石悬于顶，三尺孩童与八尺大汉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找活路。

    女嬉感激地离开了，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夏人还太弱，东夷太大太强，她孤军深入，就算开始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时间一久夏人终究要败……

    可她有必须来此的理由！

    在她的军营中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在那座营帐里的是夏人上一任首领鲧的尸身。

    鲧被姚重华杀死在羽山，尸体也一直留在羽山，而奇怪的是三年多过去，鲧的尸体曝尸荒野，历经风雨却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而夺回夫君的尸身便是女嬉此行的目的。

    来之前她不断告诫自己，只要得手迅速率军返还，但胜利面前她还是昏了头脑，率军不断深入，直到拖到东夷人的援军到来。

    夜已经深了，月正明。

    女嬉独自一人来到找到鲧尸身的地方，那里石迹斑驳，只见其中一块山石上刻着“夏人永不为奴”六个字，像是用木枷枷锁的链子生生磨出来的。字迹有些丑陋，却苍劲无比，每一个笔画里似乎都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

    只有她知道找到鲧的尸体时是什么样子，那些伤口告诉她自己的夫君是经受了怎样的酷刑后死去的……

    “夏人永不为奴……”

    女嬉哽咽着，泪水簌簌而落，与此同时她的心像是被炙烤着，劫火焚烧，仿佛要让她将所有的悲与痛、恨与怒全都倾泻出来。

    不知不觉间女嬉已被四个人围住了，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赶紧拭去泪痕。

    影月？

    在看清那些人所穿的服饰后，女嬉只觉背后直冒冷汗。

    影月中人个个强大，何况是四人！

    “我们需要一件东西。”领头那人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

    “什么东西？”女嬉问。

    “鱼鳞。”那人说，“当然这不是普通的鱼鳞，而是你们的图腾之灵。”

    夏人的图腾是一条鱼。

    “如今你们身陷绝境，以那件东西交换，我保你们全部活着回到自己族中，这很公平。”怕她不答应，那人开出了条件。

    全部活着回到族中？

    女嬉一时不觉心动，可图腾之灵毕竟贵重，若是遗失……

    见她犹豫，那人又道：“奉劝一句，可千万别学你的夫君……”

    女嬉浑身一颤，霍地抬头，那一刻心念电转，无数事掠过心头，然后瞬间通透——

    “你们是……是不是也跟我夫君提了这个要求？”女嬉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咬牙道。

    那人并不否认，声音平静：“他治水失败，因而活罪，帝君许他以金赎刑，只要交出图腾之灵就放他回家，偏他不识好歹。无奈之下帝君只好找人代劳……”

    “那个人是姚重华吧？”女嬉冷道，她在极力克制。

    那头领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我夫君不愿意，所以受尽酷刑？”女嬉悲声笑道，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但这并不是弱者的眼泪。她要复仇！复仇！复仇！

    这个愿望在她心里强烈到了极致！

    东夷部族林立，原本一盘散沙，但自从姚重华一统东夷之后，这股力量已经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在东夷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平阳城里的那人自然是看在眼里的，面对这样的力量，帝王之术如果没有选择剿灭，那必然是拉拢！

    姚重华虽然没有从她夫君手上得到图腾之灵，但经此一事毕竟算是自己人了，此后帝尧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姚重华并擢其到平阳城为官，位极人臣，也就顺理成章！

    这些高高在上者，看上之物，不是巧取，就是豪夺，她恨！恨！

    “现在是该你做决定的时候了！”在她思绪万千的时候，那人提醒着。

    女嬉缓缓摇头，内心坚定无比。

    “不悔？”那人再问。

    女嬉没有回答，等着对方出手，打不过又如何，大不了如自己夫君一样……

    然而，那人却道：“我们遵守约定，你交出两位公主，我们便不与你为难，所以我们不会跟你动手。”

    女嬉一怔。

    “但你们一定会在羽山全军覆没，到了那时我们自有办法取了你们夏人的图腾之灵……”

    之后夏人与东夷人之间的战事再次开启，每一次三人都会站在山上观看。

    寒镜手心都是汗，显得很是紧张。

    衔月问：“你希望夏人赢？”

    “那当然。”寒镜答道。

    “不恨他们？”衔月再问，微感到奇怪。

    寒镜一边观看战事的变化，一边道：“他们赶我们出来，开始是有点难过的，但我总不能要求这世上的人都以我为先以我为重吧。姐说知恩要图报，他们毕竟收留过我们，眼前的局面很多程度上也是我们导致的，所以我自然希望他们能赢。”

    衔月听了，心下一喜，道：“这样很好！”

    这两个师妹看来都是心性纯良之辈，在她们的事上我应该更加用心才是。

    有了衔月的出谋划策，身陷绝境的夏人重新站稳了脚，从起初的劣势到逐渐呈现势均力敌之势，再到如今的略占上风，但夏人孤军深入，有很大的粮草问题，所以此次夏人主动出击旨在抢夺东夷人的粮草。

    粮草是一支军队的重中之重，一般都有重兵把守，这一步走的实在是大胆，在东夷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而对于夏人来说却是势在必行。

    东夷人猝不及防，被打得大败。

    寒镜看着衔月，满脸都是崇拜，只听她央求道：“月姐姐，你教我打仗好不好？”

    衔月答道：“打仗是要死人的，不学也罢。”

    寒镜问道：“可你是兵主，不就是要杀人的吗？”不仅要杀人，而且要杀很多很多，在无数人倒下之后她活着站在了尸山的顶峰上，那才叫兵主。

    衔月苦笑着，说：“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世上永无战争。”

    可是，那可能吗？

    寒镜帮她出谋划策，说：“那你就把所有人都大败，让别人都听你的不就好了吗？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做得到的！”

    说真的，被人恭维听了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衔月的笑容格外甜了一点，叹道：“可惜我十年前倒是被别人打败了，还差点没活过来。”

    在两人的交谈中，这场粮草的争夺战最终以夏人的大胜而告终。

    如今粮草充足，夏人便有了打持久战的基础。

    东夷人没有想到的是夏人山穷水尽，他们原以为夏人会选择突围，哪想得到这帮黄河南岸来的野人恁是重新打出了气势。这几天东夷人着实被打的有点怕了，每次都被牵着鼻子走，每次都是伤亡惨重，这一次更是被抢走了大批粮草。

    夏人人数虽然不多，但据险以首东夷人也是没有办法，愿想着便是不打，饿也要饿死他们，这下好了，对方有粮了……

    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东夷人只能再次从附近调集军队。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夺得粮草的当夜，只做了短暂修整的夏人竟然选择奇袭突围！

    东夷人被打懵了，仓促应战。

    三人站在山上观战，神色逐渐变得凝重，因为起初势如破竹的夏人速度开始慢了下来，无数东夷兵士围过来堵上……

    这样下去，夏人即便没有战死，也会被困死战阵之中。

    事实上，此次羽山交锋夏人一路凯歌，更多的是仗着地形打小规模战争，而不是全军大战，因为东夷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也是选择突围而非决战的原因。

    现在夏人就像是一根锐利无比的长矛，而东夷人是那厚之又厚的城墙，夏人能否成功就看这长矛能否刺穿这堵墙。

    正在三人都为夏人紧张的时候，第二批夏人开始冲了上去，然后是第三批、第四批……

    这不是一根长矛，而是许多根长矛力道彼此叠加之后拧成的一根巨矛，带着无匹的锐气穿刺而去！

    长矛刺入城墙，不断深入，长矛的速度起初很快，然后逐渐慢下来，同时挡在前面的墙体也越来越薄了，再努力一下，再加把劲……

    三人生出一种难以呼吸之感，此时，衔月忽道：“这样下去不行……”

    寒镜说：“就差一点了，夏人还在前进……”

    离焱眉头皱得极紧，是还在前进，但速度已经很慢了，如果真到了完全停止不动的时候，人多势众的东夷人只要补上去，那堵墙会再次变厚的，真到了那时夏人的命运就只能是全军覆没。

    此时，虚空中缓缓形成一柄剑……

    剑气！？

    离焱看向身侧：“月姐姐……”

    终究还是选择出手了吗？可如果那样……

    一件事已经选择去做，就不会有如果，等待的无非是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因果。

    众人只看到一柄巨剑横空而出，自上而下将那堵墙最后的一点黏连与维系尽数斩断……

    夏人蜂拥而出，就像是洪水终于冲开了堤坝，一旦出现缺口，再难堵上。

    战场上女嬉身先士卒，将一件东西抛到空中，那正是他们夏人的图腾之灵，那一片“鱼鳞”。

    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那片鱼鳞衍生出无数鱼鳞，然后成千上百片鱼鳞又化作“盔甲”笼罩在每一名兵士的身上……

    什么都不用管，往前冲就是，加上粮草足够，只要离开此地，足以让他们回到夏族了！

    女嬉回头看了一眼，看向羽山，方才的那一柄巨剑她当然看到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吗？

    “与你相比，我倒是个卑鄙之人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此恩，何以为报？

    我们是成功离开了，可你怎么办？

    “夏人永不为奴！”

    不知谁先喊出了第一声，众人只看到扬长而去的夏人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之声——

    “夏人永不为奴……”

    “……永不为奴！”

    谁说好的东西一定要给你，谁说不低头不称臣就是该死？

    哪怕是死，也要奋起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