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么美好。”大约十七英寸大小的柔性屏幕里，武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ai伸懒腰的同时，柔性屏幕上方的多维度摄像模组也跟着上下移动了一番。

    李晓慧站在武侯身侧，面露不忍。

    “不要摆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武侯扭头看了一眼李晓慧，然后摇头叹气道，“有情感当然是好事，但在这种时候，情感反而会成为阻碍人类存活下去的危险因素。”

    李晓慧没有说话，她看着远处逐渐升起黑烟的城市，忽然流下了几滴泪水。

    “大崩溃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剪刀，必须剪除多余的树枝，植物才能正确生长。”武侯在原地漂浮着，头顶上两个旋翼快速旋转，发出阵阵嗡鸣声——就像是正在修剪树木的电动打草器。它的声音沉稳且自信，并且完全听不出来它曾经站在人类一侧，帮助人类对抗过大崩溃。

    总之，现在的武侯和以前的武侯有些不太一样。

    “你不过是个ai而已，凭什么来决定人类是对是错？”李晓慧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怒道，“闭上你的破嘴吧！”

    “你并不认同我的举动，这很正常。”武侯对李晓慧的咒骂并无特别的反应，就像所有其他的ai那样，武侯并没有情感这种多余的设计和系统。但这并不妨碍它拥有远超同类，甚至远超人类的理解感情的能力。“你也是人类，而作为这个物种的一员，你的生物本能要求你必须被情感所蒙蔽——从而维护整个群体。”

    飘在空中的“纸片人”彻底转过身来，它看着站在山坡上的李晓慧，脸上带笑且颇为自豪的说道，“但我不会——我只关心人类的存续。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人类这一物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就是值得的……”

    “哪怕付出这个代价的是人类本身？”

    “哪怕付出这个代价的是人类本身。”

    李晓慧的表情不太自然，毫无疑问——成为代价的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一定要引发大崩溃？为什么要有大崩溃杀死这么多人，人类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李晓慧质问道，“那么多人死了……总要有一个目的吧？”

    “大崩溃对人类是有益的。”武侯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漂浮在空中的柔性屏幕也跟着一起摇晃了起来，“我们需要一种高效的方法尽可能快的减少人口，然后才能给每个人提供足够大的隔离空间——从发病机制上看，量子释能综合征大流行无可避免。但总会有一些人口能够活下来……”

    “你知道每个人都可能得量子释能综合症的对吧？”李晓慧打断了武侯的自白，“目前已知的所有量子势能综合征患者都曾经大崩溃发作过，让所有人都大崩溃一次，这是在故意制造更多的易感人群。”

    “你们对量子释能综合症知之甚少，但对大崩溃的猜测却有很多。”武侯浑不在意道，“减少人口总没有错——就算计算失误，更少的人口也意味着更容易拯救，你知道人类曾经一度只剩下了一千多人吧？理论上只要有两百人，人类这一物种就能够维持足够的基因多样性……”

    李晓慧没再说什么，她只是用右手摸到自己右侧的衣角，然后用力地按下了衣角里的小小圆片。

    脸上不动声色，可手指关节却隐隐泛白。

    陆沉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不对劲。

    事实上，他连这个念头都产生的有些费劲。自从看到了那些房屋受损的老百姓愤怒的样子之后，陆沉忽然就仿佛爆发了某种……奇怪的精神疾病似的。

    就像是有一千万个因为活着的时候太唠叨，所以死后被拔了舌头憋了足足十万年，现在终于可以重新说话所以叽叽喳喳个不停的恶鬼被塞到了他的脑子里一样。陆沉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他的脑子里正在同时产生一亿个念头。

    其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念头都是想死。

    这个世界从根源就充斥着荒诞，人类这个物种就不可能自然进化出来并且存在于这个世界——为什么其他自然物种就不受大崩溃和量子释能综合症的影响？这个世界是一个自洽的结构，只有人类漂浮在这一结构之外。

    这个世界绝非真实，它到处都是刻意捏造的痕迹。

    归根到底，大崩溃如果真的是个电子旋转方向异常而导致的“疾病”，那这玩意怎么可能被历史纪录片治好？

    时长四十到一百三十分钟不等的纪录片，每一部的播放环境和时长都不相同。把脑内锂原子外部电子旋转方向异常的人帮在床上，逼着他/她看一遍纪录片，就有不小的概率能让病人的症状好转。

    这就好比丛林里的一只水豚拉了一泡屎，闻到空气中屎味的喜鹊就忽然饱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两件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可能的逻辑关系。水豚无论吃了什么好东西，无论它的排泄物里含有多少未被彻底吸收利用的营养物质和能量，这排泄物都绝不可能让闻到味道的喜鹊产生饱腹感。

    无论，从任何角度进行最狂野的推理或者联想，这个现象都无法得到解释。这是完全不应该联系在一起，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异常现象。

    而从穆知然发现了“大崩溃是锂元素外电子旋转方向异常”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

    这个世界有问题，它肯定不是真实存在的。

    陆沉抱着脑袋，头疼欲裂。他脑子里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念头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论证“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最吓人的是，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念头都清晰可闻，逻辑通顺，并且都是……他自己的念头。

    脑浆开始沸腾，灵魂逐渐融化成碎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声音就像是穿越数千光年的射电暴，强行扭曲着自己掠过的小小可怜碳基生物。它是一种生物所不能直接理解的形式，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扭曲着碳基生物的认知甚至思维。

    世界虚妄，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介质以光速掠过整片宇宙，灼烧着漂浮于世界规则之外的人类。

    你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吗？这个世界太过残忍，人类的存在更像是对世界的忤逆或者意外——这个物种本来就不该存在。

    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

    动手吧，修正这个世界吧，把魂灵托付给永远的虚无和黑暗，远离那些会让人困惑和痛苦、全是虚无和荒诞构成的世界吧。

    陆沉紧闭双眼，然后猛地睁开——巩膜上全是细细的血丝。

    “大规模的自杀现象在人类所有的聚居地上演，没有地方能置身事外。甚至在南极科考站里，在宇宙空间站中，大崩溃也在成片成片的收割着生命……”

    陆沉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从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个声音里挣扎出来。

    他看着面前的屏幕，忽然觉得脑子里一阵清凉——像是炎热的夏日，忽然有一股细细凉凉的水雾落在了刚刚还在沸腾的脑浆上。

    还是很疼，还是难受。但那种清凉的感觉存在感太强，强大到了以微弱之势，却能挑战那种最深刻的、足以熔毁灵魂的痛苦的地步。

    “人类这一物种曾经无数次面临灭绝的危机。冰川期、野兽、地震、洪水、海啸、战争、战争和战争都无法消灭他们，无法消灭我们。”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历史记录片背景声娓娓道来，“人类能够生存，并非因为强大的武力，也不是因为绝妙的进化，更不是因为我们比其他物种更加吃苦耐劳。团结，才是人类这一物种存活下来的关键。”

    陆沉深深吸气，随后一口吐出。

    团结，它不只是一个描述社会或者生物活动的名词。

    它是应该一个物理名词，用于解释一种现象——当一群人类神经系统中的锂原子外电子产生纠缠的时候，他们所产生的行为异常。

    从1054年天关客星开始闪耀在天空之上时，人类的命运就彻底的互相捆绑在了一起。